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一記 白茶花·鴿血石

顏世則茫然接在手中,喃喃問,「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裡,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究竟為著什麼事,要鬧到出走?」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顏世則總覺得有一道目光總纏繞在周圍,捉又捉不住……這感覺令他越發不安,頻頻出牌失誤。
坐在他側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搖頭笑道:「怕是你看岔眼,這話要讓世則兄聽去可了不得……」話音未落,只聽身後樓梯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果真說曹操,曹操到。
蕙殊,最溫柔的蕙殊,原來你是這樣狠。
「不如遞張名帖進去,貝夫人或許肯賞面。」袁五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舊識,豈非得遇貴人。世則兄且想想,貝夫人身後是怎樣的靠山,她若肯提攜一二,你在令尊跟前豈不揚眉吐氣?」
這下聽得明白,原來她講的是德語。
「惠斯特橋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著玩吧。」
顏世則隨她目光看去,終於看清座首那人——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顏世則為一方,兩個德國人一方,依然是貝夫人發牌。
那枚紅寶石連店裡老夥計也未見過,他卻特地捧給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歡這未來的訂婚禮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貝夫人怎能得知店裡有這枚寶石。往日里端莊本分都是做戲,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顏給他,她戴著一隻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顏兩家,背地裡早與那來歷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當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醜,他竟一無所覺。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擠出細弱語聲:「她說要解除婚約。」
天將亮時,貝夫人親自送他出來,言下殷殷,態度和藹。
上一輪牌局似乎剛結束,一副紙牌散扔在桌上,並不見籌碼。發牌人是個穿綠絲綢禮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頸,波浪短髮盤曲,鬢插一朵白山茶絹花。戴齊肘蕾絲手套的雙手,洗起牌來靈活翻飛,飛快將紙牌砌好,一張張發到四人面前。現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裏面四人卻饒有興緻。背對顏世則這邊有兩個人,隱約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著主座上的男子。
思忖間,一抬頭已來到三樓,眼前為之一炫。天方奇香撲面,古雅陳設無不金碧生輝。各桌賭局鬥牌正酣。紗麗飄飄的印度美人搖動腳腕金鈴,靈蛇似的腰肢款擺,或托琉璃盤,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燈影綽約間。其中男男女女,華服錦飾各異,臉上無一例外戴著斑斕面具。西洋麵具與京戲臉譜不同,除了金漆細繪,更以羽毛、珠片裝飾得繁複詭艷。有的似狐狸臉,有的似怪獸頭;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淚掛腮和-圖-書……無不惟妙惟肖,在煙霧繚繞中看來,別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貝夫人笑語嫣然,非但不怪罪他無禮窺望,倒邀他入內一起玩牌,似乎他是熟稔老友。顏世則尷尬之餘,又有些受寵若驚。待想起該說點什麼,貝夫人已翩然轉身,揚腕朝他一招,「隨我來。」
一直擾得他心神不安的源頭,原來是這雙目光。從怪異的黑貓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識,又無從捉摸。隨後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卻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聲說了句什麼。
顏世則有些回不過神,好似未睡醒時,聽著什麼都懵懵懂懂。
顏世則也想趁此告辭脫身。
顏世則兀自胡思亂想,忘記牌局已經開始,冷不丁被貝夫人碧目一掃,剛剛收回的心神卻又亂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慘輸。然而,他卻料錯,貝夫人接手這牌局后彷彿是送金來的,一晚上幾乎沒有贏過,連帶那洋人也輸得臉發綠。顏世則只需跟著自己搭檔撿錢,贏了個盆滿缽滿。
要說什麼,說雲頂皇宮嗎,還是將那風月銷金窟的秘密和盤托出,將蕙殊與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從此毀了祁蕙殊的名聲,毀了顏世則的臉面,也毀了祁、顏兩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貓面具,鬍子仍惟妙惟肖地上翹著,彷彿露出一個笑容。
五小姐親自倒來一杯白蘭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過了半晌也不見回緩,依然唇青頰白,似在瞬間被人擊倒。
蕙殊,退婚,離家出走。
這名為「雲頂皇宮」的神秘賭場開張不到半月,已轟動全城,令達官顯貴趨之若鶩。
他身畔麗人雖戴著面具,仍可見風致婀娜。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臉上黑貓面具透著迫人冷意。
顏世則覺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氣。那白茶花團團怒綻,香氣幽馥,形似名品雪獅子,別具一分幽致。顏世則是愛花之人,細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種與雪獅子的嫁接。忽記起蕙殊也愛白茶,家中種有幾株極美的法國白茶花。她說洋人給每種花都定下一句花語,白茶花的花語是「你怎可輕視我的愛情」。
顏世則張了張口,語聲堵在喉嚨。
濁世之中,竟有如此風儀。
顏世則身不由己地跟上,腳下厚密的長絨地毯軟得無處著力,像要將人陷進去。貝夫人向座中諸人介紹顏世則,並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稱是四少的貴客。
顏世則一呆,猛然回頭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風外,腳步聲漸去漸杳。
時至半夜,暴雨傾盆,祁家一個電話打來,說七小姐離家出走了。顏世則冒雨趕去,祁家上下已亂作一團,見和_圖_書了他來,更是窘迫。祁老爺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個不休,一句話也說不出。五小姐悄悄將他引至一旁,將一隻磨損得很舊的紙盒子遞給他:「小七留給你的。」
次日袁家兄弟聽說了顏少閣樓奇遇記,直叫悔青了腸子,大罵姓顏的不仗義,竟不替他們引薦。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慣了,見不得顏世則那飄飄然的樣子,便啐道:「當心樂極生悲!」
又一聲驚雷乍起。顏世則踉蹌退後兩步,盯著地上怪異的黑貓面具,面容漸漸蒼白扭曲。
顏世則揣摩著回答,「尋常的都玩,最有意思還是惠斯特橋牌。」
顏世則目光觸到她,莫名頓住,驚覺似在哪裡見過。黑貓面具底下,那雙點漆般的瞳子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將目光移開。座中高瘦的長衫男子起身讓出座位給他,朝四少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賭場共有三層,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頂上的小閣樓是貝夫人接待貴賓之地,向來不許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極特殊的人方可入內。顏世則隨使女走上樓梯,心中有些發虛。他未想到貝夫人真會見他,且是這般禮遇。尋常賭場多與黑幫相涉,雲頂皇宮更不知是何來頭。顏氏向來是清白人家,雖不乏場面見識,卻從未遇見過這等神秘人物。
到牌局結束時點賬,數額驚出他一身汗。所幸是贏了,若是輸,只怕回家要被老頭子罵死。
若單是奢華,也算不得出奇。
前日里,有客登門,自稱主家姓貝,指名要這樣一顆紅寶石,開出的價碼令人無法回絕。奇就奇在,顏家收得那枚紅寶石並未對外張揚,不知那人從何知曉。袁家兄弟聞聽這話連連稱奇,頓生好事之心,「貝這姓氏也算少見,照這手筆看來,十有八九便是這位貝夫人了!看來你與她頗有緣分,指不定另有淵源。」
「說起貝夫人,我倒遇著一樁奇事。」顏世則一敲額頭,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寶行的蹊蹺事來——顏家珠寶行里頗多奇珍,早年顏家老爺子在北平開設典當行,從破落旗人手裡搜羅了許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裡出來的東西,有一枚鴿血紅寶石更成了顏家珠寶行的鎮店之寶。
這一抬眼間,卻撞上另一道目光。那個戴黑貓面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後,就這麼靜靜瞧著他。
「祁七小姐,你是說祁蕙殊?」
初見這景象只覺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顏世則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醜,頓生莫名懼意,一時轉頭不敢多看。他緊隨使女來到旋梯底下。使女回頭做了個悄聲的手勢,放輕步子領他上了閣樓。厚重的桃木雕花門打開,眼前恍和圖書似天方寶窟洞開。耀眼光亮從穹頂吊燈灑下,長絨羊毛繡毯落足無聲,壁上掛著波斯宮廷細密畫,當中架的是手繪屏風,雕鏤起伏的宮廷躺椅設在屏風前,兩側侍立著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艷態。
「外間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婦之說嗎?」
耳聽著五小姐細細啜泣聲,擾得他心亂,似乎想起什麼,又似什麼也想不起。暴雨一刻不緩,挾風潑灑天地,窗外庭院樹搖花摧。猛然一聲驚雷乍響,似在頭頂滾過。
想來這才是賭場真正的主人。這位被稱作四少的男子,年紀不過三十,修眉斜飛,薄唇含笑,天生一雙攝人心神的眼睛。簡單的黑色夜禮服穿在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倜儻,那從容的氣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認定他是此間主人。
「你們兩個不仗義的,倒藏在這裏逍遙。」顏世則轉下樓梯,滿面春風,徑自往長沙發一端坐下。深青絲絨沙發被水晶吊燈照得青蔥碧綠的,袁家兩個紈絝子各倚一端,一個長辮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鵝黃紗麗,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細長洋火替他點煙。
顏世則慌忙後退,心下大窘。卻聽一個溫雅的男子聲音笑道:「貝兒,不請人進來,有失待客之道。」
果真應了他的烏鴉嘴。
顏世則玩得興緻正濃,往沙發仰身一坐,撫掌興嘆,「好個雲頂皇宮,極樂銷金窟當真名不虛傳,如此豪奢手筆,說出去誰信!」
「父親氣極了,叫她滾,說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沒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只留了這個給你。」五小姐拿手絹拭著淚,「小七一向是最本分的,天知道這回著了什麼魔……」
原來,她已失去隱忍的耐性。她再也瞧他不起,終究明明白白告訴他——顏世則配不上祁蕙殊。
惠斯特橋牌的精髓在於夥伴間協作,要想贏,必須兩個人信任配合。每個人既是自己的領袖,又是同伴的保護者,該決斷時決斷,該犧牲時犧牲,榮譽和失敗都不是一個人在承擔。其實顏世則並不擅長這種老式橋牌,總嫌它乏味沉悶了些。他心不在焉,四少卻是箇中高手,看似桌上遊戲,思維卻異常敏捷,牌風強悍,令他配合起來力不從心,漸漸露出磕磕絆絆的狼狽。
「請顏少爺隨我到小閣樓去。」印度使女說一口婉轉漢話,蜜色肌膚光潤,妙目流盼,朝顏世則嫵媚而笑。
顏世則素來精通牌技,驟見這漂亮的一手,幾乎脫口叫絕。那發牌的女郎有所覺察,抬頭看向屏風,蝴蝶面具下紅唇如菱,忽而粲齒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注:意為「我們有客人來了。www•hetubook•com•com」)
「顏先生愛玩什麼牌?」四少漫不經心地開口,語聲柔和低沉。
這不是真的,肯定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戲吧。顏世則低頭看手中紙盒,四邊都磨得破了,是小時候他送她的西洋畫冊盒子。五小姐看著他掀開盒蓋,只是他手一抖,盒子墜地,落出一隻羽毛鑲貼的黑貓面具。面具、紅寶石、貝夫人、四少……逐個從眼前掠過。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這般打扮起來,風情未必輸給此姝。
不待開口,貝夫人已走過來,「四少真會掃人興緻,好在還有顏先生!」她說著搖了搖桌上的鈴,只見牆角巨幅油畫一轉,竟是道暗門。先前進來通傳后便不見蹤影的印度使女應聲而出,接替了貝夫人發牌。
這雙手十分修長,指節勻停,比女子更優雅好看。紙牌在他掌心展開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閃動烏亮光澤,沉斂中流露光華。
「世則,你們究竟怎麼了?小七去了哪裡,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細膩,看出其中蹊蹺,憂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處,務必告訴我!」
顏世則心中不大樂意,然而袁五的話不無道理。他脾氣甚好,耳根子向來軟,經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勸動了心思,頂著頭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兩個洋人愕然詢問:「Wie bitte?」(注:意為「怎麼?」)
顏世則霍然抬頭,是了,是這樣!
神秘的貝夫人,卻是個妙齡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練達風情。眼見她親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顏世則不覺已呆了。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攜離去,顏世則心裏茫然若有所失。戴黑貓面具的女子臨到離去再沒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彎,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顏世則搖頭笑,家中親眷都已問了個遍,誰也不認得貝氏。
「四少教訓得是。」軟語聲里,綠衣女郎徐步轉出屏風,朝顏世則一笑摘下面具,露出烏髮、雪膚和一雙貓兒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國話略帶南洋口音,「有勞顏先生久候了。」
見顏世則滿臉笑容,所幸沒有聽見剛才那番話,袁五公子暗自鬆口氣,對胞弟使個眼色,叫他莫再亂嚼舌頭。顏、祁兩家聯姻是遲早的事,祁七小姐與顏世則自幼相識,外間早將她視作顏家少奶。以祁家那樣的書香門第,若說祁七小姐出現在這風月銷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尷尬。
長窗下,一叢白茶花開得豐湛凜冽。使女請顏世則在外間稍坐,徑自入內通傳。只見裡頭綽綽光影,透出人影翩躚,間或有低微笑語。
蕙殊。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約也是這樣譏誚的笑。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和-圖-書處軟肋,知道他連說出實情的勇氣也沒有。
四少將牌擱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貝兒來替我這一局。」
一個女子倘若變心移情,又有什麼能阻攔。她選了那樣一個人,富可敵國、風度翩翩……自然,是她選得好。她不但走,還要留下這隻面具來嘲笑他,顏世則你是如此失敗的一個人,一個連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從前她總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處世,應有所抱負。自從她留洋歸來,便不只一次地說,世則,為什麼你總是沒有變化呢。但她從未將厭惡失望表露出來,於是他以為不要緊,只要哄得她高興便好。
「那是訛傳罷了,我倒聞聽這貝夫人只是個幌子,幕後另有其人。」
「橋牌是無聲的戰爭。」四少目光斜射過來,似笑非笑,神色令顏世則一窒。
不到一刻鐘時間,使女便來回復。
眼睜睜看她倚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眼睜睜看她離去。
「還能有誰,方才進門時,我當真瞧見是她。」
使女一進去,便不再出來,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只聽裡邊時有人語低笑,講的不知是哪國話,聽來不像英文。顏世則靜等了半晌,看表已過去半個鐘點,漸漸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貝夫人是存心怠慢,還是另有用意。他這裏進退兩難,實在按捺不住,便趨身從屏風間隙里窺望。裡邊燈光暗了許多,壁燈透著曖昧暖色,不知是什麼顏色的紗罩,讓橙黃燈光透著暗紫。牌桌邊坐了兩個金髮洋人,各戴一隻純白面具,旁邊穿福緞長衫的高瘦中國人正襟危坐,戴的卻是張笑臉面具。
使女走在前頭,軟聲笑道:「今晚有貴客來,夫人在小閣樓陪著客人玩牌,有勞顏公子移步。」顏世則點了點頭,也不知說什麼好。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複,椅背鏤刻著張開的羽翼。顏世則屏息趨近,從屏風間隙望見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經心姿態,黑色禮服勾出肩背優雅曲線,領子里翻出雪白立領,烏黑鬢髮修得齊整,一隻手夾了雪茄,另一隻手閑閑將牌拿起。
「什麼?」顏世則是真的沒聽清楚,五小姐聲音太低。
此間卻是妙處有三:其一,只接熟客,若無人引薦,縱有金山銀山捧著,也不得其門而入;其二,進門處有專設的暗室,為每人備有一枚西洋麵具。入內之後,人人皆戴著面具行事,誰也不識彼此真面目。縱是名士淑媛,也盡可縱情狎玩;其三,這賭場管事是個女子,人稱貝夫人,傳聞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婦,所雇童僕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艷色聞名,入夜明燈高照,檀香縹緲,令賓客尋芳忘返。「單看貝夫人這手筆,怕也是富可敵國了!」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