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濁嘆息在皇上喉間滾動，語不成聲，他只是瞪了眼睛看她。
他長發繚亂披散，隨衣袂翻飛烈烈火光中，到這般境地，仍美如天人。
金塗銀鬧裝牡丹鉸具，配紫羅綉青鸞方韉，四帷四望車，太子妃的儀從比之親王妃自有不同。這是她一度夢寐以求的，如今看來只是可笑。駱臻斜斜倚了錦靠，雖疾行顛簸也渾然不覺，此刻四肢百骸都是暢快。過了今日，王爺登基繼位，她便由晉王妃一躍而為六宮之主，貴為天下母儀的皇后。
她撫上他的臉，指尖幾乎掐入皮肉，「多少年了，臣妾忍著盼著，還留著一線指望，你卻總是不慎！不慎冤死元氏、不慎錯怪臣妾、不慎害死尚鈞、不慎將人逼到絕境！」
太子妃周身顫抖，連退兩步擋在御榻之前，臉色慘白透青。駱后的目光越過她，涼涼投向榻上那人——慘烈殺戮就在眼前，濺上床闈的血，陣陣腥烈撲面。他瞪著雙眼看得真切，卻沒有絲毫反應，那遲暮枯槁的面容彷彿已經僵死。
她朝駱后屈膝直跪下去，「啟稟母后，子時宮城已破，誠王率殘兵逃往行營方向，五哥率軍追擊，太子孤軍退守禁中。」
昀凰被押了下來，隨駱後到了御輦跟前。
皇上倚靠床頭，眼睛似睜非睜，朦朧里看著昀凰，漸漸變作昔年的駱蘊容，忽而又是與他少年結髮的元氏皇后……兩個女子，一個被他所負，一個終是負了他。
圍困落星台的禁軍停了攻勢，從中讓出一條大道，肅然陣列兩旁。
駱后回頭看她，見火光映照刀戟，那寒光籠在雲湖身上，照得她花容慘淡。
鎮守宮門的親信統領擋下御駕，以安危見，叩請皇上皇后迴避兵亂。駱後到了鑾駕之前，輕藐而笑，「無妨，皇上要親眼看著眾卿平叛，看著逆臣伏誅。」那統領一凜，見駱后回身掀起車簾，欠身朝里笑道，「陛下，您說是么？」
「你為何留下？」
昀凰瞧見他張口欲言模樣，忙將葯擱在一旁，扶了他起來輕拍後背。堵在喉頭的那口痰終於唾出，皇上青紫了臉色大口喘氣。昀凰倒水奉葯，一概不要宮人近前，全由自己親自侍奉。
當一個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踉蹌後退，駭然見趙弗被扔了進來，撞倒錦繡屏風，連人帶木頭跌了喀拉拉一地。
駱后僵直和-圖-書的後背緩緩舒展，回身望向御榻，笑若牡丹含露，「陛下，您聽見了么？」
他問，她答，再無多餘言語。
「他算什麼太子，我的皇兒才是天命所歸！」駱后幽幽笑，「除了扮痴作傻，那廢物還做得來什麼？你以為十萬羽林衛當真肯聽那廢物調遣，當我駱家兵權想撤就撤？」皇上猛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呼氣，胸腔里發出空洞可怕的聲音。趙弗惶急地將他扶住，連聲喚著皇上，昀凰也手忙腳亂為他拭汗。
當此時，烈焰已圍絕四方，殘局將盡。高台玉階伏屍無數，血流縱橫，濃煙滾滾四起。死戰不降的東宮死士已不過百餘人，不斷有人被箭矢射中，從高台墜落火中。
南北兩路兵馬一舉衝殺入宮，凡遇阻逆，一律格殺。
她笑，俯身靠近他，近得可以聞到他衰邁軀體上散發的瀕死味道，「你怎能忍心至此？」
皇上黯然而笑，啞聲翕動嘴唇，「喚趙弗進來，朕有話吩咐。」
御榻前，他當著她頒下旨意，那一幕清晰如在眼前。
就在昀凰眼前，寒光暴起，快得令人看不清是如何發生。
這是一場勝負懸殊之戰，誠王臨陣退縮，率三萬御林軍不戰而逃。他這裏明哲保身、避而不戰，卻苦了孤軍死守的太子。僅憑微末兵力，難擋駱氏五萬精銳——那都是暗中效忠駱氏的軍中少壯，早早設伏京畿，有備而來。十萬羽林衛隨之分裂四散，自起爭鬥。太子德薄寡信，在軍中毫無威望，忠於皇室的將士又被誠王籠絡去不少，餘下兩萬兵馬隨太子困守宮中，陷入重圍。
雲湖公主顫抖語聲自身後傳來。
「不好受么？」駱后蹙眉，瘦削指尖撫上他的臉，「這幫奴才真是沒用，臣妾再三叮囑過，用藥務必仔細，莫讓陛下受多了苦楚。那藥量每日添加，本是補養的好方子，除非是酒後不慎服食過量……陛下，你怎麼就這樣不慎呢？」
裡頭半晌無聲，似是默許。
姣好冶麗，風流尤甚女子。
她輕描淡寫態度令駱臻覺得分外可惱，「你不過是仗著南朝公主的身份，恃著殷川八百里封邑，你的用處也不過如此。母后雖不殺你，往後留困冷宮，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別的生路么？」晉王妃眼中鋒芒奪人，昀凰卻笑了，「你有別的生路給我？」
至未時初，武和*圖*書德門率先被攻入。
即便隔了烽火煙塵，殺戮肆烈，也隔不斷一朝君臣，兩世血親。
這病來得蹊蹺，雖說皇上年事漸高，龍體尚無大礙。未料病來如山倒，當夜就卧床不起，行動不得，連言語都吃力。一眾御醫束手無策，諸般手段能試的都試了，依然毫無起色。
寂夜昏燈，照著空曠寢殿里兩個身影，一個風燭殘年，一個伶仃紅顏。
為免皇上病篤的音訊外泄，動搖民心，永樂宮內外封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連同留侍御前的駱皇后與晉王等人，也被隔絕在行宮之內，不得踏出一步。
駱臻抿一抿唇角，壓低了語聲，「我可以放你走！」
駱后親手為御輦挑起車簾，令斜倚車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
咣啷一聲裂響，凈瓷描金茶盞被狠狠摜在桌上，碎瓷四濺，茶水淋漓。
父子相見於修羅血河，勝的是誰，敗又是誰；生的是誰，亡又是誰。
叛軍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強攻，索性架起火堆，澆上鯨脂。大火倏忽升騰起來，與烽煙連成一片，將個仙闕般的樓台燒成熔爐……就在此時，御輦抵達宮門，遍地血污還未清洗，到處是血屠慘相。
皇上張了張口，想要喚人撤去這東西，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一口氣憋在胸口正自痛苦，眼前終於亮起一線，有人掀起垂帷，柔柔喚了聲「父皇。」
只聽見御輦內傳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嗚咽的，號啕的，竟是哭聲。
夜濃，風急，殺伐烈。
大火映紅天幕，即便隔了這麼遠，也聽得清晰的焚梁斷木之聲，畢剝不絕於耳。炙熱火光灼得人膚發欲燃。眼前慘亂景象於她並不陌生，與當日宮傾如出一轍。所不同的，只是當日身在局中，而今袖手旁觀罷了。
尖利指甲越掐越深，皇上臉色漸漸紫脹，喉嚨里呼刺刺只剩氣喘。
聖命不可違，次日天明，太子與誠王等人即刻起駕回京，一刻也未敢停留。
「陛下很焦急么？」駱后袖手在側，冷眼看著那垂危之人，「臣妾已昭告天下，太子與誠王趁巡幸之機謀逆，欲矯詔弒君。晉王被迫起兵，護衛聖駕。至此陛下大可放心，萬事都有臣妾做主。縱然陛下駕崩，臣妾亦當以太后之尊，誅滅逆臣，輔佐新帝繼位。」
昀凰嘆了口氣，「這裏很好，我不想走。」
宮城戰局方歇和_圖_書，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污狼藉。
太子率殘兵步步敗退至文淵殿前，終被截斷去路，倉皇間登上宮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終究遠水難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馬插翅也飛不過重關。
僅剩下還有氣息的三個人，昀凰、趙弗和御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
駱後周身都發顫，唇角一絲笑容扭向臉頰。
其三，令太子親自接掌京畿十萬羽林衛。
鑾駕于卯時自永樂行宮起駕，天未明便長驅踏上返京之途。
共枕同席，那比女子更美的面容早與怨恨一起鏤刻入骨。她記得他的眉目言止，記得他是怎樣怨、怎樣恨，記得他怎樣施予凌虐與羞辱……到此刻，卻只記得他的笑。
望著雲湖慘然失色的臉，駱后頓生憐惜不忍，心中殺意也淡去幾分。
是皇上的哭聲么，昀凰恍惚抬頭，驀然明白他悲號的緣由——
昀凰應了，返身至屏風外，剛要喚人，卻只聽殿外哐一聲悶響，似宮門被撞開，隨之是橐橐紛亂腳步，和趙弗驚怒叱喝，「大胆，你們反了不成！」
「護駕！來人啊，快快護駕——」趙弗嘶聲呼喊，口鼻都摔出血來，滿臉鮮紅猙獰。
在那火光映紅的高台上，有個袖袂飄飛的身影，華衣浴血，凌虛而立。
睜眼看了昏暗帳內，明黃流蘇垂下，一頭系著龍形玉墜。從枕上斜斜看去，那白玉雕龍昂首蹬足，倒像被縛在流蘇上抵死掙扎，頗有困龍不祥之感。
「母后，夠了。」
入暮時分，御駕抵京。
皇上御輦便在此刻駕臨，天子儀從煊赫而來，令那高台上的人遠遠便可望見。
「太子兵敗，東宮將有沒頂之災，太子妃卻似事不關己？」駱臻毫不客氣相譏，想在她臉上尋到一絲倉皇的滿意。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僅存的一點憫意也被她目光澆滅，「多謝晉王妃提點，福兮禍兮，自有天命，徒勞也是無益。」
誠王敗退，太子困守死隅，宮中大勢已定。
雲湖一步步邁進來，身姿僵硬，目光渙散，不敢朝榻上那人稍看一眼。
只有這傻女子，不去追隨她那即將登臨至尊的夫君，倒在此守著個將死之人。
果真是女子的敏銳，還是防患於未然？眾人都被蒙蔽，唯獨這女子察覺了她的威脅……昀凰不掩詫異地看了駱臻，在她眼裡尋到嫉恨與慌張。
屏風和圖書轟然被撞倒。
入夜，駱後端了茶盞，細細地啜，儀態端方典雅，端茶的手卻陣陣發抖。
「父皇要躺下么？」太子妃見他嘆息，忙小心探問。皇上垂目，看她柔順姿態，殷殷神色，不覺一聲苦笑。到頭來，一個都不在，只剩她肯留在跟前。天闕易主在即，御座之前風雨將至，尚旻、尚堯、雲湖，誰還顧得上這垂死之人。此刻在他們眼裡，他已形同朽木。
昀凰卻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高懸城門的君王頭顱，被少桓所弒的人，她的父皇……果真喚過他父皇么，如今竟不記得。當他頭顱被斬下的一刻，可曾看到隨他親征的皇子們，一個個屍首異處，那一刻，他哀慟過么？
還是韶年少女，那御榻上躺著的人終究是她生父。
「你放手！」太子妃驀然搶上前，將駱后重重推開。皇上歪倒在枕上，身子連連抽搐，似只有氣出沒有氣進。趙弗掙紮起來，與太子妃一同扶了皇上，恨恨道，「妖后，就算你奪下行宮，也擋不住京畿十萬羽林衛。待太子殿下平定叛亂，看你死無葬身之地！」
頃刻間，一地屍橫。
駱臻微睞雙眸，冷冷審視昀凰面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與王爺相望相依，心頭便似一陣陣蠶噬的麻癢——女子美而近妖，這般容華風姿，活脫脫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覺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闔目而坐的太子妃陡的睜開了眼，黑眸幽沉，令駱臻不覺窒住。
御駕長驅直入，冒著衝天火光、震天殺聲，直抵落星台下。
宮燈下，她纖柔身影，是這死氣籠罩的寢殿里僅有的溫暖。
其一，命皇太子即刻回宮主持朝政，著誠王、宰相於廷甫還朝輔政；
皇上並未老邁昏庸，尚旻不喜太子妃，她也並不愛慕她的夫君。人前如何裝扮，恩愛繾綣是扮不來的。但他假裝看不出，看不出這對未來帝后的貌合神離——因為皇帝和皇后，本就用不著恩愛。可惜少年時他不懂得這個道理。
「你好像一點也不擔憂。」駱臻亦回以微笑，聲色卻傲慢，再不必裝作恭謙。
※※※
臨到此時，他心心念念還是戒備著她，以為將她禁錮在身邊，就可保得太平。他如此恨她，將她逼到如此絕境，十萬羽林衛盡數交付太子，連一條活路也不留給她。
未時三刻，鎮遠門失陷。
當夜三道旨意傳下—和-圖-書—
只有慘呼、厲號、刀光、劍影……宮紗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爐傾倒了一案殘香，琉璃宮燈被推倒踏成碎片。血稠濃，噴濺在宮磚紗幔上，猩紅妖花綻放蔓延；人骨脆，折斷在寒刃下，發出特異而清脆的聲響。
門口湧入大群明甲鐵盔、刀劍出鞘的行宮禁衛，森寒兵刃下一刻已逼至昀凰眼前。
「昀凰無處可去。」
高台上下火光熾盛，散發仗劍的皇太子面南而立，迎著皇上御輦，徐徐張開了雙臂，從高達數丈的台頂一躍而下，若飛鳥、如墜星、似流隕，轉瞬被騰騰大火吞沒。
其二，命皇后、晉王與雲湖公主留侍御前，行宮內外重兵駐守；
「我應擔憂什麼？」太子妃泰然反問。
殿外一片沉寂，沒有人應答，沒有廝殺吶喊，平靜得像是什麼都未發生。禁衛闖入了皇上寢殿，悍然以刀兵相逼，卻沒有一個人前來護衛御駕。這裡是行宮，不再是大內禁苑，忠心耿耿的羽林衛遠在皇城，眼前內侍與宮人，早已在刀兵下驚惶瑟縮。有想奪路逃出的，迎面便是尖刀利矛；有忠心的退入內殿，拚死擋在趙弗與太子妃跟前，欲以螳臂當車，肉身抵抗金鐵。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緘默獨坐一側，一日之前還是御前紅人，此刻只怕即將成為新寡。
分明瞧不清楚，她卻覺得他在笑，必定在笑。
內殿，龍床上的帝王猛然一聲嗆咳，似被什麼驚醒。
御駕巡幸燕山，設宴永樂行宮當晚，皇上酒後驚風，一病不起。
刀劍陣里，駱皇后衣袂飄飄而來，似踏入修羅地的玄女，高高在上俯視眾生興亡。這遍地鮮血、滿室殺戮，連同殘喘奄奄的老人，都與她毫不相干。
一點濁淚，半是心傷，半是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時顧不得皇家儀仗鋪陳，駱後下令輕車簡行，沿路重騎護衛。皇上御駕在前，皇后攜雲湖公主同乘鸞車，晉王妃也隨了太子妃的車駕。
她語聲顫抖，字字句句卻說得無比清晰。
駱后一步步近前，面容在昏燈血光映照下，煥發異樣神采，咄咄有昔日美艷。她與他四目相對，唇角微揚，不似笑意倒似凄厲，「陛下這是怎麼了，病成這樣真叫臣妾擔心。雖說您一再想要置臣妾于死地，可臣妾還盼著與陛下白首偕老，陛下怎麼忍心辜負臣妾？」
她卻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見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