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記 力挽狂瀾

方繼僥也不擦汗了,一雙眼睛盯著對面薛晉銘,似要瞪出血來。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殺手鐧,果真夠毒辣,事到臨頭反戈相向,就在委員會眼皮底下讓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盤。
「證人關係重大,需立刻送醫急救。」趙主任厲聲質問方繼僥,「你阻撓證人送醫,難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當眾滅口?」方繼僥眼皮一翻,「證詞還未簽字生效,真偽尚無定論,趙主任就想一句話定了方某的罪嗎?」
白紙黑字便在眼前,她手指卻已不能動彈。
有反應敏捷的已驚跳了起來,諸人再顧不得什麼庭上秩序,亂紛紛慌作了一團。
「督軍!」趙主任發了急,陡然提高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題,「請回答盧委員的提問,第一個問題是否屬實?」霍仲亨總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質詢,大概已連問了兩遍,令趙主任不得不出聲提醒。見他回頭,盧委員再一次問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說,是否屬實?」
趙主任被方繼僥頂得無言以對,再看看身後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警衛,便已全都明白了——難怪方繼僥有恃無恐,單看這一色的日造槍械,便知背後是誰在做他的強援。薛方兩家已經聯姻,薛晉銘自然是他盟友,雖是小小警備廳長,卻控制著城中各處機要。
坐在近側的薛晉銘卻已搶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將她抱了起來。趙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衝動!」
「是么,那我們便來講講國法。」霍仲亨冷冷側首,眼底鋒芒畢露。全副武裝的士兵橐橐而入,毫不含糊地包圍了在場諸人。趙主任也僵住,慌忙勸止霍仲亨道,「督軍息怒,內閣已將此事交由委員會查辦,請督軍信任在下,切莫衝動誤事,武力終究不能解決問題……」
這一局棋,從第一步就輸了——不是輸給他,而是輸給你。
他嘆一口氣,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手把手執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沈念卿」三字。
「原來今日請出督軍,只為了協助?」方繼僥笑得一團和氣,目光如針似芒,「這可好哇,撇得好乾凈,既然正主兒都不在了,這質詢會我看就做做樣子得了?」趙主任拍了桌子便要發作,霍仲亨卻毫不客氣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兒。」
霍仲亨與薛晉銘相隔不過兩步,四道目光相交,虛空里似有金鐵聲劃過……隔在兩人之間的,卻是陷入半昏迷的念卿,整個人似一株枯萎的蘭草,斜倚在薛晉銘臂彎,長發如瀑垂落。
所有人瞠目結舌,直到方繼僥扶腰爬起,聲嘶力竭地吼叫,「逮捕他!給我逮捕他!」兩側警衛這才回過神來,端了槍衝m.hetubook.com.com上庭前,卻聽薛晉銘抬頭喝道,「站住。」
「別怕,我在這裏。」薛晉銘摟緊了懷裡蒼白的人兒,卻見她睜著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艱難地望向身側。他以為她在找霍仲亨,可順著她目光看去,卻是呆立在一旁的書記官。她一額都是汗,垂落身側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嘴唇微顫,依稀是在說「筆」。
趙知武張了口,汗涔涔地呆了半晌,一咬牙道:「應當停職拘禁,聽候徹查。」
趙主任啞口無言,只得諾諾,其餘委員也連連稱是。方繼僥見最後的退路已斷,再無適才耀武揚威之色,顫聲嚷道:「我是一省之長,有大總統親頒的委任狀,即便要辦我,也輪不到你霍仲亨和趙知武!」
至此心中大石訇然落地,念卿放棄了掙扎,靜靜闔上眼睛,任由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將自己淹沒。最後朦朧的意識里,是薛晉銘緊緊抱著自己,不是他,不是仲亨。
沈念卿語不驚人死不休,「當日密函里提及內閣要員與日商勾結舞弊之證據,系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後,也有人裡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隨後,督軍遇刺,與此人亦有莫大關係;現今薛廳長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幾句話,拼著一口氣說出來,念卿只覺冷汗如注,張了口再發不出聲音,意識漸漸有些迷糊。話已至此,矛頭算是徹底轉向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方繼僥。
混亂場面下,唯獨薛晉銘一個人對周遭視若無睹,只是俯身抱著沈念卿,目光專註在她一人身上。念卿已陷入半昏迷中,隱隱聽得周遭大亂,聽得有人驚呼「軍隊來了」……薛晉銘深深看著念卿,看她牽動唇角,露出淡薄笑容。
方繼僥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了霍仲亨,怎麼可能有軍隊,進出本省的通路都已被封閉,軍隊絕不可能從天而降!警備廳早早將他監視了起來,連日里只見他醉心風月,根本不曾調遣過軍隊……這絕不可能,一定是他使詐!
「武力不能解決,難道要溫良恭儉才能解決?」霍仲亨的目光掃過畏縮在後頭的委員們,卻無一人敢與他犀利目光對視。他負手看向庭下眾人,「軍人外禦敵寇,內鎮姦邪,武力所及,同樣是捍衛國法之威嚴。」
薛晉銘在這一剎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敵人原來不是他。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決絕回敬他的猜疑;他預想到她的背叛,她便報之以不容回絕的堅持,偏要他承認她,站到她身邊來,與她共同進退。他就知道,這刁鑽的女人從不肯吃虧,連誰多愛誰幾分也要討價還價,任人擺布絕不是她的做hetubook.com.com派。旁人將她作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卻變作他的盾,轉身迎上身後刀刃,拼卻微末之力攪翻這重重機關;如此不計後果、不惜代價,怕是將一切都豁了出去。
念卿被薛晉銘緊緊摟著,身體已麻痹無力,連轉動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後一分神志還在,依稀聽見方繼僥的話,似一盆冰水淋在頭頂。難道拼卻了所有,好容易走到這步,卻要在他眼前功虧一簣?
隨他話音落地,竟有一種聲音由遠而近傳來,隱隱震地有聲,彷彿有什麼逐漸逼近。起初人人皆被庭上變故震撼,大多不曾注意到外頭動靜,只有極少人細心察覺到了……不知是誰最先探頭看向窗外,猛一聲驚呼自庭下響起,「是軍隊!」
特遣調查委員會當庭宣布,拘捕方繼僥、薛晉銘及一干涉案官員,同時急電北平,獲內閣緊急會議通過,由督軍霍仲亨臨時出任代省長。旋即,代省長霍仲亨宣布三省戒嚴,進入緊急狀態,停止南北戰事。南方當局于次日發布電文,譴責北平內閣包庇賣國官員,支持霍仲亨重審日商一案,徹查賣國醜行,並宣布暫停戰事,聯合三省,共建和平。
方繼僥的神色已全然變了,似瞬間換上另一張臉孔,細密笑紋底下透出滿滿的倨傲,「亂什麼亂,都給我坐回去,誰也不許妄動!」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會趙主任,只將目光斜斜睃向霍仲亨,話卻是說給薛晉銘聽的。
一點淚光凝在眼角,順著睫毛顫了顫,終究不曾墜下。
然而方繼僥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彷彿早有準備,就等著這一刻——不待趙主任發話,他已噌的一聲站了起來,將桌子重重一拍,「維持庭上秩序!」隨他話音落地,左右側門從外打開,兩列整裝佩槍的警衛齊刷刷奔進大廳,腳步整齊,行動迅速,顯然早已預備在外頭了。頃刻生變,滿座都驚得呆了,只聽趙主任驚怒呵斥,「方省長,這是什麼意思?」
眾委員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強硬,質詢委員反被他當場斥責。趙主任不失時機來打圓場,「督軍所言極是,政務與軍務本該分立,只是此番調查事關重大,務必請督軍給予協助。」他話音未落,便聽身旁方繼僥失聲大笑起來,仿若聽見了最滑稽不過的笑話。
早已下定決心原諒她,即便她做出再絕情之舉,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經為誰賣命,如今受誰操縱,只要將她抓回手裡,她還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舉動,已全然不管不顧,一反往常的周密謹慎,舉止說話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驀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軍想做和-圖-書什麼?」方繼僥一步擋在他面前,滿臉堆笑,故意瞪圓了眼睛,「難道還需鄙人再說一遍?即便督軍憐花心切,總還是要顧及一下大局吧?」方繼僥湊近霍仲亨,滿懷快意地期待著對手暴跳如雷。然而冷不丁喉頭一緊,竟被霍仲亨揪住領口,單手提了起來。
趙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後悔不迭。當日是他力勸霍仲亨不可動武,勸他相信內閣,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來,他是全然錯了,這世道已是武夫當國,誰抓住槍杆子誰便是贏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隊分駐三省,離本城最近的駐軍也在遠郊,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只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只看能否憑著委員會的面子,暫且壓他一壓,好歹還有內閣在後頭……趙主任這裏急出滿頭冷汗,霍仲亨卻是一聲冷笑,對眼前變故竟是視若無睹,依然邁步朝那女子走去。
槍聲驟響,方繼僥朝天鳴槍,鎮住底下場面,朝薛晉銘和左右警衛吼道:「還愣著幹什麼,把人通通給我抓起來!」左右警衛遲疑,有人還在等待薛晉銘號令,有人終於端起了槍,對準霍仲亨與庭上八名委員。見有人帶頭,其餘人也喀地拉動槍栓,紛紛舉槍。
「最能狠下心的人,原來是你。」薛晉銘望著她沉靜容顏,一時恍惚,伸手去拂她頰邊亂髮。指尖還未觸及,只聽喀的一聲響,烏黑槍管已抵在額際——侍立在霍仲亨身側的副官許錚,一個箭步上前,拔槍指住了薛晉銘。
滿堂嘩然,只見霍督軍倉猝起身,險些掀翻了桌子。
原來這女人腳踩兩頭,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橋,實則要對付的是他。好一個薛晉銘,難怪處處透出古怪,原來打的是這番主意,只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繼僥眯起眼,松垮的眼泡越發讓兩眼細眯成一線,眼縫裡卻有冷芒一閃而過。他轉頭冷冷一瞥薛晉銘,卻見他直勾勾望著那女人,只是笑,笑得異樣奇詭。反觀此時的最大贏家,最該發笑的人,卻沒有半絲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來,反而鐵青了臉,蹙眉沉默,趙主任連問兩遍的問話都不曾聽見。
薛晉銘伸手將筆拾起,示意書記官上前。
一時間整個兒亂了套,事態變化全然脫離了控制,八名調查委員面面相覷,方繼僥恨得臉色發青,豆大汗珠滾下臉頰也不覺察。
這一聲喊,駭得眾人心驚肉跳,坐在外側的立時撲向窗邊,不看不打緊,這一放眼看去——議政廳外廣場上,黑壓壓都是軍隊!後頭軍車隆隆而至,槍炮架設森嚴,四下里荷槍實彈的士兵,穿一色深灰制服,整齊劃一的步伐震動地面,似潮水般逼www•hetubook.com•com近大門。
她知道會贏,他一定會贏,只因他不是別人,他是霍仲亨。
指尖交疊,掌心的溫暖點點透進,庭上諸般喧嘩都遠去,這一刻只與她耳鬢廝磨。
霍仲亨想笑,心中幾番牽動,偏偏笑不出來。
莫非他一早知道方繼僥會發難,他又是從哪裡調集來的軍隊,他這麼大動干戈,僅僅是要對付方繼僥,還是另有可怕居心……趙主任一頭冷汗涔涔,驚覺這是個驚天的圈套,而他從一開始就已踏了進來,此時抽身已晚。
書記官執了簿筆上前,遞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說話。書記官催促的聲音恍恍惚惚聽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來,卻覺身子半分不聽使喚,費盡全力終於抬起了幾分,卻怎麼也抓不住那支筆……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見她遲緩地抬了手,一點點靠近那支筆,手腕竟不住顫抖,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對了。霍仲亨猛地起身,來不及邁步已見念卿身子一晃,軟倒下去。
霍仲亨眉頭一蹙,不耐煩道:「還有什麼問題,一併問完再說。」
霍仲亨回頭,笑容里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同我動武?」
左右警衛慌忙將槍口轉向許錚,方繼僥驚跳起來,一見情勢不妙,立即見風使舵地叫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一切交給委員會裁決!」
也罷,是誰都不重要了,這一生實在太累,她已懶得再睜眼了。
她就從容自若地站在那裡,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絲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前一切開始晃動旋轉……四少,你終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晉銘那句話,「我們從來不是敵人」……當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裡應外合,刺客必定混不進去。起初她是疑心過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處的敵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晉銘,那麼必是蟄伏在暗處,更危險的那人。
「我便辦了你又怎樣?」霍仲亨截過他話頭,聲色淡淡,並不如何狠厲,卻令方繼僥陡然打了個寒噤。只見他冷冷看向趙知武,「方繼僥擾亂質詢會、當眾迫害證人、武力威脅調查委員、涉嫌勾結日商、瀆職納賄……數罪並舉!趙主任,你說如何處置是好?」
盧委員僵住,見趙主任不置可否,只好繼續問下去,「誹謗案中,誣告政府的密函來源據說是有人暗中提供,請問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系何人所為,可曾考慮過阻止此事?」這問題來得毒辣,趙主任剛要開口揭過,卻聽霍仲亨朗聲笑了,「霍某身為軍人,屬下行事也屬軍務,行為正當與否自有軍事法庭來過問,輪不到在這裏攤開了說。你身為調查委員,和-圖-書不思督察行政,反來干涉軍事,實乃大謬!」
方繼僥急了,一把奪過身旁警衛的佩槍,對準了霍仲亨,「晉銘,還不動手!」
她答應他的賭約,答應上庭來做證,原來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這機會掀出那藏在暗處的人。她以德報怨替他開脫遮掩,無非是想將他推向霍仲亨。這般的處心積慮,這般的不管不顧,連生死也做了賭注,僅僅就為一個霍仲亨——薛晉銘只能笑,笑自己機關算盡、枉作小人,如今進退都是一場空。
眾目睽睽之下,肥背粗腰的方繼僥竟似個毫無反抗力的孩童,被拎得踮起足尖,臉色紫漲。「滾!」霍仲亨面無表情,唇間只吐出一個字,揚手便將他撂出三步開外,撲通坐倒在地。
一塊通紅的熱鐵浸入冷水,刺啦啦激起大片水汽,卻只激得那麼一聲,隨即冰火交接的激烈盡化作烏有,恰似這滿堂鼎沸之後,驟然陷入的死寂。在座諸人瞠目結舌,任誰也想不到事情竟發生如此逆轉。都是混跡官場的老油子,失驚之餘,已看明白這劍拔弩張的局面,眼下怕是要出事了。撞在這當口上,誰沾到邊都是大禍臨頭,自是斂聲屏息,個個恨不能將頭縮進腔子里去。
看這二人是刀劍出鞘,不分生死不罷休,只怕委員會也要壓不住了。趙主任暗自心驚,忙咳嗽一聲,肅容叩了叩桌面,「證人一面之詞還需進一步審查,沈念卿,你所做證詞關係重大,是非曲直來不得半點虛妄,想清楚再簽字!」
然而震地靴聲已至,大門被轟然推開,身穿鐵灰制服的正規軍隊如出鞘的利刃,凜冽無聲,殺氣騰騰。號令聲里,上膛舉槍之聲整齊劃一,烏黑槍口齊刷刷對準庭上警衛及諸人。饒是裝備精良的警衛,在真正的軍隊面前也陣腳大亂——到這地步,寡眾勝負已分,然而束手待縛終是不甘。方繼僥眼角抽跳,汗水沿著額角蜿蜒似小溪,咬牙怒道:「霍仲亨,你當真目無國法了嗎?方某堂堂省長,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就算委員會包庇你,內閣也不會縱容你胡來!」
「方繼僥你想造反了!」趙主任大怒,其餘委員個個面如土色,有人哆哆嗦嗦打著圓場,直嚷著「冷靜,大家冷靜」。然而到了這一步,方繼僥的暴跳已不再令趙主任擔心,反而是霍仲亨讓委員們駭然失色——他果真調集了軍隊,就在委員會抵達本省的同時,霍仲亨一面拉攏趙主任、敷衍內閣、蒙蔽方繼僥的耳目,一面暗中集結軍隊,以不可思議的手段突破了封鎖,神不知鬼不覺地布下羅網,待得眾人發覺,已然是兵臨城下。
頂頭長官的號令比省長的威望有力,警衛們原地立定,不再踏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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