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扎魯特博爾濟吉特
第27章 渡河

「黎夫人居於關外,可否會說韃子的蠻語?」
「娘——娘——把娘還給我——」小秋凄厲的慘叫。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萬兵馬卻被拆成了四路軍,楊鎬身為遼東經略,自視甚高,把韃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過輕敵了。朝中有不少人都視建州苦寒,財力不過充抵江南一富戶,但我不認為那個叫努爾哈赤的蠻酋會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只可惜無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將軍……唉,他為了爭得頭功,竟而冒雪突進,試圖搶在師期之前剿滅敵匪,攻佔赫圖阿拉,這談何容易?」
我心生懼意,手腳開始哆嗦。
我渾身一震,身子軟軟的從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狽的爬起站直,就見扎曦妲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擰住雙手,推搡過來。小秋緊貼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娘——娘——」
「黎夫人?」略微驚訝的口吻,我揚瞼回眸,看見撞我的人正低著頭滿面愧色的溜走,而那個之前遇見的監軍張大人,正站在軍帳口,臉色溫和的看著我。「夫人受驚了。」
「知道了。」張銓點頭,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后,他忽然悵然嘆氣,「朝廷耗時一年,招兵買馬,甚至拉上扈倫女真葉赫部以及屬國朝鮮的兵力,其實也不過十萬之數啊!」
張銓跨前一步:「師旗之日未到,將軍又何必爭在一時?況且,夜半渡河,倘若敵人來襲,將首尾難顧……」
「杜將軍,此人乃是蠻酋之子,號稱四貝勒,允文允武,他……」
「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憑他一人能做什麼,不過是雕蟲小技!」杜松不屑的冷哼。
營帳外火炬通明,人聲鼎沸,士兵們來往川流不息。
「區區蠻夷,能興起多大的風浪!」杜松根本不把張銓的話當回事,大喝著約束眾將士重整三軍,繼續開拔渡河。
「稟監軍!」一名小兵氣喘吁吁,滿臉www.hetubook.com.com興奮的跑了來,「適才逮著一韃子,大夥搶功,就鬧起來了!」
這就是我,一縷來自未來,憤怒卻又孤獨的幽魂。
我閉上眼,摟緊安生。
我實在不敢再聽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聽前面隔了三四丈遠的渾河水流嘩啦發出一聲巨響,滔天巨浪從上游駑馬奔騰而至,頃刻間河水暴長,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轉瞬被淹,沖沒得不見人影。
「我的……這人頭是我砍下來的……」
我舔了舔乾裂翹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們溝通,這個……語言上沒問題。」
「滾——」帳內暴出一聲厲喝,在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哎唷」一聲,有團毛茸茸的身影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來,撞到了我的身上。
「黎夫人!」張銓走近我,眼神複雜,冷冷的問,「這該做何解釋?」
話沒說完,我就聽見一個凄厲的聲音放聲尖叫:「放開我——你們這幫殺千刀的……放開我的孩子——」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隨我來。」說著,掀簾入帳,我縮了縮頭,鼓足勇氣緊跟在他後面。
正亂著,忽然杜松將軍拍馬不知從哪裡沖了出來,厲喝一聲:「亂個什麼?哪個再亂,老子一槍搠了他!」他手裡舞了一桿長槍,紅纓微顫,一名慌張倒退的小兵背上頓時吃了他一棍,嚇得往地上一跪,連呼饒命。
「監軍大人!」有士兵見了張銓,跑過來拜見,「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淺,即使不乘船,騎馬也可過河!」
那名親兵把我領到一頂軍帳外,囑咐了句:「候著。」便自行離去,弄得我更加一頭霧水。
場面終於慢慢被控制下來,事後查知,並無金兵來犯,只是敵人在渾河上游處事先築好堤壩,抬高水位后,配合時機在明軍過河之際,毀壩放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軍亂了陣腳。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https://m.hetubook.com.com將我說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什麼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想找個無關緊要的人發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
他就站在岸邊迎風絮絮囁嚅,我尷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能。這些話無論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倒苦水,這行為本身便是極為不智的。對他倒沒什麼,我就怕他等把牢騷發完了,爽快了,末了回頭一刀殺了我滅口。
杜將軍抬起頭來,我見他雖然鬚眉半百,卻是目光如電,渾身透著英武之氣,不容小覷。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看著張銓似笑非笑,頗有深意。
我的信心又一點點的聚了起來,抱著啼哭不止的安生,從地上踉蹌爬起:「可她的父親確實是漢人……而且,金人也好,漢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個人,都是一條性命!再冒死說句大不敬的話,恕我無法理解你們所謂的民族仇恨……」
一句話未完,就聽小秋一聲尖叫:「我爹爹是漢人呀,我——」稚嫩的嗓音嘎然而止。張銓的臉色突變,但也只是瞬間而已,隨著眾人開始繼續爭搶小秋的首級,他緊繃的神情迅速放鬆開來。
「你根本就不是這孩子的母親吧?」待人群散去,張銓面無表情的望著我,我坐在地上,心頭突突直跳,「為了保護一個蠻夷的孩子,弄個不好就會搭上自己一條性命,你認為值得嗎?」
杜鬆氣得哇哇直叫,倒是張銓為人冷靜,待到風波過後,恨聲道:「定是此人!去歲也是他使計誘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動聲色的拿下了撫順關……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禍!」
我心有餘悸的低頭不語。我是什麼人?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小小公民,卻被身不由己的卷進這個歷史的洪流。在這個亂世,人命如螻蟻,苟活於世的我渺小無力得只能讓一個年幼的孩子眼睜睜的看著自www.hetubook.com.com己的母親和姐姐身首異處。
「黎夫人!」他背對著我突然喊了一聲。
「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搶軍功?」
我焦急萬分,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如若當真是金兵打來了,得設法回去找到扎曦妲母女。那三個人手無縛雞之力,扎曦妲一緊張,更是張嘴就會滿口的女真話,簡直就像是一枚定時炸彈。
他見我遲疑著不應聲,以為我不會,於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問:「那你可聽得懂?」
帳內甚為寬綽,中間燃著木炭篝火,火上燒著雪水,一位大將模樣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對著一張羊皮卷左右翻看。聽到腳步聲,也不抬頭,只是用一種沉若鐘鼓的嗓音說道:「張銓,我打算留兩萬人駐守薩爾滸,帶一萬兵力趁夜渡河,奇襲界藩城,打他個措手不及!」
張銓「哦」了一聲,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編詞,冷冷的看了扎曦妲一眼。扎曦妲目光感激的向我投來飛快一瞥,轉瞬梗起脖子,瞪向張銓,用生澀的漢語激昂的叫道:「我不認得她——你們大明的漢人……統統都是惡人!」
張銓皺著眉頭沒再吱聲,氣氛尷尬。緊接著,杜將軍喚來傳令兵,下達軍令,營帳內進進出出,甚是公務繁忙,竟是將我和張銓兩人完全給當成空氣忽視掉了。
「杜將軍,將士們連續晝夜行軍,已是極為疲勞困頓,能否就地駐營,稍做休養?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東進……」
我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夠破口大罵,也是有那心沒那膽啊。
我倒是沒覺得怎麼樣,就不知道張銓這位年輕監軍會如何想。過會子見他神情低落,悶悶的走出營帳,我不願一個人被留在這鬼地方,忙加緊腳步跟上他。
「無需多言!」杜將軍忽然一擺手,擲地有聲的道,「天兵義旗東指,誰敢抗顏?當今之計hetubook.com.com,唯有乘勝前進,有何師期可談!」一句話就把張銓彈了回來,這老頭當真相當具有霸氣。
軍營內亂作一團,張銓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張銓臉色發青,雙肩微顫。我忍不住唏噓,他能慧眼識得未來清太宗之能,可見目光獨到,只可惜跟錯了上司。
「那……只是個孩子……」我哽聲開口。
小秋仍是攥著母親的衣角,淚流滿面。
我被混亂的人群擠得跌跌撞撞,險些摔到地上淪為眾人踩踏,正無計可施,忽然臂上一緊,旋身回望,竟是張銓拉住了我,叫道:「跟我來!」邊上有親兵牽馬過來,張銓將我托上馬,對那親兵喝道,「傳令下去,整軍備戰!」
「我不認得她們!」話說出口時,鎮定得連一絲顫音也沒有,我衝過去,將地上嚎啕的安生抱起,緊緊的摟在懷裡,「她們母女兩個——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見的,我並不認得她們!一直以為她們也是逃難的漢人。這個女的,跟我講話時一直用的是漢語,雖然吐字不清,詞不達意,我也只當她是因為方言之故,哪裡會曉得竟是蠻夷韃虜……」
正感慨間,忽聽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張銓正在氣頭上,勃然發作道:「這是做什麼?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
他定定的看了我許久,目光愈發冷冽:「你最好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轟亂聲中,眾人爭搶首級,叫嚷著:
張銓嘆口氣,轉過臉:「那是韃子的孩子……想我撫順城破,那些蠻夷韃子可曾饒過我大明百姓的孩子?」
我頹然跌倒,心口揪痛,腦袋嗡嗡直響,胃裡抽搐著,一陣陣噁心伴隨著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來。
我暗暗搖頭,四十七萬天兵又如何,就靠這些酒囊飯袋保家衛國,大明國不亡才怪。
「且看著吧,這一仗到底會鹿死誰手還很難斷言!唉,真不該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是這種各自為戰的打法實在不夠和_圖_書明智。」
我吃了一驚,還以為他魂游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後跟著呢。
「噝……」我疼得猛吸涼氣,腰被扭了一下。
「解釋……」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氣,噎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目光一掃,在看到不遠處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后,我猛然間湧起一股壯士斷腕的勇氣。
我倏然抬頭,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舉發我的樣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群激奮時揭穿我的謊言,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
張銓不再說話,只是微微一揚手,那些圍觀的士兵頓時發出一聲鬨笑,爭搶著撲向扎曦妲,她慘嗥著被他們摁倒在地。刀光霍霍,扎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級。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轉過頭去,心神劇顫。
青灰色的大帳子直接扎在冰天雪地里,四周有零散小兵來回巡邏,穿梭不息。出門的時候我沒披斗篷,這時凍得手腳發麻,忍不住呵著暖氣在原地直跺腳,試圖抖落一身的寒氣。
我只覺得渾身力氣從發頂到腳趾,全被剝離得一乾二淨,萬念俱灰間我感到一道凌厲的目光穿過人群直射在我面上。我打了個激靈,背脊挺得筆直。
我無聲的跟在他身後,渾河水面顯得平靜無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準備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經準備完畢,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擠,熱鬧得像是在逛菜市場。我見識過大金國八旗兵的軍紀嚴明,卻從沒見過還有這樣當兵的,亂鬨哄的像是小學生從學校放學,雖然有排隊,然而約束力和自制力卻是奇差無比。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夫人可否陪我去河邊走走?」這是他跟我講話以來,最客氣的一回。之前雖然不失有禮,語氣卻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這次,才真切的聽出他內心的彷徨。
我大大的一怔,難道他找我來問話,目的是想讓我當通譯?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起碼……我對他們有用處,他們就至於會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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