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愁無怨笑天真
04、偷食

在這片不大不小的未央宮一隅,這個有著孝武皇帝血脈的皇曾孫卻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他不同於宮人,不同於真正的貴族,雖然身負劉氏子孫的宗籍,卻遠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許廣漢臉皮抽搐,表情怪異,當真被這位掖庭令搞得哭笑不得。
乙未,始元元年九月初二,先帝遺命輔政四大臣之一的車騎將軍金日磾病故。臨終前一日,大將軍霍光稟明天子后,奉先帝遺詔,授封其為秺侯,金日磾卧于床帷間領了綬印。
笑聲驚動了左右,引來急促的腳步聲,劉病已急忙機警地閃入一根廊柱后。過得片刻,便有四名華衣少女手捧朱漆托盤,急匆匆地從迴廊上繞過。劉病已躲在廊柱后引頸窺視,瞥見那些玉盤珍饈,遠遠地竟似能嗅到香氣。
張賀大喜,拊掌贊道:「東海澓中翁……既如此,就拜他為師,教授病已學問。」許廣漢卻沒他這麼樂觀,苦著臉說:「張令啊,當初昌邑哀王劉髆召澓中翁為入幕之賓,為之婉拒,可見其人之傲……」張賀拍了拍許廣漢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謔笑:「總比一味貪財好物者強些。若為錢財,我這點薪俸如何供養得起?」
主意已定,張賀正欲喚劉病已,回頭卻見廡廊下空無一人——原還在廊下避雨鞠玩樂的少年居然不見了!
「你們這些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耍什麼小把戲,總喜歡將自己的過失推託給年幼的孩子……」
劉病已剛要回答,邊上有位女子立即插嘴:「他才多大呀,這又打什麼緊了?」
那女子詫異,才反問了句:「侍中今夜不當值?」邊上有人附耳過來說了幾句,之後周圍的人一片竊笑,那女子恍然,神色中竟多了層曖昧不清的意思,「原來如此,既是這樣,還是讓人送你去宣室殿吧。不過這裏的人只能領你到正殿階下,從后https://m.hetubook.com.com閣往南就是宣室殿,到那以後該怎麼走,你應該認得了吧?」
劉病已長到八歲,身高已明顯躥起,卻仍是每天在少府官署內與內臣黃門廝混胡鬧,許廣漢只能照顧他吃喝拉撒睡,卻沒法教導他應有的言行舉止,張賀為此也大感頭痛。
張賀跪坐在席上,用力拍了下大腿,臉色鐵青。許廣漢倏然住嘴,悶悶地垂下了腦袋。雷聲越滾越響,張賀抬頭望了望天,廡廊上的風很大,颳得樹葉嘩嘩作響,「衛太子待我不薄,無論如何我都得將王曾孫撫育成人。」
風雨交加,腰檐上的雨水來不及疏導,猶如水柱般傾瀉而下。廊上有窸窣的腳步聲來回穿梭,劉病已等腳步聲遠得聽不見了,才貓著腰從角落裡鑽了出來,踢腿彎腰,舒展開僵硬的四肢,眉開眼笑的同時也不幸地發覺自己的衣裳已盡數被雨淋濕。他在原地抖了抖身子,像小狗似的甩著頭,雨水四濺,他卻倍覺好玩,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中黃門機靈地道:「諾。雨水濺濕廡廊,是以小人不慎滑了一跤。」
許廣漢不禁嘆道:「這頑劣的性子,何時才能收斂啊!」張賀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為人心細,一眼便瞧見那中黃門手裡端著的漆盤中擱了兩碗用以解暑的冰湃綠豆羹。精緻的陶胎漆質碗壁上沁著晶瑩的水珠,其中一隻碗內的羹湯略淺了一截,只剩下大半碗,舀羹的木勺並沒有按照禮儀放在托盤內,而是直接擱在了碗內。
繞過一處迴廊時,有十來位身披袿衣,裝扮華麗的女子簇擁在一起嬉戲,那一具具柔軟的腰肢伏在欄杆上,絲質的衣袖滑至臂膀,雪白的藕臂探伸出廊檐,掌心接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天井中積滿雨水,雨點砸在天井裡,霧蒙蒙的水汽浮了上來,整座迴廊猶如仙境。https://www.hetubook.com.com銀鈴般的嬉笑聲穿透氤氳繚繞的水汽,彷彿從天而降的天籟之音,瞬間奪走了少年的魂魄。
中黃門明知張賀顛倒黑白,卻不敢辯解,只得放下托盤,伏在地上叩首,「小人知錯了,請掖庭令饒恕我吧!」
劉病已獃獃地站在原地,渾然忘了自己的初衷。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一個悅耳的聲音笑問:「你是哪個殿的?」
張賀眉頭微微一蹙,那中黃門見勢不妙,趕緊跪下,「掖庭令明察,這可不是小人偷嘴,實乃方才皇曾孫經過,搶著舀了兩勺。小人無法阻攔,正預備回太官更換。」張賀慢吞吞地將木勺從碗內取出,然後端起碗來,將冰涼的羹湯傾倒在漆盤內,冷聲問:「太官令若問起,知道怎麼回復么?」
劉病已慌道:「我……我不去承明殿!」
他茫然地仰起頭來,獃獃地看著眼前的仙子。那女子見了他的傻樣,不覺莞爾一笑,回頭招呼眾姊妹道:「快來瞧瞧這孩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的,怎麼卻是個傻子呢?」
他向來膽大妄為,自小仗著張賀與許廣漢的溺愛,在少府官署內調皮搗蛋,無所不為。平時最愛乾的一件事便是潛入太官中偷食美味,有時候即使被人撞破逮到,他也並不害怕,那些黃門、宮女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笑了之,即使太官令與太官丞兩位,也都賣著張賀的面子,睜一眼閉一眼,假作不知。劉病已在掖庭膽子越練越大,卻不知多數人不過是看在張賀的面子,加上他皇曾孫的身份,兼且年幼無知,這才不予計較之故。
他在太官偷食多時,所吃之物不過是些尋常的糕餅點心,卻從未見過像剛才那般精緻的食物。這時他心裏急切地想知道這些食物都被送去哪裡,也顧不得多加思慮,隨即尾隨著那些個宮女身後和_圖_書,亦步亦趨地走過長長的廡廊。
劉病已吭吭哧哧沒答上話來,那女子以為他害羞,不好意思回答,便打發小宮女領他出去。劉病已一步三回頭,臉上滿是魂不守舍的歆羡之情,步履蹣跚跌撞,似乎連路都不會走了。那些女子見狀,忍不住爆出一陣鬨笑。
而另一方面,霍光為免攝政擅權的輿論,聽從部屬諫言,提拔劉姓宗室。拜楚元王劉交之孫劉辟彊與宗室劉長樂為光祿大夫,劉辟彊同時還兼任長樂衛尉一職。然而劉辟彊年事已高,沒多久便病故,於是由他的小兒子劉德繼任為宗正。
牖外光線不明,天空壓著烏沉沉的厚重雲層,偶有悶雷炸響。許廣漢取了陽燧點亮燭台,「宗室們是不打算再管這孩子了呀。」話才說出口,就聽啪的一聲脆響,唬了他一大跳。
這原本是件小事,宮裡的女子即便當時覺得好玩,也沒太把這個奇怪的孩子放在心上。過得片刻,一切又恢複原狀,玩樂的依舊玩樂,嬉笑的依舊嬉笑,各自忙活去了。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擦黑,雨勢稍減,原本平靜的掖庭卻忽然喧鬧起來,只見昏暗中點點燈燭迅速移動,卻是掖庭令、掖庭丞二人帶著一干宮女行色匆匆地冒雨而來。
朝廷勢力的轉變或許會讓張賀有所擔憂縈懷,但對於年幼好動的劉病已而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吃喝玩樂上。日復一日,他在許廣漢的悉心照料下,由原來那個黝黑消瘦的小不點慢慢茁壯成長為一個漂亮的總角少年,然而,頑劣的性情卻是絲毫未變。
他的口吻是那樣地堅定,倒叫許廣漢難以置信地咋舌起來,「你……你……張令,你不會是想自己出錢……供他上學拜師吧?」
眾女駭然,停止玩笑。人群往兩邊分開,一位年約三十上下的素衣女子緩緩走來,未語先對劉病已一揖行禮,然後才低下頭含https://m.hetubook.com.com笑而問:「侍中如何稱呼?這裏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呢,還是快些回承明殿去吧!」
「人……呢?」張賀從席上站了起來。許廣漢腿腳利落,不等張賀起身,已飛快地跑到門口。只見廊外雨幕重重,天地灰濛濛地連成一片,雨水順著飛檐滴落,像是掛上了一重流動的水晶珠簾,波光瀲灧,水聲嘩然。
「不管他多大,即便是未及弱冠的孩子,也不該到這裏來。君不知韓嫣乎?」聲音不高,卻說得義正詞嚴,倒教那些嬉笑的女子也不禁斂容。特別是她的最後一句,明裡是對周圍的人說,實際卻是講給劉病已聽的,只可惜劉病已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不過他為人聰明,倒也依稀明白自己犯了錯,正想轉身拔腿就跑時,那名女子卻又緩和了臉色,召來身後的一名宮女,吩咐:「到外頭喊個中黃門,持簦送金侍中回承明殿去。」
許廣漢是識得幾個字的,也正是如此,他比其他人在懂得一個識文斷字之人的價值外,更了解到供養一個孩子讀書識字的困難。這年頭有學問的人並不多,先帝孝武皇帝獨尊儒術后,儒家學問風靡,董仲舒上書天人三策,提出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於是建元六年孝武皇帝在長安設立太學,設五經博士講授《詩經》《尚書》《禮儀》《易經》《春秋》。每名博士收十名學生,因為天下俊才賢士少之又少,所以這些學生更顯彌足珍貴。
張賀心裏一驚,急道:「你怎麼說?」轉念也顧不得問答案,直接跳到最關鍵的問題上,厲聲喝道:「他人到底跑哪兒去了?」
他看著那些女子感到無比稀奇,那些女子瞧著他亦覺得新鮮,一個個爭搶著捏捏他的小臉,摸摸他的腦袋,唧唧喳喳地說笑個不停。正調笑得起勁,身後有個聲音喊道:「快不得無禮,這是金侍中……」和圖書
張賀冷哼一聲,「你挑唆著皇曾孫上哪兒淘氣去了?」中黃門暗自叫苦,他明白張賀看似溫和,實則精明過人,不比他身邊那個笨拙老實的許廣漢容易糊弄,自己怎麼詭辯也拗不過他去,於是只得支支吾吾地說:「小人阻止皇曾孫偷食……皇曾孫曾詢問是何人享用這兩碗綠豆羹……」
張賀不理會許廣漢的瞠目結舌,自顧自地在那籌劃著:「將來若有機會入太學自是最好,但在此之前,尚需啟蒙。你覺得以病已的資質,專攻五經中的哪一項比較適宜呢?」許廣漢皺眉嘀咕:「他連字都不會寫呢。」張賀不以為然地笑道:「以他的年紀,也確是時候入學啟蒙了,你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宗正那裡說皇曾孫年幼,托養于掖庭,只供養餐食,以至成人……」張賀說到這裏停頓下來,有那麼一刻恍神。
她這麼一喊,趴在欄杆邊玩水的女子隨即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劉病已長這麼大,第一次接觸這麼多妖嬈多姿的女子,只覺得撲鼻香氣,摻雜在濕潤的雨水中格外清新怡人,聞者欲醉。
金日磾的亡故,使得三足鼎立的朝堂起了一股洶湧的暗流,雖然輔政大臣一共有四人,但是內政上真正說得上話的只有三位。如今三足之鼎缺了一足,政權逐漸起了新的變化——始元二年春正月,天子封大將軍霍光為博陸侯,左將軍上官桀為安陽侯。
許廣漢站在廊上,左右張望,一位中黃門正端著漆盤往這頭經過,被他一把拽住,問道:「可曾見到皇曾孫?」中黃門眨了眨眼,細細想了想,扭頭道:「才好像看見追著皮鞠往東去了。」
許廣漢明白張賀主意已定,思忖片刻,只得如實說道:「倒確有一合適人選,早年在昌邑王府為郎時我識得一個名叫澓中翁的東海郡人,此人精通《詩經》,目前正居於長安。若能使病已拜他為師,當可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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