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記 明珠蒙塵

看著她卧房的門關上,念卿也關上了浴室的門,手指無聲無息按下鎖,背轉身,一時如釋重負——鏡子里,自己臉上的脂粉還沒卸凈,唇上還有梅子色口紅的余跡,險些被念喬看到。原以為她早已熟睡,一時疲憊,竟大意了。
「姐姐,你又回來得好晚。」念喬揉著眼推開浴室的門。
「程大少!程主筆!你的的社論寫好沒有?」
「趕不上也得趕。」念卿苦笑。
「晚安,快回去睡覺吧,我也累極了。」姐姐沒有理會她的撒嬌,好似不耐煩的樣子,揮了揮手,將臉也側了過去。
程以哲啊的一聲,笑道:「充滿幻想和靜謐,宛如孩子夢中的歌聲。」
恰在此時,樓下門房叫道:「沈念卿,有人找——」
兩姐妹俱是一怔,程以哲笑著下車,已替念卿拉開車門,「你們都沒吃晚飯,這家白俄人的店裡有幾款蛋糕特別好吃。」他俯身伸手扶她,笑容溫暖,目光似身後迷離燈彩般惑人,「快來,我不知你們愛吃的口味。」
「重色輕友!」夏杭生沖他背影笑罵,「人人都追女,就你程大少爺了不得!」
「晚安。」念喬委屈地撇撇嘴,轉身回房。
「櫻桃醬和楊梅!」念喬眼睛彎彎笑得似一隻饞嘴小貓。
念喬三步並作兩步奔上樓來,只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藕色絨線衫,兩條烏亮髮辮鬆鬆垂在肩頭,雙頰透著水潤,鼻尖滲出汗珠。
程以哲卻再也無心做事,只是凝眸看她,不捨得放過她的每個小動作——分明是最平常的一顰一笑,在她做來總有說不出的韻致,這傻丫頭卻從不明白自己的美。看著她專註的側顏,他心中滿滿都是暖意,忍不住輕聲叫她,「念卿。」
濕漉漉的鬢髮眉睫,越發漆黑,水珠從睫毛上滴落,膚色清透如瓷。
念喬偷眼看了看姐姐臉色,見她只是側首看窗外,便拘謹地答道:「是的,要考試新曲子。」
程以哲回頭笑道:「我知道,時間還來得及,先過來買點心。」
燈光斜斜照下,將一疊資料的陰影投在桌上,念卿只顧寫,沒注意到光線的昏暗。程以哲悄和_圖_書悄越過她身後,將檯燈的位置調了調,讓光線轉亮。念卿抬頭朝他一笑,兩人並未說話,各自又埋頭做事。
阿梅停筆問她,「是不是趕不上晚上的課了?」
程以哲卻已走到她桌前,微笑溫言:「別擔心稿子,有我呢。」
「哎呀,念喬都找來這裏了,準是遲了。」念卿跳起來,不著痕迹地避開程以哲,上前將虛掩的房門拉開。還未見人,就聽那脆脆的嗓子在樓梯上嚷,「姐,你怎麼還不收工?我等你半天,上課就快遲到了呀!」
不待念卿回答,念喬已經感激點頭,「多謝程大哥!」
念卿一臉倦容,淡淡打斷她,「對不起,念喬,今天是我加班誤了時間,以後我會盡量守時。但是,我一再跟你講過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你好,若非萬不得已,不要欠下人情!」
「這是舒曼的話。」程以哲抬目一笑,從後視鏡看到念喬臉紅吐舌的可愛模樣,越發覺得有趣,「剛才還叫程大哥,怎麼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樣啊。」念喬又偷眼去看念卿,見她微微闔目,似乎已經靠著座椅睡著。程以哲也從後視鏡瞧見了,想來念卿定是太疲憊,便閉口不再說話,以免吵著她。
「老夏,拜託幫個忙,還差幾行而已,我趕不及了。」程以哲推門而入,將稿子丟到副主筆桌上,不待老夏從一堆稿子中回過神來,轉頭朝總編室叫道,「老葉,稿子快好了,一會兒讓老夏審完給你!」
「怎麼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嗎?」
「不嘛,你還沒有和我說晚安!」念喬眯起眼睛撒嬌,還沒有適應浴室里的燈光,矇矓里覺得姐姐的臉被這燈光照得格外白,臉頰嫣紅,眉色翠深,隱約和往常有些不一樣。
阿梅提高了聲音,「你啊,老是不吃晚飯!這樣下去非熬出胃病不可!」
「瞧你這話說的,就你知道憐香惜玉嗎?」葉總編翻個白眼,心底卻暗想,這報館里總共兩個女編輯,都談不上什麼香什麼玉,阿梅胖乎乎的,小沈雖然身材高挑,卻是個土包子。
「碼頭工人罷工那和*圖*書條稿子還沒傳回來,再催再催!」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沒有什麼程大哥!」念卿聲氣強硬起來,古板的黑框眼鏡下透出嚴厲之色。念喬低頭不敢答話,心中委屈,正欲分辯時,一輛黑色小奧斯汀已經徐徐駛到跟前。程以哲探出頭來,「快上來,別耽誤。」
程以哲去開車,念喬拍了拍胸口,脆聲喜道:「多虧有程大哥在,今天要是遲到就麻煩了,老師要考上堂課的曲子,輪到我第一個,若再遲到,定然過不了關……」
「哦,哪一首?」
程以哲趁勢問:「念喬今天的課很要緊吧?」
「念卿?」程以哲伸手過來按住了稿紙,不容她迴避。
念卿擰開水龍頭,掬起清水,緩緩洗去臉上脂粉。
「阿梅說得對,再敬業也不能這樣虐待自己,稿子先放一放,大家一起去吃飯吧。」
程以哲點頭笑,不由分說收起稿子,關了檯燈,取下念卿掛在牆上的圍巾,「快走吧,稿子我自有辦法!」掛鐘指針已越過八點,果然耽擱不得了,念卿歉然,「又要麻煩程先生了。」程以哲將圍巾一抖,替念卿搭在頸上,念卿下意識縮肩。他收回手深深看了她一眼,念喬立在門邊,望著眼前兩人,一時有些怔忡。
阿梅在一旁瞧著,忽覺這兩人有種無聲的協調。
念卿的目光越過他,投向門口,葉總編一臉不悅又不好發作地站在那裡,瞪著程以哲。
「程大哥,這裏還沒到啊!」念喬已經搶先發問。
「我……」念卿無奈望著總編的身影消失在門邊。
夾雜著腳步聲,總編輯葉先生的大嗓門,回蕩在報館的樓上樓下。
念卿忙著寫完最後幾行,只低低應了一聲,沒有抬頭。
念卿歉意地一笑,低頭繼續趕稿。
念喬迷迷糊糊聽著開門的聲響,聽見姐姐走進來,過了好一會兒,卻沒見姐姐像往常一樣走進她的房間,跟她說晚安。房間里也沒有動靜,姐姐在做什麼?念喬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穿上拖鞋,拉開門,見一絲光亮從浴室虛掩的門后透出。
掛鐘滴答滴答,各間辦公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和_圖_書二樓編輯室還亮著昏黃燈光。
「稿子給我吧,你時間來不及了。」程以哲擱了筆,溫柔注視念卿。
「薛四公子?」念喬脫口而出,語聲清脆,引得路人側目,連那風采翩翩的公子也微側了下頭,似乎聽到了她的語聲。
念卿亦莞爾,側眸間,卻見玻璃轉門推開,一對男女相伴出來,步履匆匆間已是光彩奪目,吸引得路人紛紛側首——端的是俊男美女,華服錦繡,相得益彰。
背對門,站在鏡子前的姐姐念卿猛地迴轉身,像被她的出現驚嚇了一樣,抬手擋在臉上,「念喬,你……你快回去睡覺,當心著涼。」
「老葉,你可不能把咱們的才女們也當勞工壓榨。」程以哲只是笑。
念卿其實毫無睡意,故意閉目裝睡,只是不想讓念喬覺得她在旁邊而局促不安。不一會兒,感覺車子緩緩停下,睜眼一看窗外,卻還沒到橋西路。
上午十點的報館,忙如打仗一般,匆忙進出的腳步,踩得木樓板咚咚作響。
凌晨兩點的鐘聲滴答敲過,木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輕微腳步聲。
「這就好,再等我兩分鐘!」念卿顧不上多說,匆匆轉身卻被念喬一把抓住,「哎呀,別再耽擱了,快走快走!」
風風火火又是一天,天色黑盡時,報館里還亮著燈光。
程以哲定睛細看,一下認出來,「咦,是薛四公子。」
念喬一怔,這才瞧見程以哲,臉上一紅,「程大哥也在。」
「那誰,小沈,沈念卿,再給我趕兩條譯稿!」
「新華路有一隊學生在遊行,老易跟小北走一趟!」
話音未落,就聽咚咚的腳步聲跑上樓來,似乎每一步都在跳躍,踏得陳舊的木樓板微微顫抖。
「肖邦F小調第二練習曲。」
念喬驚喜讚歎,「就是這個感覺,程先生你說得太好了,我總不知道怎麼表達呢!」
念卿抬眼看牆上掛鐘,已經七點了,兩條譯稿,這得譯到什麼時候……她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輕輕嘆了口氣。
念卿低頭推了下眼鏡,輕聲道:「沒事,就快趕完了,一直勞煩程先生,真不好意思。」
念卿已經和圖書埋頭開始譯稿子,無暇再和她說話,只敷衍地嗯了一聲。
念卿關上辦公室門,恰好聽到夏杭生的大嗓門,念喬亦轉頭看她。
旁人私下都說這兩人不般配,接觸日久,她倒覺得念卿並不像旁人說的那麼土氣,也不像她外表看著那麼木訥。在阿梅看來,念卿只是不會打扮,樣貌其實是好看的,舉手投足更有種說不出的韻味,會吸引到程主筆也不為奇。
念喬悄聲讚歎,「呀,好漂亮的一對!」
偏偏報館里還有人傳言,說程主筆對新來的女編輯沈念卿有意思,老葉壓根不相信——程以哲是什麼樣的條件,且不說家境殷實,文藻出眾,單論人品相貌那也是眾里挑一的。如此才俊,怎可能看上那土氣木訥的小姑娘。
「程先生,念卿,我先下班了,再會。」阿梅客氣地向程以哲告辭,卻向念卿眨了眨眼,離開之時故意將門虛掩。房間里頓時安靜得只剩掛鐘的嗒嗒聲。程以哲看一眼時間,已經快到八點鐘,念卿每晚八點半要趕去做家庭教師,教學生英文。
程以哲只得笑,對她的生疏語氣徒覺無奈,「那麼,快寫吧。」
同事阿梅從一堆稿子里抬起頭來,也苦笑,「慘了吧,又多兩條譯稿!」
這個小沈一向寡言少語,只知埋頭做事,打扮與時下摩登少女大相徑庭,說是個土包子也不為過。年紀輕輕的,總罩一件松垮垮的粗呢子外套,跟鄉下丫頭似的綁兩條麻花辮子,天冷天熱都戴一頂灰色軟邊帽,帽邊壓在眉上,底下一副圓片黑框眼鏡,足足遮去半張臉。她來報館做事兩個多月了,葉起憲還未仔細瞧過她長什麼模樣。
「不,先送念喬,我可以遲一點。」念卿忙回答。
「喂喂……」夏杭生嚷起來,「這也太過分了吧!」程以哲不理他,徑自收拾了隨身物件,出門時拋下一句,「念卿的稿子別出錯啊。」
是姐姐回來了。
「走吧。」念卿假裝什麼也沒聽到,挽了念喬匆匆步下樓梯,卻見程以哲快步追下樓來,直嚷道:「等我送你們!」路邊已有黃包車夫迎上來,念卿彷彿未聽見,拽了念喬便和_圖_書要上去。程以哲趕上來攔住二人,「坐我的車子,黃包車太慢!」
念卿一時怔住,店裡飄出的糕點香氣似乎將心緒也染上奶油的軟膩。他笑著催促,「還磨蹭,是誰趕時間了?」她只得下車,念喬也從另一邊下來,小跑繞過車子,滿懷歡快,「這家店我們來過,姐姐帶我來的!」程以哲笑道:「好極了,那你喜歡什麼口味?」
「那又沒時間吃晚飯了吧?」阿梅皺眉。
兩姐妹一路上互不說話,念卿報了地址就再未開口,一向活潑的念喬也悶聲不響。程以哲有些納悶,想了想便找個話頭問道:「是先到名山路十號,再送念喬去橋西路嗎?」
燈光下,他的手修長削瘦,微凸骨節顯出手的主人特有的固執。
念喬怔住,「可是程大哥……」
念卿不說話,圍巾遮了大半張臉,隔了眼鏡看不清臉上神色。直到那對俊男美女鑽進路邊一輛豪華轎車絕塵而去,念卿又咳了兩聲,這才放下圍巾,抬起臉來,「沒事,給冷風嗆到了。」
報館主筆程以哲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無異於救世福音,拯救三名小編於水深火熱。
念卿扯起圍巾將嘴捂住,側過身子,咳了一聲。
念卿還有些遲疑,擔心稿子譯不完。
阿梅也已趕完稿子,收拾好東西,回頭見整間屋子只剩沈念卿還在埋頭譯稿,程以哲靜靜坐在她旁邊,說是審稿,其實在親手幫她校對謄稿。
定定望了鏡子里自己的臉,念卿疲憊得恍惚,又是一夜過去,睡下,醒來,又可做回那個真真切切的沈念卿。
卻聽裡邊傳來一個溫厚男聲,「別管稿子,趕緊走,我來掃尾就是。」
報館兩層樓里人仰馬翻,打字機嗒嗒響成一片,廢稿散亂一地,人人進出來去都似踩著風火輪,踏得樓梯地板咚咚作響。葉總編的矮胖身影風一樣卷進卷出,沖編輯部丟下一句話,不等念卿抬頭回應,便風風火火沖回辦公室接電話。
「說了多少次,以後不要再叫程先生好不好?」程以哲笑著抱怨,透著些孩子氣的無奈,「我也有名字的。」念卿筆下一頓,卻假裝專註于稿子,沒有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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