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塵

瘋老頭的臉正對上他,瞳孔驀地急速收縮,他駭怕地大喊大叫,揮手拚命掙扎:「不,不——謝昊曄,你別過來!不是我殺的你呀——」
他不禁也閉目傾聽,陶醉於優美的簫聲中……驀然,他睜開眼!這首曲子……不,怎會如此像……
郅渲也停下了簫聲,簫聲才一停,那瘋子突然跳起,額頭沒命往鐵杠子上撞。
「喂,你又發什麼瘋?」伸手穿過欄杆,謝君愷顧不上危險,想拉住他。
瘋老頭馬上縮回角落,離他遠遠的,抱著膝蓋,傻兮兮地啃著手指甲,一雙眼睛飄來飄去,有意無意地掃過謝君愷痛苦傷心的面孔。
瘋老頭似看透他心中的困惑,堅強有力的手在他腳鐐上摩挲幾下,「叮」地聲,腳銬應聲而落,謝君愷更驚訝了。
「天聖教?」謝君愷啞然失聲。
故事,這僅僅只是個故事嗎?這個悲劇里有他英年早逝,已完全毫無印象的父親,有他年輕守寡,悲苦一生,最後鬱鬱而終的母親,他又怎能只把它當作一個簡單的悲劇故事,聽后一哂了之?
謝君愷注意到了,他於心不忍地隔著欄杆問:「喂,你怎麼了?」
謝君愷聽他一開始講的就非同尋常,卻又不得不信他講的都是事實。一顆心如懸在空中,隨時隨地可能掉下來摔的粉碎。
陶一鳴對他的反應顯然極度不滿,橫著眼喝道:「怎麼,瞧不起天聖教是不是?沒錯,天聖教確是天下第一魔教,那又如何?你莫忘了,你娘就是天聖教的教主!」
這同樣是謝君愷想問郅渲的,因為這首曲子對他而言太熟悉了。記得小時候,每晚娘親哄他入睡前,都會在他耳邊輕唱這首歌。
「哈——」瘋老頭沖他扮鬼臉,瘦的皮包骨頭似的顴骨高聳,雙目凹陷,滿腮花白濃髯,頭髮像雜草,身上僅披一塊骯髒破布,已碎成一條條的了。雙手雙腳青筋暴出,都上了鐐銬,腰上更是綁了根又粗又長的鐵鏈拖到了地上,限制住他活動範圍。謝君愷一靠近他,就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
「沒有,我們沒殺他,他是服毒自盡的!臨死,他求我放過你們母子,我答應了。因為《御鳳訣》已在我手上,其他兩位長老也只得默認我的決定。後來,為了公平起見,我選了蘇瑪妲的兄長蘇摩亞才出生的小女兒做了聖姑,三長老共同輔助,無權力大小之分,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在無形中互相牽制彼此,只等聖姑成人後將權力交回。天聖教終於平息了內亂,但如此一番折騰,早已元氣大傷,教中弟子所剩無幾和-圖-書。無奈,天聖教只能由明轉暗,把總壇遷往茫茫漠北,悄悄休養生息,以待聖姑成人後東山再起!」
故事似乎到此講完了,又似乎還有很多沒講,謝君愷注視著陶一鳴,期望能夠平復自己洶湧欲出的情緒,可怎麼也辦不到。
「你叫君兒吧,我曾聽你娘這麼叫你,你跟你爹長得很像。嗯,算下來你今年也該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娶親了沒有?」
「你真的認識我爹娘?」
很奇怪絕情門主竟然沒殺了他們,郅渲一派溫文儒雅,不食人間煙火,神仙般的人物,被關進這樣臭氣熏天的鬼地方,竟然什麼反應也沒有。
只可惜郅渲全神貫注于簫聲中,絲毫不理會瘋老頭的大喊大叫:「……是蘇瑪妲,蘇瑪妲!你出來,謝昊曄!你給我滾出來!我知道你們在這,給我滾出來,老子不怕,不怕你們——」
「為什麼?」
謝君愷罔若未聞,盤膝坐正,氣守丹田,開始行氣一周天,沒多久就完全進入忘我狀態。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不……」手一松,他頹然跌坐回濕冷的地上。
「那你告訴我,我爹在哪?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的地牢,有的只是老鼠蟑螂蚊蠅做伴,每天吃些剩菜餿飯,吃不死你,也餓不垮你。
他冷笑聲,望向對面。這地牢又窄又小,隔了四個鳥籠大小的鐵柵欄,郅渲就關在他對面。地牢中光線很暗,他運足功力也只能看到一個白色影子倚牆盤膝而坐。
每天這個時候,隔壁關的那個瘋子都會準時發作,又哭又笑,又罵又叫的鬧個沒完沒了,還特喜歡拿頭撞鐵柵欄,不撞到自己頭破血流昏死過去絕不罷手。頭幾天,他還好心地可憐過他,哪知這瘋子竟用手鏈勒他的脖子,對他拳打腳踢,還朝他吐唾沫。
「為什麼?那得要問你的好娘親了。她接任聖姑后,原先的聖女紛紛嫁了人,下任聖女又還未選出,她一走了之,甚至還帶走了震教之寶——藏寶圖。教中群龍無首,大家爭做教主,互不買帳。三長老誰也不肯讓對方推委的女子做聖姑,」講到這裏,他老臉微紅,「最後終於鬥了個四分五裂。外界傳說天聖教被謝昊曄一夜所破,那全是謠言。哼,試想他武功再高深莫測,憑一己之力,也難抵得住我天聖教數萬教眾!我們三長老打賭誰先找到蘇瑪妲,拿回藏寶圖,全教上下就聽誰調令。我們找了四年多,最後終於被我在關外的一個叫石城鎮的小地方找到了他們倆,那https://m.hetubook.com.com時你也已經兩歲了。蘇瑪妲苦苦哀求我,並把繪有藏寶圖的《御鳳訣》交給了我,又自廢了一身武功。我當時心一軟便想饒過他們,哪知其他二長老趕到,雙方言語不和打了起來。謝昊曄為保護妻兒,使計將我們三人引開……」
「你們就這樣殺了他!」謝君愷憤怒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似要冒出火來,恐怖異常。
謝君愷全身一震,如遭雷擊,他不顧一切地穿過欄杆抓住瘋老頭的衣襟,大聲地,急切地,顫抖地吼:「你認識謝昊曄?你怎會認識他的,他在哪裡,你說!」
謝君愷沉默不語,這突來的變化使他摸不著頭腦,他決定以靜制動,看這個陶一鳴在耍什麼花招。
「啊……哈哈——哈哈哈——」一長串如夜梟亂鳴的笑聲從隔壁牢籠里發出,時不時還發出「蓬蓬蓬」的撞擊聲,「楊天鵬,我cao你奶奶個熊,老子不怕你,有種你進來跟我一對一……」
「魔教又怎樣?老夫身為天聖教三長老之一,自問從未濫殺過無辜,比起某些沽名釣譽,自命不凡的偽君子不知要強出多少倍!你這般淤泥不化,完全不像你父親。當時聖姑接任大典,廣散邀請函,前來觀禮的人成千上萬,那些名門正派們卻是一個都沒敢來。嘿嘿,表面上是說不屑,其實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害怕我們欲圖謀加害。謝昊曄當時雖出道未久,卻是豪氣干雲,他接連擊敗九大門派的頂尖高手,名氣節節高陞,我慕名已久。大典那天,他居然攜禮來賀,這個面子可是給大了,天聖教上下無不對他敬若上賓,就是新聖姑蘇瑪妲也破例出席敬了他一杯酒……嘿,後來想想,這段孽緣應該就是從那杯該死的酒開始的!三長老之中,就屬我最傾慕謝昊曄的談吐才學,就又挽留他在天聖教多盤桓了半月。等到半月後我們無意聽到禁地傳出琴簫和鳴聲時,什麼都已經晚了。謝昊曄這小子,枉我一片赤誠待他,視他為生平知己,他竟毫不知恥地勾引我教聖姑,還拐騙蘇瑪妲私奔——老夫引狼入室,實乃生平一大恨事啊!」
他最後一句話是衝著郅渲說的,郅渲抿唇笑了下。
「放屁!你懂什麼?聖姑怎麼可以嫁人?做為聖姑,即便是作為聖姑候選人——聖女的身份,都必須保持處女之身!蘇瑪妲這一跑,驚動了天聖教上上下下數萬教眾。我們三長老分別領了三千弟子天南地北的搜尋,卻哪裡還找得到。後來聽聞武林出了個第一美女蘇晴和_圖_書穎,我們猜想那便是聖姑蘇瑪妲。如此不斷找了四年多,教中內部也不間斷的打殺了四年……」
說話間,他又到對面救出了郅渲,「我不清楚上面發生了什麼事,想來應該和你們有關。如果我們此刻衝出去,定是他們防守最薄弱的時候!」
「嗬——嗬嗬——」瘋子額頭抵住柵欄,喉頭顫動,一頭亂稻草似的花白枯發下,一雙血紅的眼睛流露出駭怕的神情,怕的他忍不住直哆嗦。
陶一鳴不自然地瑟縮,臉皮微微抽搐,神情尷尬,說話也吞吞吐吐:「你娘……沒告訴你么?」
地牢的正上方有個茶杯蓋大小的透氣孔,謝君愷抬頭望去,那透氣孔射進來的光線已近垂直,這說明已經接近中午時分。他們的午飯會再過一個時辰才會送來,而在此之前……
「老前輩,」郅渲溫和地開口,「其實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們若成全他們做了夫妻,不也就可以留他們在天聖教了嗎?」
謝君愷猝然抬頭,卻發現剛才那個還在發瘋的瘋老頭,正含笑蹲在他面前。
「撒手!」謝君愷硬扯回自己的右手,手腕被拉破了層油皮。他恨聲咬牙道,「瘋子!」
「你是不是謝昊曄的兒子?」
他攤開右手,生滿老繭的粗糙掌心裏躺著把細小精緻的小銼刀,「我日日夜夜關在黑漆漆的地牢里,與虱子老鼠為伴,不問世事。直到大約五六年前,有位小姑娘偷偷地溜進地牢,塞給了我這把小鋼銼……我不明其用意,又怕是楊天鵬派來試探我的人,所以不敢隨意妄動。兩月前,我又被押來這裏。如果不是碰到你們,我也絕不敢如此冒險……」
「陶前輩!」
郅渲點頭表示贊同,他心裏非常記掛冷香仙子他們,若非身有禁錮,早衝出去了,相信謝君愷也是一樣的心情,他早迫不及待想見李悅了!
「沒有絕情門,只有天聖教……」陶一鳴憤憤地握拳,額頭青筋暴起,「天聖教總壇遷到漠北后沒幾年,我又收了個關門弟子,他的名字叫楊天鵬。當時他也不過才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誰也不會留意他小小年紀竟如此有野心。匆匆又過了幾年,三長老中的戴長老年事已高,偶染風寒老死在漠北,楊天鵬隨即唆使姚長老與我爭權,幾番爭鬥又過三年。一次,姚邦義和我打了一架后,第二天就突然傷重不治。我覺得事有蹊蹺,留心細察才猛然警覺,原來天聖教竟有一大半的勢力已落入楊天鵬這賊子的掌控中!我老了,已無力再與他針鋒相對,若長此下去,早晚要死在他手裡,便索性https://www•hetubook.com•com裝瘋。這一裝啊,沒想就是十年!」
「聽!上面好象在打鬥!」郅渲側耳細聽,「人很多……嗯,來的人武功都不太高……謝君愷,我們最好想辦法趁現在逃出去,看守我們的人都去支援了!」
「《御鳳訣》?」陶一鳴的心跳差點停止,臉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半晌才道:「你娘沒告訴你那一段恩怨是如何結下的?」
「老夫裝瘋賣傻十幾年,終於等到老天開眼了!哈哈,老夫姓陶,二十五年前提起『七星子』陶一鳴,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得只夠眨眼的工夫。謝君愷傻眼了,完全忘了自己還被|操控在別人的手裡。
「你是誰?」瘋老頭突然開口,惡狠狠地說,「你是誰?你是誰?你為什麼吹這首曲子?是,你是魔鬼?魔鬼——」
「嗤——」地破空聲響起,郅渲手心扣住的小石子已然出手。郅渲心地仁厚,怕傷了瘋子,所以力道只用了三成。誰知瘋子抓住謝君愷的手固然不放,對郅渲打來的石子連瞧都沒瞧一眼,空出的一手向空中一招,小石子了無聲息地被他抓到手裡,往嘴裏一塞,「咯噔」「喀嚓」幾下就將石子嚼碎吞下肚。
「孩子,你大概只知你娘姓蘇,閨名叫晴穎是吧?其實她哪裡姓蘇,她叫蘇瑪妲·哈桑。哈桑才是她的姓氏,她並非漢人!」
郅渲也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為故事中的人感到惋惜:「陶前輩,你既然是天聖教的長老,又怎會被關在絕情門的地牢里?」
反正,今天他是狠下心不去理他了。另外他倒想看看郅渲有什麼解決辦法!
「什麼?!」
「哥妹什麼來相隔?哥妹隔著一座山,哥妹隔著山一重,分開在兩邊。高山本是無情崖,高山本是無情山,推倒高山住一起,天天能會面……」
行功順利完畢,發覺自己的內力又增進不少,不由一陣欣慰。才收功睜開眼,竟然聽到一陣悠揚的簫聲,神清氣爽之外才發現瘋子竟也不鬧騰了,正抓著鐵杠子怔怔發獃。郅渲仍舊端坐著,手持一管白色玉簫緩緩吹奏,簫聲居然能讓瘋子恢復安靜,謝君愷不得不承認,郅渲的確有一套。
他吹起玉簫,和著那歌聲的節拍,簫聲婉轉,悠悠揚揚,傳出老遠。
「我是混蛋,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他突然跳到謝君愷面前,抓過他的手,劈劈啪趴地扇自己耳瓜子。謝君愷心頭一驚,趕忙收手,一抽竟沒能抽回,那瘋子仍牢牢抓著他的手。他這才恍然,原來這瘋瘋癲癲的老頭竟是個身懷絕世武功m•hetubook.com•com的高手,光看此人內力之深厚,絕不在自己之下。
「我娘臨終前,只囑咐我一定要替爹報仇。她告訴我,爹爹的《御鳳訣》就落在仇人手中!」謝君愷冷然,目光如冰。
「你……」這是怎麼回事?他明明被鐵鏈重重鎖著!
陶一鳴用鋼銼替謝君愷斷開了手鏈,「楊天鵬心計過人,他將我關了十多年,想盡一切辦法折磨我,試探我。我知道他不殺我,不過是想知道我將《御鳳訣》藏在哪了。嘿嘿,《御鳳訣》上記載的武功只適合那些毫無其他雜學基礎的初學者,若已學了別派武功的人吶,就是再練一百年,也不會有什麼進度。所以我沒練《御鳳訣》,卻全數轉教給了楊天鵬,也許是我悟性不夠,像楊天鵬那樣的習武奇才也始終沒學成當年謝昊曄的三分實力,後來我們也就放棄了再修鍊。他現在想要那本《御鳳訣》,當然不會是貪戀上面的武功秘笈,他是想要那張繪在《御鳳訣》里的藏寶圖!這張藏寶圖,據說是隋煬帝兵敗時留下的,隋煬帝一生殘暴奢靡,他搜刮民脂民膏而聚積起來的財富能少得了么?」
「那當然了,論輩分你該喊我一聲『爺爺』——你娘還是我看著長大的呢!」陶一鳴不無得意地說。
「蘇瑪妲生得貌美如花,不知傾倒了多少教中兄弟,但皆因她是聖女,只有對她收起妄想的念頭。轉眼蘇瑪妲十八歲,那年她果真被上任聖姑選作繼承人。你想,天聖教新聖姑接任大典何其隆重……」
他孤苦一輩子的娘親,含辛茹苦地一人把他拉拔大,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從來都沒見過父親,父愛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東西。
謝君愷沒有回答他,他仍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
「絕情門?絕情門?哈……哈哈……」他仰天悲鳴長笑,笑聲凄厲,「絕情門?誰告訴你這裡是絕情門的地牢?這根本不是什麼狗屁絕情門,它自始至終都只叫一個名字——天聖教!」
看到謝君愷詢問的眼神,他嘆口氣,在他面前坐下,「是了,她原也不敢再提。這事有二十六年啦,今天我若再不說出來,恐怕世上就無人知曉真相了。喂,小娃兒,你也好好聽著,作個見證!」
謝君愷不耐地坐在濕漉漉的地上,才稍微挪了挪麻痹的腿,一陣噹啷噹啷的鐵器撞擊聲便響起,嚇跑剛才在他腳邊神氣活現漫步的兩隻大老鼠。
一陣悠揚的歌聲飄來,郅渲耳朵最為靈敏,他側轉著頭說:「是姑姑來了,是她在唱歌!」
聲音凄愴,語調悲哀到了極點,陶一鳴布滿皺紋的眼角甚至滲出一顆晶瑩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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