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扎魯特博爾濟吉特
第08章 滿月

「你……」
狼來了,虎來了,馬虎子來了都不怕。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這是我心底驀然冒出的驚嘆!
「布揚古問你,可願回葉赫定居,如若願意,他可派人來接。」
口中除了他抵死糾纏的舌尖外,還有滿嘴的濃濃血腥味。我滿面通紅,只覺得這一口氣憋得太久,耗盡胸腔內的所有空氣,即將令我窒息。
我哪裡還能再忍耐得住,抓著胸口的衣襟,彎下腰,嚎啕大哭。
他的手落了空,我含淚狂奔出門,任由我身後的兩個老嬤嬤像兩座門神般堵住了屋門。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離開這裏。
他沒動怒,也沒開口,但這一眼卻硬生生的令娥爾赫情不自禁的住了嘴,緊挨著葛戴打了個寒噤。
皇太極站在原地沒動,遠遠的望著我,好半天才終於艱澀的說:「怎麼來了也不知會一聲?」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到什麼餿主意要來擺弄我了。
大半年前,懷著身子的葛戴在掌權后做的第一件雷霆之事,便是將家中奴才盡數清洗,家中原有的奴才全部逐到外頭莊子上,屋裡的丫頭年紀大的拉出去配了人,年紀小的或賣或送人,一個不留,而鈕祜祿娥爾赫屋裡的丫頭更是盡數被活活打死。
很意外的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婭瑪拉的書函。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葛戴慢慢將她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掰開,淡淡的說:「娥爾赫姐姐,多謝你來看我,但我身子虛,受不得吵,大家要熱鬧還是去姐姐屋裡好了。」
不清楚布揚古到底搞的什麼鬼把戲,難道是故布疑陣,弄得我跟間諜似的,想借努爾哈赤的手殺死我這個親妹?
白樺樹皮啊,做搖籃,巴布扎。
我深吸口氣,https://m.hetubook•com.com嘆道:「我……回去了,改日……改日……」側身欲將豪格遞給奶娘,沒想到換手時,豪格哇的哭了起來,哭聲嘹亮,徹底打破了屋內的沉悶。
邊上另有一老嬤嬤笑說:「奴才聽格格那悠悠調倒是唱的極好……」
長大了要學那,巴圖魯阿瑪,巴布扎。
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讓我回葉赫?!
氣氛陷入尷尬。
小豪格果然沒再哭,只是也沒再閉眼睡,反而眼睛睜得溜圓,我發現他有一雙和皇太極同樣烏黑的眼眸,不由看痴了。
一年前努爾哈赤罷了皇太極的職務,任由他賦閑在家裡。我若選擇留下,以努爾哈赤的心性,必會繼續容不得皇太極!皇太極在建州無母可依,亦無同母手足可扶持,孤零零一個人憑著他的早慧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權。
努爾哈赤眉稍一挑,冷冷的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寫給你的……」
我用力大口吸氣,腳下退開兩步,急促的試圖平復下方才的激動,抬頭看向他。
我感到一陣驚慌,身子使勁掙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齒用力一咬,只聽他悶哼一聲,用手壓住我的腦後,仍是毫無放棄之意。
「與爺的約定,這一次怕是最後一回了。」我緩緩的展開笑容,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東哥老矣,當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婦,只怕兒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爺也不必抱太大希望,東哥唯有傾力一試,以報貝勒爺十八年的眷顧之恩。」說完,我再次行禮,不卑不亢的轉身退下。
老狐狸,原來他明明已經看過了。那還來問個什麼,想試探我和_圖_書
娥爾赫在床邊抓著葛戴的胳膊,尖酸的發話:「爺整日歇在家裡忙活,大福晉懷胎十月,給您生了嫡長子也沒見您有空暇踏進這間屋子,今兒倒是吹了什麼風了……」
我眉頭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將書函扔回他手裡:「爺拆看即是,給我做什麼?」
皇太極身體微微晃了晃,想抬步最終還是沒動。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東哥——」他怒吼,渾身顫抖,邊上的奴才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信,一封截自葉赫細作身上的書信。」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不能回頭!箭已發,又如何回頭?
我心裏被什麼東西深深的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卻只淡淡一笑,將小阿哥重新交還到她手裡:「哪呀,我亂哼的。」
還有……六年……
「格格。」葛戴坐在床上喊我,「格格請再留一會兒吧。小阿哥喜歡格格,求格格抱著哄一會兒。」一面哀求,一面雙目掃視我身後的兩位嬤嬤。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識字。」我毫無猶疑的斷然否決。
他陡然面色大變,砰地一拳擊在案桌上,身子彈跳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氣洶洶的高聲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會放你回去!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從我這裏逃開么?」
老嬤嬤將兩隻饅頭合在一起,湊到葛戴嘴邊,讓她咬了一口,這在滿族風俗里謂之「滿口」,意思是打從這一天起,產婦將可不必再有禁忌。
「誰的?」
皇太極冷冰冰地睨視過去,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到得門外,石階下候著的音吉雅打起紙傘,我搖頭,裹緊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裡。
以葛戴的性子自然https://m.hetubook.com.com做不來這等狠辣之事,難得的是她肯替皇太極背了這身罵名。
我將哭鬧不止的孩子交到奶娘懷裡,狠心搖了搖頭:「你們兩夫妻以後為人父為人母,望互相扶攜……皇太極,只當給孩子積福,以後需心懷仁慈,勿再枉造殺孽。」
翌年,庚戌,明萬曆三十八年春。
冬十月,努爾哈赤命扈爾漢征渥集呼野路,盡取之。
我見她們那邊全擠在一塊忙著侍弄葛戴,一時興起,便從奶娘手裡抱過嬰兒,托在臂彎里輕輕搖著。
握了握拳,屋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長嘆口氣,將胸口鬱悶的濁氣全部排除,隨手擦乾眼淚。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極生下長子,取名豪格。滿月那日,宴請親友,在子孫繩上繫上小弓小箭掛在屋前柳梢枝頭。
院子里停著軟轎,我回眸又望了一眼,發現皇太極正發狠一腳踹在嬤嬤身上,我心裏一驚,淚流不止,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快速鑽入轎中。音吉雅幫我放下厚厚的轎簾,我哽聲催促:「走!快走!」
白山上生啊,黑水裡長,巴布扎。
豪格醒了過來,眼睛拉開一條縫,小嘴一癟,慢慢向兩邊拉開。我怕他哭,大急,忙拍著他的背,隨口亂唱:
才要到我跟前,我身後閃出兩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皇太極停住腳步,隔著老遠,無言的望著我。
1582-1616,明萬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暫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過大半。
「不……」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竟也老了!與初遇時相比,此時的他威嚴之中已夾雜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滄桑,他的髮辮垂在胸前,我竟驚異的從辮梢中看到了點點銀絲。
皇太極……皇太極……心裏默默將這個名和*圖*書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淚下時,已覺肝腸寸斷。
抬頭看了眼努爾哈赤,他臉上雖然掛著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卻閃爍著一種複雜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雙手緊緊握拳,身子僵硬的呆站了三十秒后,終於放開手,膝蓋微微彎曲,行了個禮:「如此……謝爺成全。」
從這一刻起,我將撇開這十數年的牽牽絆絆,走上一條未知過程,卻已知結局的不歸之路。
我冷笑。
長大了要學那,巴圖魯阿瑪,巴布扎。
「不許說不!」他猛地低下頭,噙住我的嘴唇,瘋狂而霸道的吻住了我。
我不清楚身後的努爾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實上我也毋須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與我無關。
絕對不能因為我,而毀了皇太極的夢想和抱負!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裡,怎麼能夠因為我而功虧一簣?
我不忍去看皇太極的臉,只是低著頭急匆匆的走向門口,與皇太極擦肩而過,他身子劇晃,突然轉身伸手抓我的手,我一驚,慌忙縮手。
白山上生啊,黑水裡長,巴布扎。
「你哥哥——布揚古!據說是寫給你的……」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從一開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給了你多少次機會……」
老了!
忽聽邊上乳娘噗嗤笑道:「格格雖沒當過額涅,這哄孩子倒是比奴才還要強個百倍。」
我餘光有些眷戀的瞥了眼懷裡的豪格,正痴痴的出神,忽聽邊上的下人嬤嬤全都高聲喊道:「給八爺請安!」我扭過頭,看見門口站了皇太極,小丫頭正替他解下落滿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滿屋子的人後,便大步朝我走來。
這一次,面對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有絲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m.hetubook.com.com,直顏面對:「爺說笑了。爺將東哥收留至今,照拂有加,不就為了等這一天么?」
就在我大腦缺氧開始眼冒金星時,他突然放開我,喘著粗氣,啞聲說:「最後一次!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想清楚自己的選擇。」
努爾哈赤呵呵笑了兩聲,隨手將書函擱置手邊:「你不用那麼緊張,信里無非也就是一些問候的話……」
「什麼東西?」我明知故問,卻並不急於撕開信封。
一句話未講完,忽然臂上一緊,我竟踉蹌著被他拖入懷裡。
我咬牙,硬生生將苦澀咽下肚。
葛戴這話一出,屋裡的人立即識趣的魚貫而出。我身前的兩位老嬤嬤客客氣氣的給皇太極行了禮,然後重新分站到我身後。
「爺縱容東哥為所欲為,等的不就是這一天么?」我不徐不疾的笑說,可眼角卻酸澀的泛起了淚花,我昂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東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歲月蹉跎下去,怕是要教爺失望了,如今這大好機會平白送上門來,爺如何能使之……」
「謝爺……成全!」
「嗯。我給小阿哥送長命鎖來,恭……喜你。」我低頭囁嚅。
當這封未曾啟封過的書函由努爾哈赤遞交到我手裡時,我滿腹疑惑。努爾哈赤平淡無痕的面色下隱忍著一絲令我心驚肉跳的懼意。
出大門后沒多久,忽聽隔著窗帘子,音吉雅小聲的說:「格格,八爺追出了屋子,可是……就在剛才,被阿敦侍衛帶來的人摁倒在了雪地里……」
前廳賓客滿堂,喜氣洋洋,葛戴房內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懷裡,粉嘟嘟的噘著小嘴,我將長命鎖掛在他脖子上時,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這般看著襁褓中的皇太極……
己酉,明萬曆三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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