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程歸雁·致君纏綿
第九記 煢煢影·悵悵思

哦,那個妹妹。蕙殊立時想起來,那個傳聞被未婚夫當眾悔婚的可憐女子。姐姐是這般風華,那妹妹應當也是美人,為何遭遇卻這般不幸。蕙殊嘆口氣,說話間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車廂外。許錚不再說話,側身朝她點點頭,示意她進去。
霍子謙臉色蒼白,緘默片刻,再一次說:「對不起。」
車窗外景緻千篇一律,毫無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錯橫枯黃的枝條。漫漫路途本身已夠乏味,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壓抑和拘謹,以及某種無法描述的怪異氛圍。在這趟飛馳而封閉的專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陰鬱、侍從的嚴肅與許錚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氣壓抑得無法呼吸。沒有人大聲談笑,連腳步聲都必須放輕,一舉一動都像在靜夜中小心翼翼。每間起居車廂都是獨立的,門一關起來,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麼,像整個世界只剩你一個囚徒。門口和車廂走廊都有衛兵,侍從隨時聽候召喚,他們像看不見的影子,卻又無處不在,隨時隨地有人關注你的動靜。這滋味太難受,分明是暖和的車廂,卻讓人手足發僵。
蕙殊覺得,她並不快樂。難道她的將軍並不愛她?還是因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負著太多負擔?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筆,對著日記本塗塗畫畫,在紙上勾勒出一個身穿旗袍,體態婀娜的女子,臉上卻空著沒有五官,不知道該畫成誰的樣子。呆了半晌,蕙殊嘆口氣,將這一頁撕下來揉掉。還是寫點什麼吧,自北上以來,遇到林林總總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變化,反而沒有心思去想,日記本里空空如也,許久沒有留一個字了。翻看之前的幾頁,時間還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寫著對顏世則的失望、對未來婚姻的不滿、對貝兒的羡慕,還有對四少不加掩飾的仰慕。再看自己寫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紅耳赤。
霍夫人卻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車廂。
「讓隨行醫生過來看看,許副官傷得不輕。」霍夫人走近許錚,查看他傷勢,卻自始至終不曾理會許錚身後那人,彷彿根本沒有瞧見那樣一個人站在眼前。
「夫人頭疼嗎?」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這半日……霍夫人卻笑笑,微嘆了一聲,「方才很抱歉,讓你見笑了。」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給我妹妹寫信。」
蕙殊就站在側旁,離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見他的表情。這霍公子,和外間的傳聞全然不對,以往聽來的流言和眼下所見恰恰相和-圖-書反——都說三年前霍公子大鬧婚禮,對繼母懷恨在心,可眼前這憔悴少年怎麼看也不似強橫之人,倒是霍夫人聲色俱厲。霍子謙側過臉,低低咳嗽了兩聲。長圍巾滑下去,露出他毫無血色的唇。
檯燈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書寫。「夫人。」蕙殊喚了一聲,她似太過專註,並沒有聽見。
弱者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裡,心中對霍子謙已生出一絲不忍。霍夫人皺起眉頭,卻什麼也沒說,只朝許錚點了下頭。許錚會意,上前解開了霍子謙被縛的雙手。
許錚尷尬地頓了一下,不得不將霍子謙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綁縛的雙手。
「犟什麼,讓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許錚,神色卻關切,「跟督軍學什麼不好,學到這副死硬脾氣!」許錚嘿嘿笑,只得老老實實伸出胳膊,冷不丁回頭瞧見夫人身後的蕙殊,脫口道:「她怎麼在這兒?」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開門。
「每個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照片上的霍夫人妝容素淡,倚在那威嚴的男子身邊,淺笑如初荷。
泥濘路已到盡頭,車子在不遠處停下。身後包廂的門也同時滑開,神色憂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來,髮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換回一身輕簡衣裝,婀娜中別具傲岸。她從車窗望出去,眉頭緊蹙,「怎麼只有一部車子趕到……派人下去接應,留心附近安全。」
「祁小姐,我很高興有你同路做伴。」她親自取了瓷杯為蕙殊倒茶,嫻雅親切的模樣,就像在家中款待賓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緊張的一幕彷彿從未發生過。蕙殊端起茶來笑笑,尋思著,該不該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見霍夫人在對面沙發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傷神。
「你無須道歉。」霍夫人目光複雜,看了他良久,終究淡淡道:「你沒有什麼需要我原諒,若說有,那也是對你父親的虧欠,你唯一對不起的人只是你父親。」
「夫人請祁小姐過去。」許錚站得筆挺,目光垂視地面。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靜,「佟帥一交手便佔了上風,四少應當不會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變動,戰事一起,我擔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會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好,我這便去。」蕙殊點頭,轉回桌前將日記本收起,順勢伸了伸懶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懶怠了。這動作看在許錚眼裡,卻以為她不情願去陪夫人。見許錚杵在門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懶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您言重了。m.hetubook.com.com」蕙殊遲疑片刻,還是問出心中擔慮,「北平,到底出什麼事了?」
蕙殊嘆道,「她真像一個Angel。」
「真可愛。」蕙殊由衷讚歎,被那小女孩兒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將照片遞迴去。
許錚咬牙,「其餘人,全部留下斷後。」
霍沈念卿。蕙殊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會念著誰。若他那般深情仍不能將之打動,誰又能是她心底的人……會是那位神秘的將軍嗎?我實在好奇,第一次對另一個女子如此好奇。」
許錚瞪眼,給了蕙殊一個不知是怒還是笑的古怪眼神。蕙殊哼一聲,不想理會這粗魯討嫌的人。原本臉色沉鬱的霍夫人看見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覺有了一抹暖色。
「我打擾你了嗎?」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專註寫著什麼。
「那四少呢?」蕙殊驚得從椅中一躍而起,「他是不是還在北平?」
已是黃昏時分,天色陰晦,車廂里提早亮了燈。橘色燈光從他側面照過來,堅毅五官平添柔和,那雙大而亮的眼睛里,帶了孩童般的懇切。
「夫人放心,這兵站已廢棄好幾年,平日沒人往來。」侍從眼尖,驀地看見車上有人下來,「您瞧,那不是公子嘛,還有許副官!」
霍夫人臉色略僵,仍是不動聲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許錚忙擋在兩人之間,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還病著,先讓他休息吧。」
「夫人很喜歡你,你有空陪她說說話吧,反正你也是一個人。」許錚嘴角扯了扯,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錯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這話是什麼意思。許錚有些訥訥,似乎唯恐她誤會,又解釋道,「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樂意陪她,夫人其實心地很好……」
這令霍夫人臉色一沉,「什麼事?」
就在許錚為他鬆綁時,霍子謙突然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會連累這許多人。」
「是!」侍從肅然立正。
蕙殊抬手敲門,她這才一驚抬眸,露出溫柔笑容,「祁小姐,請進來。」
那時的憂愁、快樂與煩惱,不過是這些。想不到時隔未久,卻已物是人非,那種心境已回不去了。
車裡果真下來四個人,開車的就是許錚,其餘兩名侍從將一人左右簇擁,大步朝這裏趕來。一隊衛兵下了火車,迅速迎向他們。
「許錚受傷了!」霍夫人語聲一緊。蕙殊驚愕望去,見許錚捂著胳膊,半邊袖子染紅,不由大驚失色。片刻后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得靴聲橐橐,許錚當先一步跨進來,叩靴道:「報告夫人,屬下完成任務!」
「祁小姐,你同我來。」霍夫人朝蕙殊點點頭。她像長姊一樣挽著她的手,掌心柔軟,指尖微涼。這感覺令蕙殊又安心又緊張。霍夫人的起居車廂十分寬敞舒適,外間布置簡單,像是個小書房。地上鋪了柔軟的地毯,門一關上便十分安靜,只有鐵軌規律的聲音隱隱傳來。
「我沒有不樂意呀。」蕙殊笑起來,想了想又悄聲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有點怕她。」
蕙殊忽起頑心,歪頭笑道:「給督軍的信嗎?」
看上去,他竟怕她。
許錚臉色也緩下來,「怎麼會,夫人是很和善的。」
蕙殊忙搖頭,「不不,是我給您添了麻煩。」
是一幀照片。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裝,氣度威嚴,佩元帥劍與綬帶,身旁倚坐著神態婉約的霍夫人,身穿繁綉旗袍,膝上抱著個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烏溜溜盯著鏡頭,拇指還吮在嘴裏。這樣的三個人,這樣的寧馨美好。
車廂內一片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霍夫人的目光從許錚臉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車窗外衰草連天,唇間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許錚抬頭欲說什麼,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氣,斷然道:「開車,叫司機全速行進。」
霍夫人將一頁紙箋隨手摺起,「沒有,我只是在寫信。」
門外傳來侍從的聲音,「報告夫人,公子的情況不大好!」
「那不要緊,我可以改走別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點!」
許錚沉默,似乎不想多說此事,只淡淡道:「夫人有一個妹妹,不在身邊。」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簡略地說:「子謙逃跑,驚動了傅家,令老傅臨時變卦,派人上來追截。幸好有許錚前往接應,沒讓子謙落在他們手裡;車站上耳目眾多,老傅不敢強行扣押我,只派人來說子謙出了意外,想騙我留下……如今我們強行離開,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臉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質,這一路上定會暗中阻攔。」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綁來的。霍夫人終於正眼打量這位霍公子。
「霍子謙!」霍夫人驀然變了臉色,右手握緊,似極力克制著憤怒。
「噢。」蕙殊略怔,看著霍夫人將那信紙折好,夾入桌上一本冊子,卻不小心從冊子里落下薄薄一片東西。她尚未察覺,蕙殊已眼尖地瞧見,忙上前撿起,「您掉了東西。」
「難道這便是成長?」提筆寫下這一行https://www.hetubook.com.com作了開頭,蕙殊頓住,一時不知該再寫什麼。「發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無從說起。從前的疑問不曾解開,又多了新的謎題。好似每個人都藏著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謎……人怎麼能背負這麼多東西生活呢,那會多麼痛苦。沒有秘密的人更快樂,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為她那樣的人。」
霍公子也一直將自己關在車廂里,起居全在裡頭,始終不再露面。醫生說他風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葯侍從也極少進去打擾。
霍夫人凝視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變故,這一路恐怕不會十分太平,晉銘讓你隨我南下,本來是為你安全著想,眼下卻要連累你擔驚受怕,真是對不住了。」
霍夫人則根本視他若不存在。多數時候,她也將自己關在車廂里,除了與許錚談話,偶爾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間的話題。她言談優雅,反應敏捷,英文十分流暢,絲毫感覺不到風塵痕迹。她身上有種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嫵媚,又不同於尋常閨秀。但更多時候,她是個安靜淡漠的人,總是一個人靜靜看書。
停下筆,蕙殊眼前浮現那美艷得無暇可擊的容顏。彷彿擁有兩張臉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若願對你好,便是春風拂面;如若厭你,便如三九寒霜。是怎樣的恩怨令她對霍子謙如此冷漠,以至於同在一列車上,也不聞、不問、不見。
真美。她應是幸福的吧。然而不知為何,另一個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過,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謙。如果每個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繼母與妹妹的光芒下,可還是他父親的天使?
「這次怎麼沒跑掉,你不是很會逃么?」她審視著霍子謙的狼狽形狀,語聲冷漠,不掩譏諷。披在肩頭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淺灰色學生裝的霍子謙顯得異常清瘦,被縛的手上骨節微凸,半垂的臉上,睫毛陰影深濃,目光也藏在陰影里不可分辨。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憑她的目光刺在臉上,只是深深避讓。
許錚忙出聲喚住她,「夫人!」她漠然回過頭來。
「她現在已長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著,眉梢眼角都是溫柔,「是個淘氣的孩子,當真見到她,你一定會頭疼。」
「這一路很順利,我們明晚就能進入安全地界,最遲後日傍晚抵達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給她,回身在椅中坐下來,「我原先計劃從平城取道營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電報,老傅與佟帥提早交上手,兩邊都開了火,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北平已經翻天覆地。」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牽引。儘管身披大衣,領子和長圍巾將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見凌亂黑髮下的挺秀輪廓,他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濃密。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衛兵的簇擁下,愈發顯出清瘦。頭髮像是許久沒有修剪,散在肩頭,落拓里顯出幾分憔悴。他也一言不發看著霍夫人,目光卻顯出陰鬱憔悴。心中隱隱已知道這人是誰,蕙殊卻不敢相信,這少年就是大督軍霍仲亨的公子?就是傳聞中驕橫跋扈,令霍夫人顏面掃地的霍子謙?
霍子謙緩緩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親?您不說,我幾乎忘了我還有個父親。」
霍夫人含怒不語,冷冷頷首,令侍從將霍子謙帶了下去。
蕙殊聽得心驚,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樣的兇險。可是霍督軍夫人的專列,又有誰敢攔截。霍夫人彷彿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嘆道:「南下必經的幾站,都有小股軍閥割據,他們往日雖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變亂,人心背向難測……為萬全起見,我打算改道東行,先在平城與督軍會合,隨後送你南下。」
「怎麼沒有女僕陪伴呢?」蕙殊奇怪地問,「難道她總是一個人?」
「我會儘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諸方態勢未明,我希望務必穩妥……」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變。
篤篤。敲門聲很重,許錚硬梆梆的聲音傳來,「祁小姐?」
炸彈、刺殺、死亡,這些事聽上去如此遙遠,卻被他說得如日常三餐一樣普通。這都是蕙殊聞所未聞的事,連想象都十分困難。大督軍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專列,隨行有侍從,連總理府上也對她禮敬三分。她所過的日子,原該是風光八面,華奢氣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只覺難受,脫口問道:「那她的親人呢,難道連朋友也沒有么?」
霍夫人回頭看蕙殊,又看看許錚,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隨我們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顧她。」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外頭不知是誰,將門敲得又重又急。
隨行醫生匆匆過來,許錚卻不讓他看自己傷處,執意讓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風寒。
「以前夫人身邊有個桂姐。」許錚遲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隨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難之交。半年前,夫人的車子被激進分子投了炸彈,當時夫人臨時有事下車,裡邊只有桂姐一個人,她因此遭了難。那之後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親近。以往舊仆只剩一個萍姐,平日忙著照顧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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