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長安月
薛晗

我那時雖然才八歲,且不受詩書感化,但是我並不笨,我惡狠狠地駁回去:「不信我,就什麼都別問!」
姐姐帶著丫鬟老媽子匆匆走進院子,根據以往經驗,她無須求證就知道我幹了什麼好事。
薛晗忽然詭異一笑,我立刻遍體生寒。薛晗平常只會笑得溫柔敦厚,我可從沒見過他眼放賊光。
那是薛晗寫了燒給他娘的奠文。他這下全信了,眼珠子快瞪出眶來。
突然一聲呵斥從天而降:「沈眉!」
我又唱又跳:「小黑愛吃泥巴糕,吃了一個還想要!」
連著這把劍被一起找到的,還有一本薛家劍譜。從那天起,薛晗就專心致志練習劍法,每天日出即起,揮劍三百下,然後再吃早飯。
薛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得渾身發抖,像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輕易被捉弄了。
我溜到薛晗住的小院子,拿出準備好的白布披身上,跑進了他的房間。
我哼哼著說:「她說你哭起來很難看。」
我全神貫注看他張開那張漂亮的嘴巴,咬了一口,咀嚼了幾下,臉色忽然大變。
薛晗黑著臉,使勁把袖子拽了回來,不勝煩惱。
我大聲朗誦:「帝高陽之苗什麼兮,朕皇考曰伯庸;什麼提貞于孟什麼兮,惟什麼什麼吾以降……」
我扯他的袖子:「你要住在我家了嗎?那你以後可以陪我玩咯?」
然後要我念詩給他聽。
我忍,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噗地一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點了點頭。
「冰月蝶?」
我說:「你娘。」
薛晗還算厚道,說:「阿眉,謝謝你。」
我從樹上竄了下來,跑到他身邊,一臉羡慕道:「你這是什麼功夫?能教我嗎?」
日子久了,我也漸漸習慣將他當成家人。
薛晗當然不信,沖我大吼大叫:「你又編排些話來騙我?白日里作弄我還不夠嗎?你走開!」
我叫道:「為什麼不說他會欺負我?」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聲音很清朗,很沉穩,很……很好聽。迴響在這小小書房裡,讓我耳朵一時有點嗡嗡作響。
管它蝴蝶和_圖_書蜜蜂,沒有我,還不知道埋在哪處土下。
爹氣得拍桌子,所有碗碟筷子都一跳。
薛晗一看驚駭得大叫:「你你你……你怎麼知道我家布陣圖!」
爹宣判道:「從明天起,你同小晗一同讀書,我讓他教你一些詩文。別整天只想到吃。」
我大驚失色:「爹,我該學的都已經學了啊。」
我先拿了一塊,大咬了一口,香香甜甜地吃了起來,以證實糕點無毒。
那日中午就聽娘在同嬤嬤說:「還是請大夫給小晗看看。這麼大的人了,還……不大好。」
薛晗還是一言不發。
我沖他討好地笑:「小黑,你餓不餓?我這裡有豆沙酥皮糕,可好吃了。」
只見他擰著眉,張開嘴猛地把夾了泥巴餡的糕吐了出來。
我心生一計。次日起了個大早,跑到薛晗的屋子外躲著。丫鬟服侍他穿衣服,我就翻窗進去,往他的床上倒了一大杯水。
我活這麼大,從來沒見他對我發這麼大的火。我真被嚇著了,心驚肉跳。
他肆機報復。你說寫字就寫字,他非要在我手上綁沙包,而且還不許我坐。半天下來,我的手就酸得抬不起來,他還挑三揀四,「這是你寫的字?比道士畫的符倒是好認點。」
少年高挑英俊,神采飛揚,從容瀟洒。小丫鬟們芳心醉倒一片。
我那時臉皮頗厚,賴上去道:「你叫什麼名字?你來我家做什麼?」
我說:「很美。」
我溜回樹上,捧腹大笑。
我氣地大叫:「誰稀罕!你哭吧!我再不理你了!」
他是歸德將軍薛正義的幺子,上面四個兄長。他的娘和我娘是表姐妹,出嫁前極為親密。那年他娘疾病去世,家裡亂成一團。大老爺們不會管家,薛晗生病在床,連個麻利的小廝都沒有。我娘實在看不下去,就提議將薛晗暫時接來,照料一陣。
薛晗看著幾乎要暈了過去。
我癟起嘴,委屈道:「人人都不理我。他們都不和我說話,裝做看不見我。還以為你也和他們不同,沒想到也是一樣的。」
他走過來,端起來大灌和*圖*書一口。
薛晗猛抬頭,被我嚇得不輕。也是,換誰在他那情況下聽到這話都要嚇一跳。
我把眼睛和嘴巴扯成一條線,沖他吐舌頭。他忿忿別過臉去。
半夜我不睡,偷偷爬起來,打算去扮鬼嚇薛晗。和尚做法后家裡一直很乾凈,不然我根本不用親自動手。
這都說的是什麼?
他說:「確實是佳句。」
我聽到他呢喃:「娘親……」
沒念完,因為薛公子已經倒在了椅子里。上天保佑他沒被我氣死,我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被爹罰去跪祠堂。
我在大槐樹上磕瓜子,瓜子殼紛紛揚揚落下,薛晗就在樹下用劍唰唰唰地把瓜子殼揮開,一片不漏。我吃完瓜子,掏出一個桃子啃,啃完了把核隨手一扔,他又唰唰兩下,核分成了四瓣。
薛晗在旁恭順地說:「姨爹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教導阿眉的。」
他若無其事地咽了下去,轉身走開。從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薛晗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們薛家的傳家之寶:冰月蝶。」
薛晗眼神森森地瞪著我,娘立刻大聲問我:「阿眉,你是不是又欺負小晗了。」
我冤得要吐血。
薛晗冷冰冰的眸子亦掃我一眼,大概覺得被一個小姑娘捉弄了,面子掛不住,臉有幾分紅。
還好薛晗很快又抬起頭來,捧著肚子,一臉吃錯了東西的表情。
我怕又被姐姐罵,丟下樹枝,一溜煙的跑走了。
我哀號一聲,倒在飯桌上。
薛晗就這樣在我家住了下來。
娘走後,他木獃獃地坐在院子里,不說話也不動。
第二天早飯,薛晗紅著眼睛,黑著臉出現在眾人面前。娘心肝兒肉得摟著他噓寒問暖,姐姐連忙叫人去熬銀耳湯。
我趴在樹枝上笑,「怎麼?擔心你將來的媳婦知道?」
薛晗的臉一下轉成青色。
只聽薛晗冷聲道:「我知道是你。」
薛晗沒得選擇,扭扭捏捏地說:「我娘……我娘昨天還說了什麼?」
那天我爬在大槐樹上,一邊吃著桃子,一邊吹著風。娘帶著薛晗走到院子里來,我聽她親切溫柔地說和-圖-書:「你就住那邊的院子。這段時間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有什麼事一定要同姨媽說。」
我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屋,鑽進被子里。
「你看得到我?」
我學著我爹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娘告訴了我你們家一把什麼劍藏起來的位置,要我告訴你。」
我問:「寫的什麼?」
我聽到她們偷偷說:「五郎真俊,若能做我夫君該多好。」
就這樣,我被薛晗抓去讀書寫字。
薛晗無神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轉過頭去,彷彿我不存在一樣。
有必要嗎?不過一口泥巴,他又沒吃下去。
沈府上下,無一人不喜愛他。他聰明乖巧,老實溫順,知書達禮,勤學上進,善待下人,總之娘和姐姐簡直把他當作心頭寶,成日噓寒問暖,樂此不疲。
他抽出劍,一時間昏暗的屋裡流光溢彩,月華般的光芒從薄如蟬翼的劍身綻放出來。
噩夢?管自己親娘叫噩夢,活該嚇死你。
我只好說:「她說你不要責怪自己,說你給她寫的詩她很喜歡。」然後回憶著背了兩句。
薛晗來得正是時候。
我恍惚想起,姐姐說過,薛晗的娘去世了。
我沖他撇嘴,他沖我笑。
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啜泣聲。我尋過去,看到薛晗院里樹下哭著。
「人家愛笑就讓人家笑去,我牙齒在就好。」
結果晚飯時爹就對我說:「阿眉,你也不小了,雖是女孩子,也不能整日貪玩,得學點東西了。」
他說:「長安清早的鐘聲。」
我不耐煩,對那婦人說:「你兒子腦子有問題。」
我假惺惺地問:「要去茅房嗎?」
我自顧說:「我叫二妹。你不說你的名字,那我就亂叫了。我叫你小黑好不好?」
薛晗狠狠瞪了我一眼,還是沒出聲。
「放你的……」關鍵時刻他把那個詞吞了回去。人家是文雅的公子。
我張開嘴:「哇……」
薛公子念道:「漢苑鐘聲早,秦郊曙色分。霜凌萬戶徹,風散一城聞。」
薛晗嗚嗚哭,我瞪著眼睛,看到他身邊蹲著一個漂亮的白衣婦人。那婦人焦急心疼地摸m•hetubook•com.com著他的頭髮,可是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爹鬍子一抖:「學?你學了什麼?活了十二年了,連首詩都不會作!說出去還是沈御史家的小姐,笑掉人大牙去。」
於是那天我又在薛晗的夜宵里放了一大把胡椒粉。
我氣的抓起筆朝他扔,他眼皮都沒抬就接住了。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的寶劍,劍柄上還綴著一顆碩大渾圓的珍珠。我伸手去摸,給薛晗啪地一下打開。
沈家的二小姐,頑劣不馴之名早已外揚。我雖極少出家門,卻並不妨礙外人對我說長道短。那時我已知道自己與常人的不同,而舊友都已超度,家中卻沒有適齡孩童與我做伴,我頓時非常孤單。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
薛晗一愣,臉在瞬間紅了。他吃驚地看著我,我亦單純地凝視著他。他的嘴巴開始發抖。
姐姐狠瞪我:「這天下還有人能欺負得了你?」
薛晗斜著眼睛看了豆沙糕,又看了看我,卻沒有動手的意思。
我好奇地望下去。那個男孩子披麻帶孝,又黑又瘦,沒精打采,像是被太陽曬蔫了的葉子。
我逃出老遠,回頭看。薛晗還站在原地,眼睛冒火,死瞪著我,像隨時都會衝出來掐死我。我一吐舌頭,埋頭跑走了。
姐姐總笑我:「阿眉吃醋了。」
娘說:「你要是像小晗一樣聽話懂事,娘也會那樣疼你。」
我哪裡知道這是什麼圖,「都是你娘畫給我看的。」
姐姐慚愧地對薛晗說:「這丫頭是我妹妹,缺少管教,無法無天。小晗,往後她要欺負了你,只管同姨媽和表姐說。」
我初見薛晗時,剛滿八歲。
我充滿期待的看著他。
我說:「你娘要你別哭了。」
可是床上無人。深更半夜,這位翩翩佳公子不好好在床上獃著,跑哪裡去了?
然後薛晗私下攔住我,說:「你要對我發誓你所說之話都屬實。」
這般關照下,薛晗黑瘦的身子終於長了幾斤肉,也不那麼死氣沉沉了。
我倒吸一口氣。我從來沒有見過雜耍,這點小技已經讓我大開了眼界。
過了幾日,我半夜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搖醒。薛晗很興奮地把我從床里拖了出來,給我看他的寶貝。
我說:「你娘看你哭,很心疼,要我叫你別哭了。」
薛晗大怒:「不要胡說!」
薛晗渾身發抖,反覆強調:「你在胡說什麼?」
他平日里總是端著一副雲里霧裡的表情,裝作是大人,這個時候卻像個小孩子。
我在旁看著,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里撒上一把鹽。
薛晗到底是孩子,美食當前,受不住誘惑,終於伸手也拿了一塊。
我「哈」地一笑,把紙包一丟,笑得滿地打滾。
他在院子里練劍,小丫鬟門全擠在牆角屋檐下看,咯咯笑。他長劍指空,瀟洒飄逸,一個燕子回巢收了勢,小丫鬟們全部捧著心口叫好。
我說:「我是說你念詩的時候。」
於是我開口:「薛晗,你娘叫你別哭了。」
驚奇的事發生了。他頭也沒抬,卻突然揚手,一把將桃核抓在手裡。
我哇哇叫:「才沒有!才沒有!」
「大概是吧。」我拿樹枝在地上畫。
薛晗抄起一本書,狠狠道:「聽好了,什麼叫念詩。」
薛晗臉色發白:「你在同誰說話?」
我想,娘是不是帶了個傻子回家。這樣的念頭一生,就想去試探一下。於是將手裡吃剩的桃核對準他的腦袋扔了過去。
薛晗很厚道,從沒同人說過我可以看到鬼的事。他也很勤奮,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和習武上。
薛晗面如醬色。
他又惱又羞,兇巴巴地沖我叫:「你在胡說什麼?」
薛晗那時到底也是個孩子,沒有心防,被我的話感動,把視線轉了過來,帶著歉意和憐憫看著我。
漂亮婦人立刻高興起來,「你快告訴我兒子,叫他別哭了。」
這時那婦人抬起頭來,一下看到我。她秀美的臉上滿是驚訝。
我趕緊跑。他倒是沒追出來。我笑道:「我是學那些小丫鬟,倒還以為你喜歡呢。」
好在薛晗及時開口說:「是我晚上做了噩夢。」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我想一定是薛將軍兒子太多了,少了一個也沒發覺。
姐姐一臉怒容,攬過薛晗,連聲叫人端茶漱口伺候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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