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程歸雁·致君纏綿
第十一記 易真假·履薄冰

早年的顛沛生涯磨鍊出她異乎常人的警惕,數年安穩生活,並未磨去她對危險的敏銳直覺。念卿焦切地挑起窗帘,「附近有沒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許錚低了頭,欲言又止。
縱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這裏,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禍,引得紛爭再起。不論付出何種代價,亦不能令那險惡之人得逞。可這計劃來不及實行已落空。局勢的變故比任何人的預料來得更快更莫測。
窗帘密密遮掩,外面風聲呼嘯,天色已是漆黑。許錚壓低聲音,「夫人,都準備好了!」
許錚毅然道:「夫人放心,屬下必不辱命!」
「他,知道你去接子謙的時間。」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著自己指尖,手指無意識握緊又鬆開,「東郊偏遠,我離開之後,他有足夠時間通知佟帥……你半路被阻截,剛好在那之後。」她臉色蒼白,目光散亂,言語條理卻仍頑強地保持著清晰,「侍從們不可能有差錯,否則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傅家走漏風聲大有可能,但你途中被攔截又要怎麼解釋?旁人豈能神機妙算,猜到我會夜訪徐宅,猜到你從東郊出發……若是差錯出在這關節上,便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然而,薛晉銘究竟被置於何種位置?若是佟帥信不過他,假徐季麟之手誘他千里北上,一旦倒閣成功,兔死狗烹,他會不會成為第一個祭刀之人?若佟帥並無猜忌之心,卻是徐季麟行反間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為傅家效力,還是另有其主?以子謙遇刺之事看來,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帥手段,卻又似訓練有素的軍人所為。難道激流暗涌之下,還潛藏著未知的勢力,時刻窺視這一切?混亂的迷局,讓人看不清敵友真假,到底有幾隻手在暗中攪動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他已該得到北平的消息了。為什麼還是按兵不動,沒有一點動靜傳來。東南叛亂軍閥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戰事一和圖書再拖延,她等他歸來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給自己無數借口,到此時孤絕無援,心底里密密纏纏如針如刺,再也分不清有沒有怨。
許錚略一遲疑,衝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會相信您的話嗎?」他這一問,似突如其來的冰雪灌頂,令她怔怔僵在那裡。不錯,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
霍夫人的專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車站,事先全無通知,令當地措手不及。一干軍政官員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隨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醫院。
住在巷尾的一戶人家剛剛歇下,卻被一陣窸窣腳步聲驚醒。當家的聽得蹊蹺,披衣到窗下,撐開一道細縫窺望。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過巷子,沿著城牆根而去,無聲沒入一扇門后。那正是醫院後院的小門。三層高醫院,有房間依然亮著燈,橘色燈光在寒夜裡分外醒目。
窗外風聲呼嘯,雪更急,夜更濃。許錚卻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彷彿一碰即折。良久,夫人幽幽一嘆,終於轉過身來,「走吧,該動身了!此去變數難測,我將祁小姐交託給你,你務必保護好她。」
殺機如影隨行,不知下一次危險會在何時。冷汗涔涔透衣,遍體生寒,念卿低了頭,將臉埋在自己掌心,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遠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戀倚賴。然而總有一個聲音裊裊在耳畔念著,仲亨,仲亨……
念卿卻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嗎……你知道我怕什麼?」
夫人蹙眉不語,轉身在房中踱了幾步,臉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裡不對,你不覺得方才已觸到什麼頭緒嗎?」她駐足揚眉,朝許錚看過來,澄澈目光照得他心頭也是一亮——不錯,方才的話已然觸到些邊際,可究竟是什麼呢?
許錚還未接話,卻聽夫人驀地開口:「馬上離開醫院!等城裡軍警有備就來不及了!」
侍從官在和_圖_書站台擋駕,稱夫人路途疲憊,需要休息,恕不見外客。一干官員面面相覷,就這樣被拒之門外。差人從醫院打聽,得知入院的有兩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個侍從。那女子並無大恙,只說喉嚨疼,看來十分嬌氣;侍從卻受了不輕的外傷。兩個都是無關緊要的人,霍夫人卻待他們十分周到,不但親自送二人到醫院,還留下侍從照顧。到底是大督軍夫人的派頭,連侍從也強橫之極,對探訪者一概回絕,不許人打擾。
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來。她的勇氣令許錚肅然起敬。念卿接受了這個建議,沒有客氣推託,只將自己最幹練的侍從都留給蕙殊,命許錚留在她身邊全力守護。
念卿止住語聲,咬了咬唇,肩頭卻仍微微顫抖。跟在她身邊這麼久,許錚還是第一次見夫人如此失態。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獨對狂瀾,九死一生間周旋,也不曾流露此時的彷徨。
「鐵路關閉?誰下的命令?」許錚脫口驚問。
「除了晉銘和宅中僕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發的時間……」夫人不停踱步,不知何時也有了和督軍一樣的習慣,思索時的語速越來越快,「這人事先知道晉銘住在何處,清楚當日我的行蹤,猜到我可能會去見他——」
「不怪你。」念卿搖頭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卻未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若再遲些說出真相,我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怕那時做什麼都晚了!」
念卿剛剛回復血色的臉頰再度蒼白。
入夜漸漸下起雪來,城中寂靜無聲,偶爾有一兩聲犬吠起伏。霰雪如米粒般迴旋在風中,扑打上窗紙,簌簌有聲。北方小城裡家家戶戶慣於早睡,不到夜半時分,街巷裡燈火便次第熄了。
變在頃刻,事不宜遲。留守醫院的侍從立刻將發熱昏迷中的子謙強行攙扶起來,許錚護著他與念卿,避和-圖-書開醫院耳目,從後院悄然離去。其餘侍從匆匆趕回專列接應蕙殊。原設計好與蕙殊互換身份,混淆外間耳目,假造一個霍夫人仍在專列上的幌子;對外不能暴露霍子謙的身份,只能謊稱侍從受傷入院。旁人不知究竟,但刺殺的人必然明白侍從便是子謙,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按原定計劃,只待今夜人靜更深,將子謙接出醫院,與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來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經過晏城的火車離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與許錚同行,引開外間注意力,仍照原路行進。
時間足可扭曲太多,她已不是從前的她,他卻一定還是當年的他嗎?
他話音未落,雜亂腳步聲已從走廊到了門口,「報告!」
許錚搶先一口說出這名字,旋即也被這答案驚住。念卿側身站定,目光犀利,如一隻獵殺前警覺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監視晉銘!」
晏城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進出京津一帶多經過此地,常有行商輾轉聚集,卻鮮少有政要往來。這一帶向來被幾股小軍閥交錯割據,彼此勢力微薄,只圖個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紛爭,勉強算是太平地盤。霍夫人的到來卻打破這平靜,如淺水池塘突然躍入一尾大鯢,誰也摸不透她的來意和去向——尤其在這當下,北平傳來倒閣的消息,佟帥連夜帶兵北上,逼迫傅總理髮表辭職聲明,辭去內閣總理職務。而傳聞即將與傅家聯姻的霍氏,卻按兵不動,坐視傅家下台。
侍從搖頭,「還不清楚,城裡軍警也是剛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備而來。」
風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許錚略一沉吟,「有,我有辦法!」
念卿很清楚,在這境地下,她和子謙是萬萬不能落在居心叵測之人手裡。誰控制了她與子謙,便等於控制住了霍仲亨的軟肋。
許錚默然看著夫人,看她緩緩垂下目光,那神情彷彿是被人在背脊刺了一針……然而,只有片刻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迷茫遊離,旋即她抬起頭,以輕微而堅決的語聲說:「是,我肯定。」
許錚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氣在,絕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匆匆腳步聲從走廊彼端傳來,幾名戎裝軍官大步而入,風氅緊裹,肩上頭上帶進來外邊的落雪。護士瑟縮退到一邊,眼見為首的軍官昂然在病房門前立定,「報告!」
許錚與念卿互換眼色,俱是一凜。急急趕來的侍從沾了滿身碎雪,匆促行禮,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剛得到的消息,說前方大雪封路,往南邊和東邊的鐵路都已暫時關閉!」
念卿一言不發站在窗邊,從帘子間隙看了看外邊,「雪越下越大了。」她轉過身,已換上平常人家的藍花布襖,頭髮向後綰起,「子謙還發著熱,這種天氣能否挨得住全看他自己了。」許錚臉色也沉重,「我看那刀傷,是專用來刺殺的軍制匕首,公子受了這樣的傷仍能堅持到現在,著實令人佩服。」念卿欲言又止,肩頭因心緒起伏而有些發顫。
許錚聞言一愕。
許錚一呆之下,愕然無言以對。窗外呼嘯的風聲提醒許錚,夜已深沉,風雪漸急,城中人跡全無,是時候行動了。他深吸了口氣,肅然道:「夫人,無論如何還是先避過風頭,等督軍趕到再追究此事不遲。外頭全都預備好了,只等您吩咐!」
薛晉銘對夫人的愛慕是人所皆知,但第一次從許錚嘴裏挑明說出來,仍令他面紅耳赤,似對督軍極大的冒犯。夫人的話句句打在要害,莫說她自己無法反駁,連許錚也找不出比薛晉銘更可懷疑的人——他暗中為佟帥效命,而此時最不願看到傅霍聯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許錚心裏還藏有另一層揣測,卻不能對夫人說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軍和夫人之間必然生怨,最樂於見到這結果的也是薛晉銘。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倚了身後鐵花床欄,手和-圖-書上緊緊握著那細鐵條,「可是,不應該是他!」
「我也想過。」許錚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將一雙濃眉緊緊擰起,「您知道的,我對薛四公子素無好感,可若真是他出賣了您,那他,他演戲也未免演得太好……」
「進來。」裡頭女子語聲冷淡而柔美。
念卿臉色依然蒼白,目光卻熠熠,「他已經知道,聯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謊話,根本沒有傅霍聯姻一說,佟帥大可不必擔心,更沒有道理無端與仲亨結仇。」
門廊前一盞風燈被吹得忽明忽暗。走廊外侍立著全副武裝的衛兵,佩槍在身,面無表情。一名值夜的護士走近盡頭那間病房,按例想要進去查房。門口衛兵攔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臉上,令她不敢踏進一步。
若霍帥當真無意涉足北平亂局,又如何解釋霍夫人的突然現身。一時間人心惶惶,當地官員各揣心思,各藏玄機,都在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殷勤探望。令眾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經離開醫院,被侍從護送著匆匆返回專列。旁人至多遠遠見著一個側影,貂裘華服,婀娜生姿,確是傳聞中的美人。
明知晉銘身涉險境,她卻無能為力,連自顧也不暇。傷重感染的子謙還發著高熱,再不能經受路途顛沛。
人生如棋似戲,可這亂世,早已沒有遊戲規則可循,也沒有棋路可走。成王敗寇,旦夕禍福,唯有以命相搏。
雖不著一語,許錚卻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責,公子這樣隱瞞,也是為大局著想。此事全怪屬下失職,如果提早趕到便不會被人趁隙動手。」
北平變亂,佟帥先下一城,傅系的勢力卻未肯就此罷休,集結在津門附件的軍隊正迅速向北平合圍,佟帥在東北的部屬也正火速馳援。北方各路軍閥彙集,將北平置於水深火熱之下,一場混戰在所難免。
護士覷著推門的機會,朝內張望了一眼,隱隱瞧見個婀娜身影,風儀入目難忘。只這麼匆匆一眼,房門又被掩上。
「徐季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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