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意雲情不遂謀
06、歌賦

許平君邊跳邊抬起頭來,目光楚楚,甚是苦惱:「你說皇帝是喜歡李夫人還是喜歡鉤弋夫人呢?」
托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
劉病已用後背擋住張彭祖,剛把雞腿放到口邊欲咬,只聽跟前有個清脆的聲音叫道:「慢著!」
「什麼為什麼?」
「咳咳咳咳……」
劉病已笑嘻嘻地從木架上取下黑糊糊的雞肉,「我先嘗嘗,看熟沒熟。」邊說邊手腳麻利地撕下一條雞腿。
「薪在哪兒?我這兒沒了。」
王意哼了聲,推了推許平君,「平君,接著。」
「咳咳咳……」
王意心急地剛想跑過去,卻見有人動作比她還快,一個回身衝到許平君面前,將她從地上直接抱了起來,一邊嘟嘟囔囔地罵她蠢笨,一邊輕手輕腳地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函菱荴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虖愈庄。
「病已哥哥。」朦朧月色下,許平君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發梢上還掛著泥,鼻頭紅紅的,她扯著劉病已的手搖晃,「你答應給我講故事的。」
他不解釋還好,解釋起來反而越描越黑,許平君仍是不解地丟過來三個字:「為什麼?」
慘鬱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
「噗——」冷不丁許平君吐了出來,一口碎肉和著口水全噴在他臉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頭見劉病已正狼狽地抹著臉,她揚手將雞腿砸他腦門上,跳了起來,「你故意的!故意的!你這個壞蛋!賠我的碗!賠我的碗——」
劉病已聞言哈地一笑,和_圖_書「兩個都是他的夫人,他自然都喜歡。」
天黑,長安城內宵禁,路不見人。
「咳咳……」
「我們玩騎竹馬吧!」男孩們提議。
「火要熄了,要熄了……趕緊加薪啊!」
許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劉病已有些詞窮地編不下去了,見許平君沒在意聽,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邊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說:「是蘅蕪香,我聽母親說,這種香至今仍是風靡之物,市裡很難買到。」
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姐姐,你那麼聰明,肯定記得,你唱給我們聽啊!」
王意笑道:「這個李夫人我知道,絕代六宮,比皇后還要美,我記得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她頓了頓,輕幽幽地唱了起來,「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唱罷,赧顏一笑,「我的兩位姐姐起舞弄歌時常愛唱歌,我聽多了,自然記得。關乎李夫人的還有一首賦,是先帝思念故去的夫人而作,詞太長,怕是記得不全了!」
「為什麼我是女子?」
王意略一琢磨,便說:「天晚了,不適宜玩竹馬打仗的遊戲,還是玩兒戲吧。」指了指地上的雞肉,「這倒是現成的好材料呢。」
許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繞著竹林鑽來鑽去,不斷做出誇張滑稽的動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人堆里一起發出長長的「哦」聲,許平君不甘地說:「怎麼這麼短啊?不夠,不夠,我還要聽。」
劉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公子,家境富裕,要吃雞不會回家吃去?偏還留在這裏跟我們搶m•hetubook.com•com。」
許平君聽話地伸手接過雞腿,眼睛烏溜溜地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劉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後將雞腿湊到嘴邊啃了一口。
一大捧槐樹葉子蓋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葉子沒能使火勢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濃煙,嗆得圍火而坐的孩子們一個個涕淚縱橫。
「我也沒有……」
「你……」
劉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蕪香,王意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不願看到平君被劉病已耍得團團轉,於是喊道:「平君!回來!」
才剛喊完,許平君腳下被竹根絆倒,撲通摔到了地上。
「平君!你扔樹葉幹什麼?」
尚冠里的大門緊閉,里內居民用罷餮食,半數人家已熄燈就寢。在尚冠里一角栽種了棵歪脖子的大槐樹,華蔭如蓋,因為四周布滿細竹,除非竹筍到了發芽採摘期,否則很少有人來,於是這裏成了里內孩童們的玩耍之地。
王意是這些孩子裡頭年紀偏長的一位,加上她長相秀美,為人端莊,家世顯赫,所以不論男孩女孩都很願意和她一塊兒玩,聽她的話。在七嘴八舌中爭不出個定論時,許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我們要玩兒戲!」女孩們抗議。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
「去揀樹枝啊——」
劉病已一下被她問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後腦勺拍了一掌,「因為你母親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樣,我們是不一樣的。」
劉病已只覺得雞腿硬邦邦的猶如石頭,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頭逃竄,「我m.hetubook.com.com冤哇——」
「就是為什麼。為什麼你是男子?」
歌聲輕揚動聽,若黃鸝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長袖起舞,一個個嬉笑玩鬧,無一人真正聽懂賦中哀切之意。
劉病已沒法,只能嬉皮笑臉地放下雞腿,故作阿諛狀將雞腿奉上,「三姑娘說的是,三姑娘的雞,聽憑三姑娘發落。」
張彭祖瞪眼,隨手指向人堆里的幾個小男孩,「他們不也是?」
平君的提議換來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贊同以講故事來打發時間,於是大家按年齡排序,輪流講故事。一開始都還比較穩妥,說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詩經論語典故,直到輪上劉病已。因為平君惦記著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講,於是他半真半謅地說:「皇帝的母親趙婕妤家在河間,生來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雙手便握成拳頭,任何人都掰它不開。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輕輕一碰,趙婕妤的拳頭就打開了。後來趙婕妤就跟著孝武皇帝進宮啦,因為她住在鉤弋宮,所以大家都喜歡叫她拳夫人或是鉤弋夫人。」
「是啊!意姐姐,你唱,我們一起伴歌起舞!」說著,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站了起來。
王意詫異:「你父親是誰?」
劉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卻被張彭祖拉進了隊伍中,沒奈何也只得配合著王意的歌聲舉袖擺腰。十來個孩子,男女間雜,圍著大榕樹踏歌起舞,歡笑不斷。繞樹跳了一圈,劉病已無意中瞅見許平君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沒有半分笑顏,不禁奇道:「你又怎麼了?」
這話一說出口,頓時換來一陣鬨笑,里內其他的小孩子紛和_圖_書紛附和。
秋氣潛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遊而出畺。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官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
張彭祖翻白眼,「好無趣的遊戲,不過是你扮母親,我演父親,這又有什麼好玩的?我母早亡,父親在家很少與我說話,我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雖有兩個哥哥,卻很少與他玩在一處。
「就是為什麼啊。」
「……」
「是嗎?」她很困惑地皺起眉頭,「都是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嗎?可我母親說,喜歡一個人,心裏面就只會記得一個人而已。他怎麼可能會兩個都喜歡呢?」
張彭祖大叫:「你不能嘗雞脖子嗎?」眼見劉病已已撕下了一條腿,他趕緊改口,「那條腿是我的!我的!」
那些小孩子一個個圍上來,瞪大了眼睛看她咬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舔嘴唇。劉病已湊上前問了句:「好吃嗎?」
「為什麼可以都喜歡?」
正被她問得頭皮發麻,猛聽竹林外傳來一聲粗獷的厲吼:「又是誰家的孩子夜裡發癲鬼嚎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這雞不能吃了……」張彭祖無奈地把雞丟掉,「那我們還能玩什麼呢?」
「嗚——」她趴在地上捂著臉哭。
王意不好再推辭,羞澀地說了句:「若是唱錯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聲歌道:
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
「————」群起轟之,起鬨的孩子們拍著小手一起噓聲。
張彭祖撅嘴不答,邊上有個男孩毫無避諱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親是光祿大夫張安世和_圖_書!」
「什麼就是為什麼?」
王意唱得正起勁,被這嗓門一嚇,頓時噎住了。其他孩子閉著嘴,彼此面面相覷。隔得片刻,也不知誰起了個頭,呼啦一下慌張作鳥獸散。
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
劉病已餘光瞥見王意也是一臉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來,將日間從澓中翁那裡聽來的東西如數倒了出來:「那就再說個李夫人。李夫人也是位仙子,貌美出眾,孝武皇帝很喜歡她,不過她年紀很輕的時候就死了。仙子死後升天當然還是做仙子,但是因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間來和皇帝相會,還送了皇帝一種什麼香……」
「我……」
好容易將煙霧揮散,離火源最近的劉病已、張彭祖、許平君三人早被嗆得滿臉漆黑。許平君邊哭邊咳,王意急忙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取出手巾替她擦臉。
張彭祖可顧不得這些,心急火燎地催劉病已:「好了沒?」
「為什麼?」
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淫敞恍,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王意哦了聲,也沒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個個非富即貴,像她家裡,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國時有功,封為關內侯,雖無法與張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襲,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計,比之許家又要好出甚多。
劉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聽到這聲音的主人說三道四,剛猶豫著要不要咬下去時,王意摟著許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地問:「足下手中這隻雞好像是有主的吧?」
王意站住了腳,靜靜地注視著劉病已哄許平君停止哭泣,然後牽著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槐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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