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將在此地相見，他會如何，我又會如何？
想到蕭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我仍忍不住滿心的欣悅。
這，就是我引以為傲的錦繡年華么？
「看著我！」他用力鉗緊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嫵，阿嫵……你也厭憎我么？」
「參見少主！」門外忽聽得響動。
「殺人其實很簡單。」他看著我，笑了笑，將我一縷亂髮撥開，「殺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殺了你……我很不快活。」
這裏就是寧朔么，那人所在的寧朔……一念萌生，我驚覺自己的失態，臉頰微微發燙。
「賀蘭箴。」我看進他眼眸深處，第一次柔聲喚他的名字，「為什麼一定要殺戮，為什麼一定要復讎？」
「她的兒女漸漸長大，母子三人相依為命，在屈辱中過著艱辛的日子。此時突厥王子卻派人尋來，強行帶走了她的兒子。」
就算身陷狼群，卻已看見遠處隱約的火光。
我佯作絕望掙扎，趁勢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漢子。
——這就是蕭綦，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緊了拳，掌心滿是汗水，心中激蕩振奮，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還是渴盼！
他放開手，亦溫和地凝望我。
賀蘭箴負手走到近前，並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掃過她，「小葉，她是怎麼逃的。」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飄忽一笑，如春風掠過池塘碧波，「好，我就親自看守你。」
他的眼神，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將我蠱惑。
「不要廢了我！我還要伺候少主，不要廢了我—— 」小葉像從噩夢中猛醒來一般，撲上前抓住賀蘭箴的衣袍下擺，以頭觸地，叩得聲聲驚心。
眼前一花，我被拋向那虯髯漢子。
我駭然抬頭，卻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進檐下僻靜處。
「你不累么？」我輾轉無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來說說話？」
話音未落，卻見他踏進房中，驟然翻手一掌，將小葉擊飛出去。
彼時哀哀的眼神，提及親族時的激憤，甚至車中披衣的溫暖，我厭憎么？
他若真是蕭綦派來的人，那麼，蕭綦必已知道賀蘭箴的計劃，他們將在三天後動手，而蕭綦的人已悄然潛入，隨時在旁接應，兩天之內，必會先發制人。
——恍然之下，我險些脫口驚呼。
眼前驟然一亮，門開處，賀蘭箴負手立在那裡。
那一瞥之間，我似乎看見了遠處的營房。
「賀蘭國有過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高貴得讓人多和-圖-書看一眼也是褻瀆。」
眼下猶在險境，我卻滿心都是胡思亂想。
這次我終於被綁了雙手，口裡塞進布條。
他仰著頭，終於抑止不住淚水滑落。
是他，我見過此人！
「退下。」他的面目隱在深濃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一干人等都在，個個垂手肅立，沒有半點聲響。
當他們千方百計混入販運營妓的私娼隊伍，蕭綦已不動聲色做好布置，只等他們入瓮。
虯髯大漢一邊陪笑一邊將我拖了回去。
為什麼，蕭綦他想做什麼？
彼時惡毒的嘲諷，喜怒無常的欺辱，強施予我的折磨，我厭憎么？
小葉身子一抖，低頭顫聲道，「奴婢大胆，懇求少主以復讎大業為重，不可耽迷女色！」
門外看守立即將小葉拖了出去，臨去前，她微睜了眼，竟對我凄然一笑。
不待我從震駭中回過神來，這漢子竟攔腰將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他臉色一寒，「廢物一個，罰你又有何用？」
斜角里一人閃出，眼前忽暗，一個魁梧身形將我籠罩在陰暗中。
我掙脫出他懷抱，卻沒有呵斥，只是靜靜看他。
賀蘭箴一雙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閃動著妖異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見深濃的悲哀。
「我所愛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燼。從此沒有國，沒有族，沒有家。我成了一個孤魂野鬼，哪裡也回不去。索圖，母親的侍衛長找到我，帶著一幫僥倖逃出的宮人，擁戴我為少主，誓死為賀蘭氏復讎。」他眼中閃動妖異的癲狂，「可笑，我為什麼要替賀蘭氏復讎，一個被親族拋棄的突厥野種，算什麼少主？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沒有關係！野種也好，少主也罷，只要能為母親和妹妹復讎，我什麼都肯做！害死她們的人，必將付出慘烈百倍的代價！」
他眼神凄厲，迫得我無處迴避。
灰衣漢子哈哈大笑，臨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樣，「好俏的臉子，可惜是個瘋婆子……老哥可看緊點，眼看這兩日就能做成買賣，別讓到手的銀子給飛了！」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葉仗刀立於門口。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的目光痴痴流連在我臉上。
驚駭之下，我跳下床，顧不得只著貼身中衣，慌忙扶起小葉。
我伏在他肩上，動彈不得，心中劇震之下，千萬個念頭迴轉，紛亂之極。
我傾身，隔了密不透風的車簾，側耳傾聽，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這乾燥寒冷的空氣中，聞到一絲親切的氣息也https://m.hetubook.com.com好。
他冷冷看我，朝門外喚道，「來人，將這賤婢拖下去。」
馬車進城稍停之後，又一路疾馳穿行，過了許久才漸緩下來。
小葉跪在地下，面容狼狽，猶有煙火痕迹。
賀蘭箴靜默，月光照在他臉上，煞白得怕人。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說完這句話！」小葉倔強地昂起頭，含淚道，「我們為了復讎，等了那麼多日子，死了那麼多人，成敗就在明日一舉！少主，賀蘭氏的血海深仇，您難道忘了嗎？」
賀蘭箴低頭看她，「你說什麼？」
眼看門外夜色深沉，濃霧瀰漫，卻再無猶疑的餘地，我咬了咬牙，發足奔向門外。
我厭憎他么？
賀蘭箴回頭冷睨我。
車輪滾動，離寧朔越來越近，我竟然，有一絲企盼。
「王妃切莫輕舉妄動，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心中驟然揪緊，似被拋上雲端，又盪入谷底。
「少主！」小葉屈膝行禮，卻擋在門前，不讓不避。
他可知道我身陷險境，朝夕擔驚受怕？
我脫口道，「為什麼，他之前不肯認這孩子么？」
我退無可退，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
早已知道自己被離棄，被推入絕境，本不再冀望於他人… …卻在最絕望處，霍然看見一線最璀璨的光亮，驅散眼前濃黑。最不曾指望的那個人，卻在最要緊時出現。
身後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勝雪，愈見蕭索。
蕭綦，蕭綦，這個名字無時無刻不在心頭縈繞。
那灰衣漢子的面目聲音不斷閃回，我苦苦思索，腦中驟然靈光一閃！
他睨向小葉，「一時疏忽，差點壞我大事。」
「怎麼會是你呢？」他逼近我，離我越來越近。
天色一亮，人馬立即上路，直奔寧朔。
「賀蘭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顧不暇，潰敗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帶一支衛隊趕回賀蘭救母。」他的聲音陡然澀住，瞳孔深深收縮。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過被褥擋在身前。
「除了老田，只有你見過我病發時的樣子……是不是很沒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沒有人那樣待我了……娘過世以後，再沒有人那樣餵過我葯。」
偶爾與小葉的目光相觸，依然冰涼一片，卻淡去了之前的敵意。
「我逃走與旁人無關，就算你親自看守，我也一樣會逃。」我揚眉看他，「賀蘭箴，難道你只會遷怒無辜，凌虐弱質女流？」
虯髯漢子將我推入賀ｈttｐs://m.hetubｏｏｋ.coｍ•ｃｏｍ蘭箴房中。
「我欠你一個情面，你臨死若有什麼心愿，可對我說。」她冷冷開口，卻頭也不回。
而我，已成為他復讎的棋子。
難道，從我被劫持到草場，蕭綦就已知道他們的行蹤？
懸了許久的一顆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無言以對，淚水卻漸漸湧上眼眶。
就算有一天，我從人世間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們固然會悲傷，但忘卻了暫時的悲傷之後，他們也會繼續活下去，在一生榮華后平靜終老，沒有什麼會不同。
這麼一個人，背負一身傷痛，苦苦欲求一線溫暖而不得；滿懷仇恨，卻又孤苦無助……
眼前掠過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總還有他們為我傷心罷。
一整日，小葉都寸步不離我左右，門外有護衛把守，賀蘭箴卻彷彿消失了一般。
我心中揪緊，彷彿清晰看見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見那絕望瘋狂的少年，在廢墟中發出凄厲哭喊。
他可有顧惜過我的安危？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機放火燒屋，趁亂逃走。」小葉咬唇瑟縮了一下。
賀蘭箴側目看我，不怒反笑，「好個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極了。」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卻指向我的夫婿。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無子，到此時，才想起當年一夜風流，還有個遺留在賀蘭的兒子！」
虯髯大漢陪笑，從袖中摸出塊碎銀子，「一點小意思，給大哥打壺酒喝。咱是初次出來跑買賣，往後路上還請多照應。」
這一刻，他只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全然不見平日的狠厲。
有人隔簾敲了兩下車門，賀蘭箴點頭，回叩車壁以示安全無礙。
驀然之間，我覺得荒唐可笑，過往十八載年華，金堂玉馬，錦繡生涯，竟然一無所求，竟沒有什麼心愿可掛礙。
火勢已撲滅，廊上一片煙熏火燎的狼藉。
灰衣漢子接過銀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這小娘們可俊著吶，鐵定能賣個好價。」
「住手！」我叫道。
我大覺訝異，轉頭張望，卻不見賀蘭箴身影，只有小葉冷冷立在眼前。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不睬我。
我側過臉，萬般不忍，還是聽到了最不願意聽的一幕——
驛站大門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員混雜，不辨敵友，我亦不敢貿然求救。
我傲然與他對視，心下鎮定大異於往日，越發無所畏懼。
「你的手很暖……就那麼一點點暖，突然捨不得讓你走開，那日捨不得，如今也捨不得。」他握住htｔps://ｍ•heｔｕboｏｋ•cｏm•ｃｏm我肩頭，慢慢，慢慢的，將我擁入懷抱。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
「賀蘭箴！」我驚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這白衣皎潔，不染纖塵的人，竟將旁人性命輕賤若此。
「賀蘭王將她嫁給全族最高貴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來觀禮的突厥王子見她美貌，竟在婚禮上當眾將她搶去。賀蘭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觸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睜睜看著她受辱。她只是個懦弱的女子，沒有勇氣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後，她生下一雙孿生兒女。」
虯髯大漢手上一緊，不動聲色將我擋在身後，呵呵笑道， 「不瞞大哥，這娘們是個瘋婆子，能脫手就不錯了，沒指望賺多少錢。等兄弟做成了買賣，再好好請大哥喝上一頓！」
虯髯漢子沉了臉上前，右手箕張如鷹爪，骨節暴起，發出喀然可怖的聲響。
剛剛因激動喜悅而發燙的雙頰，漸漸冰冷下去，連同全身都開始發冷。
他探手將我扭住，肩頭頓時奇痛徹骨，心中卻是悲欣交集。
小葉直撞到牆角，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
他說著，便伸手來捏我下巴。
「那孩子被帶去突厥後不久，中原與突厥開戰，賀蘭夾在兩國之間，飽受戰禍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親人受盡煎熬，卻無能為力。」
淡淡水霧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氳開來。
我微怔，想笑卻笑不出來，一時間竟想不出有什麼心愿。
甫一踏入院內，他便放聲高喊：「誰家的小娼婦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一切都平靜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見的暗流，正洶湧翻騰。
賀蘭箴端坐椅上，白衣蕭索，面無表情。
我被反剪雙手，痛徹筋骨，回想那大漢臨走前的話，心中卻激蕩異常。
「老天但凡讓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會在我眼前將之毀去。越是喜歡，越得不到。他們說得沒錯，我生來不祥，是被詛咒之人，但凡我所愛一切，都將毀滅在我眼前。」
他說，眼看這兩日就能做成買賣了——此話大有深意。
我抱膝搖頭，微微苦笑。
腳下穿過數重門檻，左轉右拐，終於停下。
小葉的臉色驟然轉為死灰，雙目瞪大，空洞地望著他，身子綳得僵直。
我望著賀蘭箴孤峭清秀的側臉，心中不忍，隱隱泛起一絲疼痛。
只聽這灰衣長靴的漢子嘿嘿冷笑，「好說，好說，不過這麼個大活人不能白白還給你。」
我嘆口氣，心中莫名窒悶。
小葉身子微顫，重重叩下頭去，「奴婢知罪，聽候少主責罰。 」
他說什麼ｍ.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m.cｏｍ，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大漢一把扯住她頭髮，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斷。
我被他推下車，只來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風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我默然。
她猛抬頭，盯著我，眼裡似要滴出血來。
「她和那一雙兒女，被王族看做莫大恥辱。賀蘭王從此不肯承認她的身份，將她母子三人逐出宮外。只有她宮中忠心耿耿的侍衛長一直跟隨她，幫她將一雙兒女帶大，教她的兒子讀書習武。」
賀蘭箴彷彿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娓娓道來，唇角猶帶一絲笑容。
邊塞的月光透窗而入，灑落地上清冷如霜。
賀蘭箴依然與我共處車中，一路只是閉目凝神，時而假寐，時而若有所思。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覺得這帶著濃重關外口音的嗓門似曾相識。
正午時分，馬車漸漸緩行，外面人聲馬嘶，隱約有熱鬧氣象。
他臉色蒼白，雙目通紅，滿面猙獰之色。
「你沒有心愿？」小葉詫異回眸瞪我。
隔著車簾，什麼都看不見，聲音也嘈雜難辨。
賀蘭箴背轉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責，無以儆效尤。索圖，廢去她右手。」
他狠狠攥緊我的手，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賀蘭城內已經屍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餘人，全部處死，婦女嬰兒一個不免。原本，他還有最後一絲期望，指望她母親被逐出王族，不在處死之列。可當他趕到母親所居的村莊，整個村子都已經化為一片火海。大火過後，他在家中殘垣斷壁里，找到了兩具焦黑的屍首，母親緊抱著妹妹，雙雙慘死！」
賀蘭箴依然仰著頭，似已僵化為石。
「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他仰起臉，笑容淡淡，不由分說拉了我在榻邊坐下。
「我沒忘，也不敢忘。」他淡淡開口。
他，到底還是來救我了。
踏入寧朔地界，賀蘭箴越發慎重小心，可見他對蕭綦終有萬分忌憚。
小葉含淚哽咽，卻倔犟咬唇，不肯哭出聲來。
賀蘭箴走上前，用那隻剛剛打傷小葉的手，撫上我臉龐。
我咬住唇，卻忍不住微笑。
風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間窗明几淨的廂房，門外是青瓦白牆的小院落。
鮮血從小葉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紙，顫顫說不出話來。
那日上車出發之時，有個大漢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婦人，如今回想起來，正是此人！
「他奶奶的，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虯髯大漢的聲音響起，「多謝兄弟幫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銀子可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