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01、成全

上官桀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機上謀動,為的是右將軍王莽亡故離世,丞相田千秋抱恙休沐,朝中除了一個大將軍霍光外,再無所懼。而遠在燕國的燕王劉旦的想法更為簡單,兩年前長安城為了一個偽衛太子現身北公車司馬門,數萬百姓群起涌動,民心歡悅,以至於霍光懼怕得動用軍隊來鎮壓。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衛太子劉據尚能博得如此擁躉,他作為先帝現存於世的「長子」,豈不比一個傀儡的小皇帝更得人心?
皇帝抱恙,休于建章宮,對於霍光的舉措無一不允。沒過幾日,皇后亦從未央宮移到建章宮侍駕。
張安世正自出神,聽到「廣漢」兩個字,猛地一凜。
有些事,他可以預見到結局,卻無力去阻止。
《周書謚法》曰:愎佷遂過曰剌。
眾人應了,陸陸續續地離開。
田千秋抱病設宴,以同樣的一出計策應對,丞相府少史王山壽誘騙上官安入丞相府,擒之,丞相府征事任宮則擒拿住了上官桀……等到身在雲陵的皇帝得到消息,徹夜趕回京都,叛黨已盡數伏誅,鄂邑蓋長公主亦自殺謝罪。
張安世搖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沒有。」
他微微一顫,為她,也是為自己。
皇後年方九歲,家遭變故,再如何循規蹈矩、有禮有節也免不得難抑心中悲痛,適逢皇帝病在床上,她在駕前即使形容憔悴,也沒敢嘴碎說些別的。皇帝喜靜,又在病中,更不願被人打擾,所以常將侍女黃門一概遣到外室伺侯,皇后一來,寢室中空蕩蕩的便只剩下帝后二人。
張安世聞言一喜,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只是淡淡地朝著遠去的霍光一揖,「諾。」
皇后著白衣,衣領加緣,卻未曾綉上華藻,發梳雙鬟,同樣不曾佩戴飾物。皇帝明了她的心意,幸而是在秋日,穿白衣並不算違禮,只是這一身妝扮未免也太素凈了。
霍光將手裡的竹簡收了起來,臉上慢慢放開笑顏。張安世坐在他斜對面,卻仍只覺得他目光清冷,殊無笑意。
霍光眯起眼,轉向杜延年,「幼公覺得呢?」
杜延年道:「既然知道了行蹤,自然是要將其抓捕歸案的。」
胸前一片濕意,他唯有仰天長嘆。
承明殿內諸人精神一hetubook.com.com振,面上皆浮現出一種敬仰神往的表情。
「妾……只有陛下了。」
秋日越轉越涼,再過幾日便要入冬,屆時白衣便不能再穿了。皇帝靠在玉几上,懶洋洋地看著皇后坐在自己跟前,午後稀疏的陽光投在她的身上,白花花地化作一團光,可她坐在那團光里卻像是座冰雕,渾身上下雪白通透,沒有一絲熱氣。
不自覺地,他伸出手去,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陽光是溫暖的,她嬌小的身軀縮在他懷裡,卻在瑟瑟發抖。
「這麼說,桑遷的確逃了?」
當皇帝在雲陵拜祭生母之時,長安城的血腥殺戮已經塵埃落定,勝負立分。
皇帝自嘲地一笑,「朕能成全誰?」他連自己都成全不了,如何能成全他人?
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上官桀父子謀划著讓長公主宴請霍光,在宴中埋下伏兵將霍光格殺,這等機密之事不曾想被公主府一名舍人獲知。舍人的父親燕倉乃是稻田使者,於是將這個陰謀稟告了自己的上屬——大司農楊敞。楊敞以前是大將軍府長史,靠著霍光提拔一路高陞,但此人素來膽小怕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到這個陰謀之後,竟不敢將這件事直接告知霍光,先假裝自己生病搬到城外養病,遠離是非之地后才將這事告訴了諫大夫杜延年。杜延年隨即把此事稟告霍光,以霍光的為人,自然不會親自動手剪除自己的親家,他以天子的名義下詔令丞相田千秋負責此事。
霍光道:「既如此,今日就先議到這裏吧。各位整理一下思緒,擬上奏書,以便呈給陛下過目。」
他成全了所有人,卻沒有人肯來成全他。
一場陰謀就此覆滅,九月初七,右扶風王?擢升為御史大夫。長安城內論功行賞,首功記的是杜延年,封為建平侯;燕倉封為宜城侯;任宮封為弋陽侯;王山壽封為商利侯。不久之後,朝廷調整官吏,霍光舉薦張安世任右將軍兼光祿勛,做自己的副手,又以杜延年有忠節,擢升為太僕、右曹、給事中。
劉旦躊躇滿志,雄心勃勃,滿擬勝券在握,所以不顧自己的丞相再三勸阻,決意起兵。燕國群臣行裝齊備,只等上官桀等人拿下霍光,他便率兵進京。他在燕國心心念念地做著皇帝夢,卻不料有朝一日夢被震碎,和-圖-書等來的不是同黨得手的好消息,而是霍光先發制人,一舉將上官桀父子、桑弘羊、長公主盡數誅滅的厄耗。
霍光微微一笑,習慣性地問了句:「子孺以為如何?」
「不怕。」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我不怕。」
看得久了,眼也虛了,忽然就想起那碗熱騰騰的甘豆羹。可只一眨眼,甘豆羹消失了,眼前仍只那尊冰雕的小人兒。
劉旦在燕國聞訊后,萬念俱灰,陰謀敗露,他即使再發兵也已無濟於事。正在彷徨之際,皇帝的璽書到了,劉旦在羞憤中用王璽綬帶自絞身亡,王后、夫人二十餘人皆追隨劉旦自殺相殉。天子加恩,燕王太子劉建免死,赦為庶人,賜劉旦謚號為剌王。
霍光點頭道:「那這件事就交給趙廣漢去辦吧。」
張安世像是才恍過神來,諾諾地答道:「正當如此。」
一人立於堂上,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已經查明逃匿於桑弘羊從前的部屬侯史吳家中。」
「別怕。」他低低地說。
上天既然讓他成為天之子,為什麼又時時對他開著惡意的玩笑,冷眼看他狼狽至斯?五年前金日磾死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一下子淪為二虎奪食www.hetubook.com.com;現下王莽死了,上官桀按捺不住起了反心,二虎終究剩下了一虎,中朝內政悉數落入霍光手中,就連三公的御史大夫也賠了進去。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他這位漢天子,又還能做些什麼?
她的手牢牢地揪緊他的衣襟,這個懷抱稱不上強勁有力,卻是她現在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希望。
霍光問道:「子孺是否還有話說?」
「陛下。」小人兒伏低了身子,「求陛下成全。」
霍光繼續說:「匈奴左、右兩部大軍分成四路,入我邊塞為寇。」他目色一沉,精芒綻吐,「先帝朝交兵過甚,以至於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去歲秋天我曾說要使社稷恢復文、景之業,需得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與匈奴和親為上。但若是蠻夷不識好歹,這裏仍是先帝的那句話——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她的聲音顫抖,如同那副嬌弱細緻的身子一樣,在秋日中猶如樹梢上孤零零的一片殘葉。
喉嚨發癢,他咳了兩聲,胸膛震動,她忽然把臉貼在他胸口,深埋入懷,眼淚洶湧而出。
張安世欲走,卻被霍光叫住了,「子孺的心思我知道,如今既然有了侯史吳,那人也就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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