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愁無怨笑天真
06、求學

許廣漢將他抱在懷裡,走了兩步,趴在肩上的孩子鬱郁地帶著顫音問:「伯父以前最疼我的,為什麼現在待他比待我還好?」
「伯父!」不等輜車停穩,車上的竹簾已掀起一角,一位六七歲大的男童從車內探出腦袋,喜出望外地衝著他們招手。
一大早許廣漢便給劉病已換了身新衣,劉病已知道這是張賀要領他出宮了,分外興奮。用罷朝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拽著許廣漢的手不住催他動身。許廣漢笑道:「掖庭令領你出宮即可,我不需同行。」
劉病已大失所望,可憐巴巴地看向張賀。張賀不禁笑道:「你隨我一道去,也可順道回家瞧瞧妻兒。」
許廣漢聞言大喜。三人一起來到作室門,張賀出示了門籍,順利出了未央宮。才離開宮門十來步,劉病已已按捺不住激動地歡呼起來。作室門外便是那條東西向的直城門大街,彼時直城門大開,城外的人流正沿著左道湧入,街面上人頭攢動,一片繁忙景象。
「沒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許廣漢笑著解釋,「病已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無父無母,族中又無親人照料,你伯父心腸仁慈,憐他孤苦,多費心照料也是應該的。彭祖啊,你以後要跟病已做朋友哪,病已他……其實是個很好的孩子……」
劉病www.hetubook.com.com已受不了這種充斥著不信任的奚落,臉孔頓時漲得通紅,「我……我認得那裡,我住過,一定住過……說謊的人是小狗!廷尉監叔叔就住在那裡,我和廷尉監叔叔一塊兒住的,就是那裡……」
道理雖明,但許廣漢心裏仍存了些許疙瘩難以釋然,原因無他,全因張彭祖之父,也就是張賀之弟張安世,目前在朝中雖任職光祿大夫,但他素來行事以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為準則,所以甚得霍光器重。
他心裏憋著委屈,氣鼓鼓地吸氣呼氣,滿是憤慨,正要跺腳,身邊忽然有個尖亮的聲音細聲詢問:「我抱你過去吧?」他抬頭一看,正是伯父的屬下掖庭丞許廣漢。
張彭祖撇了撇嘴,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本想脫口嘲笑一句,話到嘴邊馬上識趣地咽了回去。
張賀報以慈愛的一笑,車夫將車停住,一邊勒緊馬韁,一邊不忘跟張賀打招呼:「掖庭令,小人奉命將小公子帶來了。」
劉病已白了他一眼,撅著嘴轉過身子,面向車壁不發一語。張彭祖討了個沒趣,過了片刻,忘性極大的他又按捺不住傾過身來招惹病已:「前面便是大市,你喜歡飲梅漿么?到市裡我買給你喝。」
里內的路並不好走,高低不平,因為昨夜下和圖書了雨,不少低洼積了水,路面泥濘潮濕。張彭祖才走了十來步便濕了帛履,他嬌生慣養慣了,哪裡受過這等罪,當下便嚷嚷:「伯父!抱!」
話音剛落,便聽張彭祖嗤地一笑,「說大話!」他用食指刮著自己的臉頰,羞羞地說:「你怎麼可能住過那裡,那是郡國官邸,是藩王們進京朝賀時住的地方,只有諸侯王才能住,難道你是諸侯王嗎?」
許廣漢官秩卑微,不會過多地去留意朝堂上風雲變化的黨派鬥爭,他只擔心張安世為了避嫌,會反對自己的兒子與劉病已走得太近。
張賀擺擺手,不以為然,「不過是讓彭祖與病已做伴讀書而已,能有何不妥?況且,以病已的心性,孤身一人去先生家求學,難免寂寞,日後有彭祖相伴,總好過他再惦記著去正殿尋那金氏兄弟……」
張彭祖不等張賀說完,已直接撲了過來,拉起劉病已的手,滿臉雀躍,「病已哥哥!」劉病已突然之間得了這麼一位同齡玩伴,心裏比張彭祖更加高興,只是嘴上什麼都沒說。
張賀忠於舊主,念及衛太子的主僕恩情,是以對劉病已視若己出,這樣的有情有義之舉,他許廣漢除了敬佩之外別無他念,細想想自己當年與昌邑哀王也是主僕一場,將心比心,要自己做到張賀那和*圖*書般委實不能。別說對現任的昌邑王劉賀如何看待,便是哀王劉髆再生,他也不可能做到像張賀那般投桃報李,無怨無悔。
張彭祖不敢與大伯頂嘴,縮著肩膀小聲應諾。劉病已見此,也只得噤聲。輜車繞過繁忙喧嘩的大市牆垣,折向東行。兩個孩子只得眼巴巴地望著高聳的市樓,一臉的歆羡。
馬車快速駛過,這一條街沿途所見,皆是高樓深院,門第森嚴,甚至有好些宅第門前竟還豎立門闕,闕下家奴侍立,氣派一點也不輸于皇宮內苑。
「這是小侄彭祖!彭祖,這是病已……以後你們兩個在一處讀書,要相敬友愛……」
張賀點點頭,將車上的男童抱了下來。那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劉病已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打量。那孩子也不認生,年紀雖不大,氣派倒不小,衝著劉病已大大方方地咧嘴一笑,笑起時左靨漾起一汪酒窩,十分討喜。
許廣漢怕劉病已走丟,一出宮門便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張賀站在門前來回張望,似乎在找什麼人。果然沒過多會兒,便有一人氣喘吁吁地駕著輜車停在了他們面前。
澓中翁住在北煥里,是處嘈雜喧鬧的平民閭,閭牆不高,里內民宅擁擠,一間緊挨著一間。輜車無法駛進北煥里的大門,於是只得將車停在里門監外。留下https://m.hetubook.com.com車夫照應馬匹輜車,兩個大人領著兩個孩子進入閭里。里內居民無數,對於習慣一日饔餮兩餐的尋常百姓,此時正是饔食的時辰,許多人家大門敞開,家人團坐堂上正在用膳。里內房屋疊落,炊煙裊裊,香氣四溢,釜甑碗盆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偶爾還夾雜著幾聲婦人們吆喝年幼調皮的孩童吃飯的叫聲。
廷尉監叔叔……
張賀讓車夫將兩個孩子抱上車,一旁駐足許久的許廣漢湊了上來,小聲問道:「讓小公子陪病已讀書的主意雖好,只是張大夫那邊……」
車行之處匆忙一瞥,也實在沒法辨清張彭祖所指之處究竟何在,但廚城門大街沿途的印象卻已深深刻入劉病已的腦海之中。輜車再往北走,私宅門第逐漸被官邸所替代,越往北行,眼前的景物便越發顯得眼熟,到最後他忍不住咦了聲,指著左側一處高聳的府邸說道:「那裡我以前住過!」
駕車經直城門大街往北拐到廚城門大街,馬蹄嘚嘚踏地,節奏感分明。張彭祖顯然也是個不安分的孩子,車行百丈后,他直著嗓子尖叫:「快看,那是我家!」車內的兩個大人都沒吱聲,劉病已從撩開的捲簾縫隙往外窺覷,卻見左側屋舍鱗次櫛比,屋脊一幢高過一幢。他雖見慣了宮廷殿宇,卻還是被眼前這種富麗堂皇和圖書的甲第群給震住了。
某個瞬間,記憶中似乎閃過一些模糊的片段,然後他停住了嘴。剛才還信誓旦旦賭咒發願的激|情倏地消散得乾乾淨淨,遠處高聳的殿閣樓宇,輜車很快便將它們甩在了車后,逐漸退出視線範圍。他忽然開始有些不確定起來,腦海中的那些片段虛幻朦朧又支離破碎,似乎是曾經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實,又似乎只是他偶爾沉睡時閃現的一個夢境。他無法辨別清楚,只能怔怔地回首望著長長的街道,茫然無語。
張賀出聲打斷二人,說:「今天得去北煥里拜望先生。彭祖,你也不小了,當以求學讀書為重,哪能整天想著玩樂之事?」
劉病已本不想答理,不過好奇心被吊了起來,忍不住扭頭問道:「梅漿是什麼?」
張賀看了眼侄子,沒做理會,反蹲下身將邊上的劉病已抱在臂彎里,一路蹚水踩坑地走了過去。此舉令張彭祖著實吃了一驚,看著伯父的背影好半晌,他才算明白過來一件事,原來在伯父的心裏,自己這個親侄兒遠不如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土小子。
張賀在心底重重地嘆了口氣,憐惜之情溢滿他布滿滄桑的眼眸,左手伸出去才要將這個可憐的孤兒摟進懷裡好生安慰,天真的張彭祖卻已然拍著小手揶揄高叫:「哈哈,沒話說了吧,就知道你是瞎說吹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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