丹菲迅速找出了重點，道：「可若相王即位，更不可能為家父平反。不然，便是承認了他當年試圖謀取太子之位。」
「你說過有人想見我。」
「我從她那裡套過話。她手裡有一張那份證據的清單。」崔景鈺伸出修長勻稱的食指，「那份證據里，我留了一樣東西，是一封用突厥語寫的信。我略通一點突厥語，卻對著書都查不出那信寫的什麼。」
「你是聰明人，糊弄你沒有意思。」李隆基淡淡道。
丹菲拂去袖子上的雨水，走進了屋內。她姿態如行雲流水，端的優雅流暢。被雨水打濕的裙擺在木地板上輕輕一擺，猶如金魚甩尾，帶著女子特有的柔韌風情，卻又不張揚。低垂的臉上，長眉鳳目，肌膚若雪，眸如寒星，秀麗之中帶著一股別有風韻的堅毅英姿。
高力士笑著回禮，打量了丹菲一眼。他目光和氣，並沒帶著蔑視之意，丹菲亦從容地看了看他。
「你什麼意思？」丹菲蹙眉看他。
「這裏太亂，我們去橋那邊。」崔景鈺自然而然地握住丹菲的手。
一行人從一條花團錦簇的小道走到後院。院中有侍衛戒備，見他們來了，對廂房裡人通報道：「崔郎到。」
相王搖頭，「卻是沒想到，你父親終究還是過世了。」
「哦？哦。」丹菲點了點頭，心跳如鼓。
丹菲看到那麼多同齡女孩，也逐漸放鬆，大大方方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興緻勃勃地東張西望，對什麼都有興趣。每每看到新奇的東西，總要駐足看上片刻。
旁邊有一處雜貨攤子，丹菲興緻勃勃地擺弄起了幾個九連環。
丹菲安靜的聽著，倒沒露出什麼奚落或者忿忿之色。她這從容識大體的態度，更讓李隆基看她順眼了幾分。
一個年輕白面的宦官帶著兩名小廝迎了出來。
崔景鈺冷聲道：「令尊的罪名是武皇后親定的，是意圖謀害太子，進而扶持他人。雖然罪狀上沒有寫明，可眾人都知道，他是想扶持相王的。你或許不知道，這樣的罪名，今上不可能為其平反，將來即位的君王，也不會無緣無故為他平反。」
***
丹菲卻並沒有被這一番話感動，依舊鎮定地坐著。
「別動。」
「曹娘子將來有什麼打算？」李隆基問。
「怨不怨，家父沒有說過。」丹菲漠然道，「小女卻是對此事十分不滿，心生了怨懟。家父卻是在臨終前要我多多體諒，不可再記恨大王。」
「段將軍是罪臣，按大唐律，女眷當沒入掖庭為奴。」她呢喃，「是啊。當年家父就是不忍見我和家母被沒入掖庭，才詐死逃走的……這麼說來，我就需要從掖庭做起？」
丹菲的臉色因為心底的興奮而微微泛起紅暈來。她後退了一步，深吸了幾口氣，控制著激烈的心跳。
「你把油蹭臉上了和圖書。」
李隆基慎重點頭，「我若違背諾言，便遭烈火焚身、萬蟻噬骨之罰。」
「我不叫喂。」崔景鈺冷冷地糾正，又掃了一眼她不甚有曲線的胸部，「別想太多，大明宮中美人如雲，聖人也不會要你這等還沒長成的小女孩。」
「你打算獻出信？」丹菲不悅。
待到人群過去，崔景鈺鬆開了她。
相王嘆道：「你父親確實是英雄人物。他蒙受不白之冤，落得家破人亡。上天有好生之德，還留下了你這一脈骨血。」
丹菲猛地轉頭看他，「你是說……」
丹菲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不打算撿來還給人家么？」
丹菲不接，抱手冷笑，「你這態度，還想哄我為你賣命？」
「好了。」崔景鈺淡然道，「近些年來，京城裡風氣開化，女子出門也少有戴帷帽的了。你騎馬要防風沙，如今步行倒無所謂了。可舒服了些？」
「膻味比北方的羊淡了不少，肉也要嫩些。」丹菲帶著帷帽吃羊肉串，吃得礙手礙腳的。崔景鈺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丹菲緩緩地眨了眨眼，在崔景鈺墨玉般的雙眼裡，看到自己獃滯的模樣。
丹菲望著落雨的庭院，半晌道：「你們不會這麼容易就得到我的忠心。我本可以平安過日子，沒必要給你們賣命。」
「你是說會給我準備自盡的毒藥吧？」丹菲白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淘汰出局。我賭了命，不僅僅要為家父平反，還為了讓自己將來能光明正大、錦繡榮華地過日子的！」
丹菲目光清澄地望著他，道：「本來很遠，見了大王一面，突然就不怨了。若要說，大概就是覺得無奈吧。大王並沒有錯。」
「好！」丹菲輕喝，朝他跪下，「我也以父母在天之靈發誓，效忠郡王。若有違背誓言，父母便會下無間地獄，不得安寧！」
「是啊！」丹菲得瑟地抬起秀氣的下巴，「等著大開眼界吧。」
丹菲神色平靜道：「大王過獎了。家父乃是英勇武將，一身凜然正氣，剛毅不凡。小女不及他萬分之一。」
「我也沒誇你賢惠溫柔。」崔景鈺乾巴巴道。
說話間，又有一個少婦有意掉了一個香包。崔景鈺視若無睹，一腳邁過。那少婦臉色一變。
回郭府接劉玉錦的路上，丹菲與崔景鈺並駕齊驅。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秀明媚，惹得路人紛紛打量。
「喂，你想怎麼將我送進宮去？」丹菲問，「先同你說清楚，我是不會去給老皇帝做妃子的。」
丹菲心中已經有了數，「好。勞煩帶路。」
一旁的小販看得樂不可支，縫插針做生意：「我這裡有一對鴛鴦銀絲香囊，郎君買來和小娘子一人一個，成雙成對。」
「奴拜見相王。大王萬福！」丹菲伏地行禮，面色冷ｈttｐs://m•ｈetuｂoｏｋ•cｏm•ｃoｍ淡，卻不失禮數。
崔景鈺漫不經心地跟在她身後，不動聲色地用身子將她和行人隔開。他一身華服，英俊軒昂，如臨風玉樹。大唐女子又奔放大胆，見了美貌郎君，主動示意搭訕者大有人在。
「來吧。」李隆基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廊下海棠花開得正好，陪我去看看。」
崔景鈺面無表情地自顧走路，對那些媚眼視若無睹。
同時，選擇擁立這個無能之輩的父親，也是自己判斷失策。
相王看著她，滿臉哀傷，道：「你們可是很怨我當年沒有挺身相護？」
丹菲輕哼了一下，「我以為你對我印象極壞，覺得我簡直是天下最潑悍的婦人。」
丹菲咧嘴笑起來，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拍，「你可算找對人了！」
「我也覺得你的眼界氣度，別的女子無法相比。」李隆基由衷誇獎道。
李隆基被她一語點破心事，不由得訕笑，心裏酸麻，竟然覺得有些爽快。
「對，就是平反！」崔景鈺敏銳地看到她雙目亮了起來，加重了語氣。
「郡王對此事有幾分把握？」
丹菲不便久留，再拜過相王后，便告辭離去。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明白了過來。
「我有個最合適的方式，就是你會吃一點苦。」崔景鈺淺笑里透著一絲狡黠，「我想讓你冒名成為段寧江。」
濃妝高髻的娘子、胡服跨刀的男子、頭髮花白的老者，和扎著小辮的孩童，皆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黑髮黑眼的漢人、紅髮碧眼的胡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有人好奇地望來，有人漠然走過。
李隆基玩味地笑了起來，「曹娘子教我們好找。當初父親就不肯相信你們一家葬身火海，卻尋不到你們的蹤影。這些年，父親時常念叨著曹將軍了。」
「等等！」崔景鈺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咬牙道，「我說，你好歹是個女子，大街上拿袖子擦嘴巴像什麼樣？」
崔景鈺道：「你若有你自認為的一半的好，再加上我從旁操控，不出一年，就可從掖庭升到含涼殿。」
丹菲目送孩子們遠去，轉頭看向崔景鈺時，眼中迷濛之色已消退，恢復了往日清醒的神態。
崔景鈺又沉相愛臉。小販吐舌，也不敢再招呼。
說著，從懷裡抽出一條帕子，一手抬起丹菲的下巴。
意味深長的沉默中，她開口：「郡王一諾千金，將來相王得登大寶，不論那時候我是否還在認識，你都要兌現！」
崔景鈺笑容斂去，「是。你也認識他的。」
丹菲垂頭看著手掌的紋路，過了半晌，才道：「為什麼會選中我？」
丹菲老實站住，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貼著男子堅實的胸膛，體溫透過單薄的春衫傳遞而來。
「有勞高總管親自相迎。」崔景鈺對那宦官十分客氣。
崔景鈺敏捷地朝和*圖*書身後掃了一眼，一把摟住丹菲的腰，旋身將她護在懷中。
丹菲靠著柱子站著，臉頰髮絲沾著雨絲，像是被撒了霜糖一般。
下一刻，帽子被解開，眼前一亮，一股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你煩不煩？」丹菲怒，「又不要你掏錢買，在一旁唧唧歪歪個沒完做甚？」
「當然不。」崔景鈺道，「韋溫會以假換真，我就不會了么？我正托郡王尋個擅長此活的人。」
崔景鈺譏道：「沙鳴沒有九連環賣？」
丹菲揚眉笑了，「我本以為你會誇口一番。」
崔景鈺摘下錢袋遞給她，「想吃什麼，自己去買。」
「密信？」丹菲道。
年輕女孩們身穿著色澤嬌艷的衫裙，三兩結伴，帶著幾名婢女管事，一路玩賞而來。
帶著露水的楊柳枝拂過丹菲的臉頰，冰涼觸感讓她清醒過來。她下意識掙脫了崔景鈺的手。
陽春三月，草木抽青，百花初綻。曲江池碧波粼粼，倒影著藍天白雲，綠樹華樓。精美的畫舫輕輕自湖面劃過，帶起一串淺而長的波紋，絲竹之聲混合著歡聲笑語飄到岸上。
丹菲喉嚨哽咽了一下，低聲道：「家父抗擊突厥而死，保護了百姓。他像個戰士一般，死得其所，心中並無遺憾。」
丹菲嗤笑，「讓他買來送未婚妻才是。」
「大王和郡王在裏面喝酒賞畫，請郎君和娘子進去說話。」
丹菲眼角發紅，低聲道：「家父臨終，亦惦記著沿海戰事。」
丹菲的瞳孔驟然一縮，腦中嗡地一聲響。
李隆基道：「那你現在可還怨？」
崔景鈺啟唇，漠然地吐了兩個字：「無聊。」
「快請進來。」屋中有男子朗聲到。
她明白了。
「那為了令尊呢？」崔景鈺道。
崔景鈺撐著一把油紙傘，帶著丹菲穿過那些奔走躲雨的行人，走到一處屋宇精美華貴的酒樓前。
「如今只有三分。」
三月天，孩兒臉。上個時辰還陽光明媚，一陣風后，天空中就飄起了牛毛細雨。
崔景鈺額頭青筋跳了跳，道：「你曾問我為什麼不找衛佳音算賬。」
俊美的青年拉著清秀少女的手，在人群中穿梭。
丹菲不禁莞爾，「郡王這就太過獎了。我不過膽大又好強，若論起學識修養，卻是遠不如京中貴女。不過我想郡王您今日見我，也不是為了誇獎我的吧？郡王您有何事需要我？」
丹菲放下九連環，又去看一旁的團扇。
丹菲跟在李隆基身後，出了屋。
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又似乎只是短短一段距離。他們穿過喧鬧的人群，走過了拱橋，走入楊柳青青的對岸。
「什麼？」丹菲抬起袖子就要去擦。
李隆基不禁大笑，「我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丹菲左右張望，「有些餓了，這裏可有什麼吃的？」
崔景鈺回頭看她，丹菲別過臉。男子目光溫柔如和圖書水，不禁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是被他深深戀慕著的。
丹菲如中了定身咒一般僵住，眼睜睜看著男子的面孔靠近，更靠近。兩張面孔湊得極近，幾乎能數清睫毛。
坐在上首的長者露出讚賞的目光。
崔景鈺沉默良久，也開口道：「若是不幸被抓到，我們也不會讓你吃苦。」
「郡王亦是前途無量。」
李隆基朗聲笑道：「阿曹真是有趣！」
片刻后，崔景鈺從胡人的攤子里買了兩串剛烤好的羊肉串，不耐煩地塞在丹菲手裡。
丹菲紅著臉，後退了一步。
崔景鈺的胳膊沉穩有力里摟著丹菲的肩膀，將她牢牢護在胸口。男人身上散發出一股非常好聞的竹葉混合著青草的清香，那是年輕男子清新健康的氣息。
崔景鈺下意識揉了揉胳膊，嘴角抽搐，「你會？」
「你不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李隆基訕笑了一下，注視著丹菲雙眼，道：「我們需要將一個人安插到韋皇後身邊，為我們傳遞消息。」
崔景鈺走了過來，「我選中的你。從沙鳴逃離一路，你的表現正是我想要的。冷靜、堅定、殺伐果斷，卻又堅持原則。你是最適合的人選。」
濛濛細雨彷彿一張透明的輕紗，風還帶著寒意，可院角廊下，確實有一株西府海棠正悄悄綻放，粉紅的花朵沾著晶瑩雨水，顯得分外嬌媚。
丹菲撇嘴，「那你打算如何揭發我？跑出去到處嚷嚷，說表妹偷偷投奔了你家？」
平反這兩個字，就像一顆火星落到枯草堆里，霎時點燃了丹菲的心火！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得了那少婦一個白眼。
「今年京中時興摺扇，別還當自己在沙鳴那偏僻地方。」
相王只是無能罷了。
丹菲有些迷茫，，「高堂在天有靈，定是希望我就此依附著郭家，安安生生過日子。世人總覺得，女子嘛，何須成就什麼功業？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就好。」
作為民女，她初次見王公，舉止從容不迫，不見半點怯色。在座的除了相王，還有李隆基，，見了丹菲氣韻不凡，都不禁露出贊色。
「家父他……其實也常後悔。」丹菲道，「他酒後會同我說起此事，以此教育我謹言慎行。他說就因為自己一時衝動，才惹來這場大禍。太子擇立關係國之根本，是天大的事，不是他這等小武將應當摻和的。」
「不甘心。」丹菲直言不諱，「我是跟著家父在軍營里長大了，自幼行船縱馬，見過天高海闊。我知道我自己是沒法被關在狹**仄的宅院里，了卻一生的。」
她如此直白，反倒令相王和李隆基有些意外。
相王點頭，和藹笑道：「你舉止頗有令尊之風！」
「可若是說令尊不是意圖謀害太子，而是想誅殺韋后呢？」李隆基道。
李隆基興奮得滿臉紅光，急忙彎腰將她扶了起來，「你放heｔｕbｏｏk•ｃｏm•coｍ心，我們在宮中本就安插有人，會同你相互照應，亦會儘力保護你。」
「應該是。」崔景鈺點頭，「可見這封信的內容相當重要。我當時留了心，也幸好如此，信才沒有被韋家掉包。」
「韋皇后驕奢毒辣，干涉朝政，**後宮，眾人有目共睹。外戚韋氏一族勢力張狂，違法亂紀，魚肉百姓！」李隆基向她邁了一步，「誅韋乃是眾望所歸。屆時，令尊便成了受人敬愛尊崇的忠勇義士。非但可以得到平反，還可加官進爵，立祠受香火供奉！」
丹菲挑眉，淺淺一笑，「我以為郡王見我，就是想說服我為您效勞呢。」
「她父親是舅父的參軍，受了韋家賄賂，借職務之便，仿造了舅父筆記，偷用了他的印章，偽造了一系列恐嚇勒索的假信。」
丹菲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片刻后道：「這不僅僅是為了刺探消息。郡王你的野心極大呢。」
眾人靜默片刻，李隆基道：「曹娘子今後有何打算？」
「是。你說你留她有用。」
丹菲嗤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你是說，她會為了討好韋家，將清單交上去。韋家對照了清單，便知道你還留了一手。而他們為了逼迫你把信交出來，就會……」
幾個孩子舉著風車歡笑著從兩人身邊奔過。
人潮忽然涌動起來。
他的掌心如預料中一般寬厚，薄繭微微粗糙，掌心溫暖而乾燥。丹菲獃獃地，任由著他牽著手，跟著他走。
相王嘆道：「你父親乃是一員難得的將才呀！他走後，海寇重新來犯，這兩年在泉州一代興風作浪，鬧得百姓怨聲載道。」
「好！」相王卻是爽朗道，「若有怨懟誤解，不說出來，又如何解得開？我也同你實說，我並非不想保下你父親，卻是有心無力。當時情況遠比現在更複雜。則天皇后雖病卧在床，可龍威依舊，今上已被立為太子，已是明正言順。別說我從無那個心思，便是有，我也是不想再去坐那個位子了。那位子不過看著風光，坐上去卻是無限寂寞。一不小心，自己跌倒就罷了，還要拖累了兒孫親隨。」
崔景鈺點頭，「我會放出風聲，說阿江沒死，隱姓埋名來投奔我了。韋家必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將你抓去。我為了救你，再獻出信。如此一來，你順理成章入宮，也無人會懷疑你的身份。」
當丹菲第三次發現前面有小娘子不慎掉了帕子時，終於瞧出端倪來。
岸邊遊人如織，商販雲集，賣著各色小吃和百貨。街邊種著的李樹枝頭開滿了粉白的花，春風一吹，花瓣紛紛揚揚，猶如碎雪，落在小娘子們的髮鬢上。
「衛佳音同這事有什麼關係？」
「景鈺選中的你。」李隆基道。
李隆基急忙咳了咳，怕兩人又吵起來。
下一刻，幾個華服男子縱馬從長街上奔過。人群一陣涌動，紛紛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