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說，「難怪以前沒見過你。大哥打算去那裡呢？」

「這……」

古麗大娘擔憂道：「這樣下去，不說大人，孩子怎麼辦啊？」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悅的氣氛，終於放開嗓子大哭了起來。我接過孩子又檢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小程大怒，一把甩開我連連後退，臉紅得似猴子屁股。

女人們愣住。古麗大娘又用本族語言說了一遍，她們才將信將疑地著手去做。

「咦？你是誰？」他納悶。我已經朝帳篷走去。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高聲叫妻子的名字。女人們喜笑顏開地將孩子抱出去給他看。

我抱著酒罐子湊在嘴邊喝。小程哎呀呀地叫，連忙過來搶。我不讓，大叫：「不要動我的乳酪！」

說起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他的事情處理得如何？這麼大一份事業，他一人支撐著，卻從來沒說過辛苦。

「說什麼呢！」那小夥子呼啦站起來。

我笑著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我被風一吹，胸中猛生豪邁激蕩之意，頓時覺得自己胸懷天下俯瞰四州。這麼一想，立刻掙扎著站起來，張開雙手要去擁抱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間覺得自己要騰飛了起來。

我抱著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學那頭亂蓬蓬的頭髮下面的臉蛋其實也蠻清秀的，於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眯眯道：「還挺嫩的。」

程半仙擺架子：「不說了，不說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機要遭天譴的。」

我掀開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邊用溫水給她擦了擦身子，一邊檢查她的情況。她稍微清醒了一點，呻|吟著：「阿敏？」

西遙城出門以北大約十里路，就是草原的母親，吉桑河。吉桑河是紅河的一條支流，滋養灌溉了這片廣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們也都逐水而居，將營地扎在河邊。

「阿梓！」我跳下馬來，「出了什麼事了！」

我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覺得這酒醇烈之中有種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塊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無窮。

「敏姑娘。」程同學在我身邊坐下，自來熟地說，「既然是同行，想問問姑娘是怎麼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在一間乾淨的小帳篷里，身邊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頭痛得難以用語言描述，恨不能動手術摘除。外面飄來奶茶的芳香。我強撐著爬起來。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倫克老爹他們一族人。我上個月出門采草藥時碰到m.hetubook.com.com了落馬扭到腳的一個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孫子阿梓。我將他送回了家，又給他治好了腿傷。這本是舉手之勞，卻得湧泉相報，老爹的兒子送了幾頭烤全羊到我府上，隨時歡迎我來玩。

古麗大娘喜出望外：「活過來了！孩子活過來了！」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蒼白，一頭大汗，兩眼無神，顯然是已經筋疲力盡了。可是偏偏又渾身僵硬。

古麗大娘已經先叫了出來。其他女人紛紛露出絕望的神色。

「算是吧。」小程說，「我遊歷在北，住膩了，想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們，便一同南下。本來打算今天就去西遙城的。你從城裡來的？」

正高興著，小程同學湊過來問我：「這是第幾杯了？」

我笑道：「大哥別激動，還有小妹我呢。我帶你去救人。」

「是啊。」我柔和地對她說，「你放心，你和孩子都會沒事的。我可要做乾娘呢！」

一陣宮縮，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臉，緊抓住我的手。我忍著疼，耐心等她陣痛過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氣，說：「我相信你。」

朱依娜喘著氣點點頭。

我雖然學的不是婦產科，可是基本知識全都懂，不至於束手無策。

「等等！」我拉住他，「你這是自己看出來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阿梓委屈地說：「敏姐看起來酒量很大嘛。」

帳篷雖然通了氣，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針和按摩之後，朱依娜的情況在慢慢好轉，僵硬的身體放鬆了，氣息順暢了許多。勉強喝下一碗補湯的她又有了點力氣來應付陣痛。

牧民一聽，覺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給我倒滿了一杯。

河岸邊立有十來個白色的帳篷，宛如草地上開放的白花。我高興地一夾馬腹，向他們奔去。

多倫克老爹笑道：「那就起個漢人名字好了！」

太陽還沒落山，篝火就已經點了起來。孩子們在不遠處踢著球。我這個偽球迷之前給他們傳授了新一套的比賽規則和一些膚淺的技法，倒被他們奉若寶典。反而讓我很不好意思。

我手裡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你說什麼？！」

我同他一見如故，如實把行針一事描述給他聽。

一次，兩次，三次……其間下手如飛，迅速在大穴紮下銀針。

我笑：「救死扶傷就是為醫者的本分，我不過是盡職盡責而已，談不上什麼恩情，更談不上回報。」

我忙跑過去，一把拉起小程：「來來，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來跳舞。」

小程ｈｔｔｐs://m•ｈｅｔuｂoｏｋ.ｃｏｍ.ｃｏm扭頭沖其他人喊：「這丫頭不行了。怎麼都不攔著啊？」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經上，將那些可以長期存放的解藥全都製作出來。當年看金爺爺的書的時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隨身掏出一點瓶瓶灌灌，倒點藥丸藥水就可以救命。現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給蕭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處在高危中。

可是那股熱勁過去后，餘下的是深長的溫暖和滿口的芳香。我覺得這滋味很不錯，興緻勃勃道：「我還要，再給我一杯。」

走進帳篷，一股怪異的腥臊氣撲面而來，沖得我頭腦一陣發暈。裏面悶熱難當，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氣無力地呻|吟著，身旁圍著幾個女人和孩子，正在干著急。最要命的是，還有一個類似撒滿婆婆的怪異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滿帳篷轉圈。

小程同學離我不遠，正握著一個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說：「看你這手像，將來肯定會嫁一個家裡牛養成群的丈夫，然後生兩個兒子。」

多倫克老爹指揮族人：「快去殺頭羊，今晚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又問我，「阿敏留下來吃晚飯吧。」

朱依娜的丈夫興高采烈，連聲道謝。

「狼盜來了！！！！！」

朱依娜深情地凝視著孩子：「女兒好，你們漢人有句話，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

我將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裡。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翻過一個高高的山坡，遠處一條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現在眼前。這就是。

古麗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來啦。頭疼是吧？過來喝點茶。」

我停了下來，而牧民的馬突然開始騷動。

我同她說：「已經開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堅持住。」

我一聽大急：「那現在怎麼樣了？」

他指過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個年輕男人在哇哇大叫：「都這時候還顧及這個！還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嗎？」

女人難產最直接的解決辦法是開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術爛，二是這裏衛生條件爛。若不到必要關頭，我絕不走這步。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點忙不過來，「好喝，你也來點？」

我鬆了一口氣。

我感激地捧著茶，裹了一張毯子在火邊坐下。東方的天空一片嬌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風很冷，我漲痛的腦袋被風一吹，清醒了許多。

老爹的聲音有點模糊：「太胡鬧了。去泡點茶來。」

牧民們見我這模樣，哄得笑起來。

奶茶喝完了，風似乎也大m.hetubook.com.com了一點。我站起來，向大娘道謝。

我高聲一喊：「準備乾淨布，燒熱水。巫婆和孩子們都出去！」

「阿敏啊，你救了我兩個孫子，還救了我女兒，你就是我們族的貴人，是我們族裡永遠的貴客。這天大的恩情，要我們如何回報？」

我當機立斷，剪斷臍帶，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風中似乎有一絲異樣的氣息，我疑惑地望向風來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線呈一道優美的弧線。似乎一切看起來都正常而平靜。

那架勢，好像裏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正發愣，被阿梓一把拉進人群里跳舞。這樣一笑一鬧，暫時把先前的顧慮給忘了。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裡塞了一杯酒：「喝！」

朱依娜虛弱地問：「我的孩子怎麼樣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來得可正好！我三姐要生了！」

朱依娜的丈夫走過來，用生硬的漢話說：「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給起個名字吧。」

小程笑：「一早就看過了。姑娘將來富不可言，母儀天下……」

就這麼一折騰，頭暈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們關切地呼喚我的聲音似乎像吹過草原上空的風。火光黯淡，人聲漸隱，天旋地轉。

我問：「大哥也是漢人吧？不知道怎麼稱呼啊？」

「一直南下，離鄉多年想回家看看。」

「昨天三姐不小心摔了一交，肚子就疼了起來。」

那姑娘又是歡喜又是害羞。

我閉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過去。

我安了彈簧一樣跳起來，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聲：「你……」我已經跑出老遠。

我不暇思索仰頭就灌。頓時一股火辣辣的液體順著食道咕咚幾下落入胃裡，那熱力又反衝了回來，我眼睛一熱，丟開杯子嗆咳起來。

朱依娜嗚地哭了出來。也就是這同一時候，懷裡的孩子也嗚地一聲，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來。

我是學了張老爺子的書，可也不能這樣厚臉皮自稱他的弟子。便笑道：「師出無名。」

程同學聽著非常有興趣，瞅著我問：「不知姑娘師承何處？」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著，「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論富貴貧賤，都是際遇，日子還看自己怎麼過的。你看著茫茫草原，浩瀚無涯，其實走多了，也會走出路來。」

正在忙碌的人們都停下了手裡的活，男人們警覺地朝著同一個方向望過去。極靜之中，我似乎感覺到大地在顫抖。

我甩開大娘的手，又低下頭去往孩子嘴裏吹氣。

古麗大娘撲過來和-圖-書抱住我哭：「阿敏啊，你就是天神派下來的啊……」

我握著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別急，我這就去看看。」

我趕緊過去。一個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經先看到我，迎了過來。

「不是說還有半個月才生的嗎？」我問。

「我？」我又驚又窘，「可我不懂你們起名字的規矩。」

想不到還會在這裏碰到魯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我點點頭，開始為朱依娜行針。張老爺子的一套針法，本是用來舒緩痙攣。我大胆稍稍變動一下，以適應朱依娜的特殊情況。

離帳篷還有幾十米，我就發覺不對。一間掛了紅旗子的帳篷前圍滿了人。草原習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婦女生產時，才會在帳篷上掛紅旗。

小程一頭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一陣緊張。小程正要說什麼，阿梓一聲：「敏姐，過來喝奶茶！」

書生撓了撓凌亂的頭髮，說：「在下姓程。」

老爹的三女兒朱依娜是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賽馬節上的冠軍，我認識她時，已經挺著九月臨產的大肚子。

還沒有走出五步遠，又一股異樣的氣息飄蕩過來，其中似乎夾雜著一絲血腥。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這是做什麼？」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古麗大娘拉我：「算了，這都是命。」

我笑問：「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古麗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邊來的女孩子。」

多倫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個大禮。

孩子無知覺地躺著，似乎我的努力對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大娘遞給我一張熱烘烘的饃：「吃吧。鬧騰了一夜，也該餓了。不過你倒醒得早。」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過頭來。二十多歲，白白瘦瘦的一個文弱書生，不修邊幅，此時正激動，眼睛瞪得老圓，幾乎脫眶。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還不死心。

我施針的手不停。汗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我根本沒有工夫去擦。憑藉著以前選修課上學來的已經模糊的知識，生硬地進行每一個步驟。

他們會說漢話，熱情好客，豪爽大方。我這人好熱鬧，又得知老爹家傳有他們一族的密藥方子。於是抱著一點不厚道的意圖，時常跑去找他們串門。

太陽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燒，架子上的烤羊滋滋響，烤肉和美酒的香氣瀰漫四周的空間。歡樂的笑聲和歌聲繚繞。姑娘和小夥子們手拉著手在篝火邊唱歌跳舞。

我看著那個皺著小臉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邊燦爛的夕陽，說：「雖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是傍晚生的，可是歷盡艱險而來，脫胎換骨。夕陽無限好，只是盡黃昏。那你就叫朝雲好了。」

秋高氣爽，北國的秋天來得格外早，涼爽的風裡帶著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沒過馬蹄。陽光和煦，我心情舒暢許多，隨意縱馬往草原深處去。劉張二人緊張地跟在我身後不遠處。

我抹了一把汗，這才覺得手腳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氈子上。扭頭看到朱依娜幸福滿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朱依娜掙扎著爬起來：「給我看看！」

程同學置疑地盯著我，他人雖然不修邊幅，鬍子拉渣，可是一雙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這樣直視我，彷彿要在我的意念里鑽一條通道直達真理。我猛地一陣心虛，大腦里良心的大鍾轟地敲響了。

朱依娜一看孩子，淚水唰地流了下來，用本族語言喃喃著什麼。

什麼？

我在旁邊看著，忽然發覺腳邊有影子移近，抬頭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憤的漢人大夫。他穿著一件不大合身的舊衣裳，頭髮有些亂，鬍子似乎好些天沒颳了。可雖然這樣，舉止卻還算優雅斯文。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又似乎只是幾秒鐘，孩子顫抖著順著我的手力脫離了母體。我看著孩子烏紫的身體和纏在脖子上的臍帶，心裏一緊。

小程擺擺手，又跑一邊給人算命去了。

「程大哥。」我說，「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過這裏嗎？」

「一直疼到現在，還是一點跡象都沒有。有路過的漢人大夫，可是是男人，爺爺和姐夫不讓他去看。」

我還擔心男人會歧視女孩子，沒想那漢子一看到女兒，激動得泣不成聲。

我無暇回答，繼續人工呼吸。

這個白面書生倒也是個爽快人，咧著嘴回禮：「姑娘好啊。」

我說：「前些日子在制新葯，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養成好習慣了。」

「阿敏啊！」老爹的妻子，古麗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了過來，「還好你來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小程鬆開她，轉向她身邊一個一臉不悅的小夥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發黑，似乎有血光之災呢！」

我笑著搖搖頭，宿醉讓我神經不大正常。我拉著毯子往回走。

我笑了笑，忽然有點寂寥：「能回家真好。」

老爹還很感動：「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豪爽一笑：「這是自然。我可就當回家，不客氣了。」

我哈哈大笑，放聲歌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雖然歌詞美，可是我沒有一個音符是在原來的線譜上。

「是個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