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司徒令德同幾個友人一起，隨崔家一路上京。這一群年輕男兒精力充沛，每日都能尋些新鮮玩意兒來，逗得後面馬車裡的婢女們嘻嘻哈哈地笑。
夫妻兩人都異口同聲地嘆了一聲。
丹菲很喜歡王氏這個溫柔賢惠的皇后，她無出也就罷了，還要打起精神為李隆基打點整個後宮，想想就替她覺得心累。換做丹菲自己，是絕對干不來這個活兒的。她不是把男人暴打一頓，就是甩手不幹。崔景鈺要是敢納妾，她絕對會一走了之。
「好，我不說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我走了。你身子不方便，若想找我說話，就請我過來。」
丹菲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兩年過去了，自己肚子還一點動靜都沒有。換作平常人家，做阿家的肯定少不了要埋怨幾句了。幸而段夫人真是個難得的好婆母，只言不提此事，只吩咐丹菲先回院中好生洗漱歇息。
丹菲想了想，「以聖人的脾氣，他此時不發，定不是妥協了，而應該是在靜待一個時機。我想，這也是他將你叫回來的原因。」
丹菲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道：「公主可是遇到了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事？」
一別兩載，大明宮一度易主，可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王皇后選了長安殿為寢殿，丹菲由女官引著一路走來，看著熟悉的宮殿山水，有些感慨。
丹菲臉色依舊難看得像是吞了蒼蠅一般，頓時覺得司徒令德這人情操偉大，勇敢無私，真是十分令人敬佩。
「什麼時辰了？」丹菲坐了起來，「郎君回來了嗎？」
崔景鈺摟過丹菲，繼續朝前走，道：「我們本在太平身邊安插了幾個暗線，卻是被她拔出了。是太平自己看中的司徒。司徒任金吾衛，當值的時候為太平牽過馬。第二日，太平的人就去找了他。我們需要新的暗探，而司徒也自告奮勇。」
「聖人也不容易。」崔景鈺嘆了一聲，「雖然已登基，可上皇並未徹底交權於他。許多事他都還要報給上皇定奪。而太平公主雖然面上安分，可朝中過半的宰相都是她的人。聽義雲說，聖人處處受他們掣肘。」
王皇后笑吟吟道：「恭喜姑母前幾日添了孫兒。」
崔景鈺在前面領了一陣路，又打馬回來，于丹菲並駕齊驅。兩人相視一笑。丹菲能從他眼中看到興奮與期待。
「受欺負了？」崔景鈺拉起她的手。
ｍ.hｅtuｂｏｏk.ｃom•cｏｍ等到茶點送了上來，李碧苒不動聲色地走到了丹菲身邊，道：「崔夫人入川一趟，看著同當初區別頗大呢。」
酒過三巡，男人們去更衣。丹菲才有空同劉玉錦說幾句閨房話。
丹菲道：「太平畢竟是他姑母，也是上皇唯一的同胞妹子。對她，不能像對韋氏一樣，提刀就殺。你別說，聖人重情重義，其實也是好事。」
李碧苒苦笑：「你不信我，我不奇怪。大家如今也不信我了，卻是我咎由自取。我……我縱使做過再多錯事，也不肯傷害他分毫的。大家信你，你要替我……」
丹菲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適應了川中生活，如今要回長安，反而產生了一種離家的愁緒。她想她大概並沒有那麼喜歡那個繁華的京都，那裡太多勾心鬥角，太多攀比和計較。長安的風氣一直很浮夸，人心都懸在半空中的。只有在川中生活的這兩年，她才終於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丹菲還以為她會譏諷自己一番，不料聽到這番話。
李碧苒搖了搖頭，「你見了大家，同他提起我，就知道了。」
宮中又多了很多佳麗，俱都嬌艷美貌，是李隆基喜歡的那一類。趙麗妃又懷了身孕，肚皮高高隆起，整個人氣勢隱隱有壓王皇后一頭的架勢。
崔段兩家既是姻親又是世交，兩對夫妻相聚，不講究那些排場。兩家人吃了一頓舒舒服服的家常飯，坐在一起賞雪閑聊。
崔景鈺點頭，「所以事後聖人也只是疏遠了她，並沒有找她追責。」
他們于鶯飛草長的季節回到了都城長安。當京畿熟悉的山地屋舍終於出現在眼前時，丹菲和崔景鈺都難以壓抑內心的激動。
崔景鈺臉色陰鷙，「感覺聖人變了很多。」
群山偎翠，綠意盎然，充滿了春的蓬勃的生命力。一路行來，閱盡高山流水，耳聞鳥語風鳴，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丹菲又是哭又是笑，又抱著劉玉錦的女兒狠狠親了兩口，哄著孩子叫她娘娘。
「阿菲——」劉玉錦掀起車帘子走出來，肚子已經顯懷了。
「沒什麼。」崔景鈺笑了笑，伸過手來，拉住她的手。
丹菲回了長安后，知道公孫神愛也被李隆基納入了後宮，封了個五品的才人。但是她今日卻沒見到她。不知道是不是王皇後知道她們兩人不對付，特意沒喚她來。
丹菲泡了一個舒舒服m•ｈeｔuboｏｋ•ｃoｍ.ｃｏｍ服的澡，用了一頓便飯，倒頭睡下。
李碧苒露出迷茫之色。
李碧苒面色陰鷙地朝太平公主的背影掃了一眼，對丹菲低聲道：「她從來沒有放棄奪權一念。她如今安分低調，只是為了讓大家放鬆警惕。」
「可是……」丹菲還是覺得難以想象，「太平都那麼老了。」
「你知道，我是不喜歡你的。」李碧苒這句話語里的誠實更是讓丹菲驚訝，「大概因為你同我是截然不同人。我們同樣有勇氣，有心機，可是你卻始終沒有迷失……」
丹菲蹙眉道：「宜國公主還沒有膽大到弒君的地步。其實她如果不是有把柄落在太平公主手中，我想她是巴不得聖人長命百歲，好庇佑她的。」
萍娘也從車裡出來，笑道：「趕了這麼久的路，肯定吃苦了。雲英也念著你，她帶著孩子陪她的阿家回老家祭祖去了。她生了個大胖小子呢。」
太平公主是極其心高氣傲之人，能入她眼之人寥寥無幾。她看不慣誰，便直接讓人把對方趕走就是。就算她如今權勢不如從前，再厭惡崔氏夫婦，也絕對不屑親自開口挑釁的。這等事，應該是李碧苒這樣的人做的才是。
王皇后倒還是一派端莊嫻雅，待人溫和。她詢問了丹菲夫妻倆在川中的生活，直口不提朝堂上的事，只讓丹菲日後有空常進宮來，陪她說說話。
太平公主轉身走過來。
自景雲二年離開長安，到先天二年春返回長安，算起來，已正整兩年。
丹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李隆基登基，這兩個女人也跟著長了輩分了。
「司徒九郎他……」崔景鈺忽然開口。
丹菲順著她的話，笑了笑，「麗妃想得周到，我確實是有此打算。」
「早說了，我同他就是俗世夫妻，彼此敬愛，日子就過得好。你總覺得凡是不能像你和崔景鈺一樣恩愛的夫妻，就不正常。」
太平公主面帶喜色，「二郎成婚三載，如今終於開花結果，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了。曹夫人家孩兒多大了？」
太平公主總算被王皇后哄走了。幾個夫君同崔景鈺交好的命婦過來同丹菲說話，順便安撫她。丹菲其實並不氣，反而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司徒令德衣亂冠斜，出現在畫舫二樓的勾欄邊。他往日不修邊幅，如今剃去了鬍鬚，竟然也是個俊朗健壯的美男子。
這日，丹菲陪著段夫人用了早飯，正同她和_圖_書說著閑話，管事匆匆來報，說王皇后請丹菲進宮一敘。丹菲如今是侍郎夫人了，鳳冠霞披穿戴好，一身沉重，進宮去覲見皇后。
「不算。」丹菲道，「咱們上車再說。」
崔景鈺斟酌片刻，「八成是真的。但是行刺皇帝這種事，說起來就有些可笑。聖人不論居行，身邊都圍繞著無數宮人禁衛。太平公主如何下手？」
「景鈺，別來無恙！」段義雲豪爽大笑。
崔景鈺沉聲道：「我不過略提幾句……」
「那須得告訴聖人，至少提防一下。」丹菲說完，一愣，「哦，聖人未必會聽。」
丹菲道：「李碧苒徒有野心而無能力，趕太平公主還是差了一截。」
丹菲淡淡一笑，「公主請多指教。」
「司徒九郎這是……等等！」丹菲低呼，「是你安排的？」
不久就到了端午，曲江池上賽龍舟，兩岸人山人海，熱鬧非常。
崔景鈺笑道：「司徒倒覺得她風韻猶存。你不了解男人。他們會將此當成一樁風流韻事。」
牛車穩穩地行駛回家的路上。車裡，崔景鈺緩緩開口，道：「我也是才知道，當初太平公主還在蒲州時，聖人曾遇刺過。雖然這事有驚無險，對方並未得逞，聖人也將事情壓了下去。但是當日約他出城的人，是宜國公主。」
劉玉錦笑容淡淡的，並不見很歡喜，也沒有什麼難過。
丹菲正驚訝著，就見太平公主走了過來。司徒令德伸手把這個年紀足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女人摟住，兩人當著眾人的面調笑起來。太平已是快半百的年紀，不過保養得甚好，看著不過三十來說，不過四十。兩人站在一處，看著倒也不是特別彆扭。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混亂而破碎，彷彿有刀光血影、人聲喧囂。丹菲驚醒，頭疼欲裂。
「沒睡夠罷了。」丹菲打了個呵欠，「宮裡怎麼樣了。」
丹菲帶著一肚子疑問出了宮。宮門口，崔景鈺身穿朝服，正站在牛車前等著她。丹菲笑著朝他走過去。
一艘富麗堂皇的畫舫停靠在碼頭，不停地有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登船。歌舞嬉鬧聲從船中傳來。
六月末，夏季來臨。長安城裡白日已是有些炎熱，幸好夜晚總會退涼。女人們換上了薄紗衣裙，賞荷觀月，等著七月初七度佳節。
崔景鈺和丹菲手拉著手，走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著就是一對普通人家的小夫妻。
「我看崔景和*圖*書鈺待你真的好。」劉玉錦感慨道，「你雖瘦了，可是看得出很快活。老實說，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只有現在，才知道你真正快活時什麼樣子的。」
太平公主一進來就看到了丹菲，目光精準地落在她身上，簡直就像是聽聞她進宮了，才特意過來見她似的。
「別再和聖人賭氣了。」段義雲對崔景鈺道，「他有意再培養你幾年，就把你提為中書令的。你要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如今朝中，太平公主一派的宰相眾多。你是聖人親信，提拔你，他才能放心。」
「我不知道公主在說什麼。」丹菲從容道，「你想要什麼？」
李碧苒打量著她，「你早年好似受傷的獸，時刻警醒著，充滿了提防，彷彿隨時都能攻擊人。而你如今明顯平和多了，像個普通人了。」
聖人急招崔景鈺進宮。崔景鈺將丹菲送回崔府，匆匆給父母磕過頭，就又隨著段義雲走了。
太平公主又同劉華妃說起話來。
看到崔景鈺這麼開心，丹菲的離愁頓時又消散了。畢竟不論在何處，她有這個男人陪伴在身邊。
丹菲嫁進崔家兩年，還沒有一日盡過兒媳之責，說起來還挺慚愧的。於是這幾日她做事分外用心，處處細心體貼，很得段夫人歡心。
劉玉錦摟住她，一臉地淚，「可算回來了！你怎麼瘦了怎麼多？不是說川中日子過得挺好的么？」
丹菲趕緊快馬奔過去，「別下來。你別亂來！」
城門口，有一隊人馬擁著一輛牛車。崔景鈺看到那個騎在馬上的人，濃眉一揚，露出欣慰的笑意。
「我依舊覺得，太平一事，聖人當早點決斷。」崔景鈺道。
崔景鈺不以為然，倒沒再說什麼。
「聖人自有安排。」段義雲道，「我們一直將她盯得很緊，她有什麼動作，我們定會知曉的。」
一群女人說了一會兒話，女官通報道：「太平大長公主，宜國長公主至。」
「酉時三刻了。」崔景鈺大步走過來，掀起床帳，扶她起來，「你不舒服？讓太醫來看看？」
丹菲想到去年此時，她和崔景鈺在益州，日子過得多悠閑。如今剛回來，就被一團亂七八糟的事纏身，真有種寸步難移的桎梏感。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道：「我還道曹夫人早年生活艱苦，傷了身子，不便生養了呢。」
崔景鈺嗯了一聲。
「他怎麼？」丹菲轉頭看他。
「你覺得她說太平要行刺聖人的事，可信嗎？」hetubook.com.com丹菲問。
夫妻兩人前著手，並駕齊驅，隊伍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
崔景鈺沉思著，「但是我提議對太平先下手為強，他卻反對。只因覺得我們沒有一個借口。」
李碧苒急忙擠出一個笑，「蜀地的水養人，曹夫人的膚色比早年要好多了……」
「她打算對大家動手了！」李碧苒飛快道，「我知道你們在她身邊安有眼線，你會證實我的話是真是假。」
劉玉錦道：「舅父說，他從宜國公主身邊的婢女宋紫兒那裡套過話，太平公主手中似乎是捏著宜國公主在突厥時的一些秘密。也不知道太平公主說了些什麼，宜國公主如今同舅父的關係也不好了。舅父搬出去住在別院里。宜國公主則住公主府，養著幾個面首。活脫脫成了另一個太平公主」
「是太平公主的船。」丹菲看了一眼，「咦？」
「義雲！」他遙遙抱拳。
「這是怎麼回事？」丹菲大吃一驚，扭頭卻發現崔景鈺神色如常，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段夫人見了丹菲，又同她抱著哭了一場。
丹菲不禁笑道：「我當初到劉家時，家父剛去世，之後肩負著家仇，也確實快活不起來。你呢？你現在和義雲之間，一切都已經解決了吧。」
丹菲騎在馬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朝著東而去，又將跨越群山。而身後，高大的府城牆，綠樹環繞的村莊，正逐漸遠去。
丹菲靠在他懷裡，笑道：「你果真又和聖人為太平公主的事吵了？」
之後一連過了一個多月，日子都十分平靜。崔景鈺如常上朝辦公，果真沒再提太平公主的事。
丹菲啼笑皆非，知道以崔景鈺那刻薄的用詞，就算是隨便說幾句，也能把人氣得半死。李隆基今非昔比，已是一國之君了。沒有那個君王喜歡被臣子諷刺的。
丹菲立刻朝李碧苒望去，卻見李碧苒雖然跟在太平公主身後，卻是哀怨地朝她望了一眼。丹菲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會去說的。」崔景鈺道，「聖人可不信我，我卻不能就此袖手旁觀。」
丹菲用銀簽插了一個玉露團，咬了一小口，「我為何要信你？」
之後一連數日，崔景鈺都到處會友。平日在家中，則和丹菲一起侍奉二老，多盡孝心。
王皇后強笑道：「姑母不若同我來看看我新抄的經？」
丹菲尷尬。王皇后使了一個眼色，趙麗妃打圓場道：「川中哪裡有京城好，曹夫人定是想回京了再生養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