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03、初潮

她又是一聲尖叫,一時又驚又怕,跳到床上將薄被緊緊罩在自己頭上,蒙在被單里瑟瑟發抖。想到自己被那女人索命,那女人肯定是死了,所以用同樣的方法來折磨她,要她流血至死,她懼怕得失聲痛哭。
許夫人的聲音忍不住拔高,厲聲道:「你上哪兒混賬去了?」
平君搖頭,慢慢定了神,才將今天在宮裡所見所聞說了出來。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懵懵懂懂很驚恐地描述:「那個女人肯定是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嚇得尖叫,她也不會摔跤,她……摔倒后就流好多血,好多……」
劉病已不敢違抗,點了點頭,給許夫人道了安,依依不捨地離開。許夫人把盆放下,淡淡地說:「過來洗洗,把衣裳換下來還給病已。」
「這匈奴人到底作何打算,是攻還是退?」
「怎麼是你?」
病已毫不遲疑地點頭。
暴室丞心急火燎地去了趟建章宮,到下午未時正,霍光在承明殿收到消息,帝后鑾駕已從建章宮回到未央宮。這事說奇怪也不算奇怪,皇帝冬天咳得十分厲害,太醫下了方子,曾說到天氣回暖便會痊癒,這話說得很准,開春時分皇帝的病便一天天地見好。皇帝的病養好了,去年的燕、蓋之亂也已經得到了平息,風平浪靜后皇帝和皇后自然還得回到未央宮來居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作室里忙碌的雜役從她身邊穿梭奔走,她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飛進了無數只蜜蜂,等到她終於精疲力竭,腳下被石頭絆倒,一個跟斗摔趴在地上時,驚恐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平君哭著點頭:「我就要死了,母親若是還生我的氣,不如打死我吧,死在母親手裡,總比血流盡而死的好。」
走了兩步,他忍不住回頭凝望,未央宮的後宮所在近在咫尺,只是那地方是他這個侍中也不可踏足的禁地——孝武帝朝時,與先帝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韓嫣仗著自己得勢,在未央宮內出入掖庭永巷,結果被當時的皇太后賜死。有韓嫣的前車之鑒在,雖然知道也許掖庭內的某個人見到這個小女子會心情大好,他也實在沒膽量在自己的岳父眼皮底下將許平君往那裡送。
病已抬頭看向許夫人。
平君羞澀,連連退縮不敢言,只是哭泣。
許夫人憐惜地一笑,將女兒臉上的淚痕擦去,「剛才嚇壞了吧?」
平君想到方才劉病已的話,不由說:「病已哥哥也是這樣對我說。」
許廣漢心裏也急,自己的妻子生養時他也只有守在門外的份,何曾這等和圖書直面血淋凄厲的場面?他一心忙著救人,竟也沒留意到跟在自己身邊的女兒何時不見了。
許平君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暴室,頭頂的陽光十分充足,可她卻仍覺得渾身戰慄不止。她踉踉蹌蹌地從暴室奪門而奔,出了門連路都顧不得看一下,只知道撒腿就跑。
「知道這是哪兒嗎?」金賞將她拉到橋洞底下,又示意身後跟著的侍從站遠了些,「你是怎麼進宮的?」
「又說傻話,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如此?我以前生你也是這樣,你以後也要當母親的。」
病已急得跺腳,「到底傷哪兒了?要趕緊包紮啊。」
平君臉色煞白,她雖然不是很懂宮裡的規矩,卻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裝打扮冒名進宮探父是個天大的罪過。她不知道要怎麼去跟金賞解釋,又怕說漏嘴會對病已不利,於是不管金賞如何訓斥,始終低頭緊抿著唇。
門終於打開了,他順著門扉身子軟軟地趴在門檻上。門內的許夫人緩緩蹲下身,用手巾輕輕替他拭去眼淚。
許夫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就只這樣?」
霍光點了點頭,「知道了。」
「她那是十月妊娠,一朝分娩,要生小娃娃了。」
平君搖頭,「沒有母親打的疼。」
平君越想越心灰,只怕自己一人死了不夠,還要連累病已,不由得號啕大哭。病已見她哭得傷心,一時沒忍住,竟也淌下淚來,朝天吼道:「不許你欺負平君!有什麼事你來找我!我把命給你——」
平君打了個哆嗦,「太可怖了,要流那麼多的血。」
用力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層皮來,耳蝸內嗡嗡的作鳴聲似乎又響起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為什麼?」少年露出困惑的眼神,喃喃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呀!」
眾人附議,隨後散去。
這麼一哭一喊,樓上咚咚響起一陣跑動,劉病已跌跌撞撞地從樓梯上蹦跳下來,「平君!平君!」
「我不生了!不要生了——」恬兒身上的赭衣已經被血水浸透,她躺在草席上,撕心裂肺地揪著許廣漢的手。
平君瑟瑟地縮在床角,哽咽地將今天發生的事從頭敘述了一遍。從早上進宮見到父親開始,一直說到自己發現下身血流不止。
「你去哪兒了?」
「滾!你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你……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摔上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窸窣的腳步聲靠近,然後有股力道想扯走她頭上的被子,她嚇得邊哭邊用力拉被子m.hetubook.com.com
金賞見她雖然嚇得瑟瑟發抖,卻仍是一言不發,若是換了別人,他早不耐煩地把人丟給衛尉了,哪裡值得這麼費心思問長問短。
平君垂下頭,「他是我的哥哥呢,兄妹哪用分什麼彼此?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金賞皺著眉打量她,「你怎麼在這兒?」
病已不解地看著許夫人,許夫人神情溫柔地回望著他。而恰在這時,房內本該已經心緒平復的平君忽然再次嗚咽地抽泣起來。
「稟大將軍,那女子今早陣痛分娩,已於一刻時前誕下一名男嬰。」黃門伏下身子。
劉病已也覺得頭皮發麻,但是平君的恐懼更讓他感到頭疼,於是說:「那也是她有錯在先,她要不是一聲不吭地站在你們邊上,你也不會嚇得叫起來。所以……這跟你無關,你就不要自責了。還有,你離開的時候看到她還活著的,你要相信許叔叔,他一定有法子救那女子,所以……哎,你別哭了,我明天等宮門一開便立即進宮探明消息,你別擔心。」
兩人還在說話間,許夫人端著一盆清水進來,見兩人手拉著手挨在一處,臉色愈發難看,「病已,你該去睡覺了。」
病已被她的一驚一乍嚇得不輕,加上自己也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時還不能適應:「你活得好好的,哪裡死了?」
平君點頭,「母親剛才的樣子很嚇人,你第一次真的打了我。」
「不過據斥候傳回消息,這回匈奴在余吾水之北搭橋,觀其情形,竟是已做好了撤退的準備。」
平君連連搖頭,「我不要!我不要!」
平君指著床上的血跡說:「我流血了,我要死了,嗚嗚……」手指顫抖,臉蒙在他的懷裡,自己卻再不敢看那攤血。
河面上盪起層層漣漪,洗凈手上沾染的血漬,她頹然地歪倒在樹下。天空瓦藍,濃郁得像塊寶石,她仰天大口地吸氣。忽然間頭頂罩下一片陰影,陽光被遮擋,她感到身上驟然一冷。
劉病已怕許夫人要打女兒,忙撲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擋住許夫人,叫道:「是我的錯!是我出的主意,不關平君的事!」
「匈奴又派了九千余騎兵南下,屯兵備戰。」
霍光道:「派個使者過去,先探探匈奴人的底。這事還得朝議,再問問田丞相的意思。」
病已見她怕得厲害,面色蒼白,連嘴唇也似被抽幹了血色,不由急得緊緊抱住了她,「不要怕!她要真死了,也是我去填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讓你進宮的。你忘了,你用和*圖*書的是我的門籍,我的名字,她只會來找我,不會找你的,她不認得你的……」
殿內眾人七嘴八舌議論得正起勁,張安世在一旁悄悄觀察霍光的神色,惴惴難安。
病已看到血,猛地打了個冷戰,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忙拉住平君打量,「你哪兒流血了?傷在哪兒了?要不要緊?」說著,便要撩她的裙子驗傷。
平君嗚嗚地哭:「我去……母親你別生氣,我去見父親了……」
她驚得渾身抽搐,從夢中猛然掙醒,只覺得自己身下一片濕濡,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爬起來點亮床頭的燈燭,回頭一看,卻見雪白的床褥上一攤暗紅色的血跡,她嚇得失聲一叫,扭頭一看更是駭得魂飛魄散,自己臀上亦是印著巴掌大一塊血跡。
「傻女子。」嘴唇附到女兒耳邊,輕聲將女子的癸水緣由一一說出,「這隻是初潮而已,說明你是真的長大了。」
許夫人一凜:「你……你和病已……感情真是好。」
水面上倒映出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水波蕩漾,少年的五官模糊在一起,她連滾帶爬地湊上前,急切地把雙手插入水面。
平君支支吾吾地應聲,脫下衣裳,洗過臉,這才小心翼翼地問:「母親,你不生我的氣了?」
平君滿面通紅,卻又心有餘悸:「你是說,每個月都要流一次血?那……那個姐姐,也是……」
平君滿頭大汗,魂不守舍,身上的藍綢衣裳又臟又皺。
許夫人拉他起身,歉疚道:「看來真的是我想錯了,是嬸嬸對不起你。嬸嬸以後一定待你如親兒一般……」
抬頭看看四周,卻是到了一處木橋下,淺碧色的水流緩緩從橋下通過,她摔在一棵柳樹下,柳枝低垂,正輕柔地拂過她的脊背。她抬手擦去眼淚,卻驚駭地發現自己的手指沾染了鮮紅的顏色。她心裏一慌,忍不住又嗚嗚哭了起來。
許夫人更是驚恐,衝上前一把抱住女兒,連聲喊:「君兒,君兒……」
平君哭得不住打噎,直愣愣地看著一向溫柔的母親突然變得如此粗暴。她蒼白的面頰上掌印清晰,許夫人又氣又憐,剛才發過一通火后,現在反倒冷靜下來。
「你為什麼喜歡她?」
霍光出了門,拐到一處無人的僻靜之處,枝頭的嫩蕊正清新地吐露芬芳,幾隻蜜蜂在花叢間縱舞。張安世走上前正要說話,走廊的那頭突然跑來一名氣喘吁吁的黃門。
許夫人在家待了一個下午,竟然不知道劉病已藏在樓上,愕然之餘漸漸醒悟,搖著女兒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hetubook.com.com哪了?」
病已跪在地上,膝行至門前,用力拍門,哀求道:「嬸嬸,你別打她!求求你別打她,你打我吧!」
最後一句正是許平君最期盼的,聽到這話,她喜得兩眼放光,抬頭感激地向金賞投去一瞥。
許夫人手舉燭台站在門邊,第一眼便看到兩個身穿內衣的少年男女跪坐在床上緊緊摟抱在一起,她心裏一驚,目光下移,觸及女兒裙擺以及床褥上的被單,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像是被雷劈到,炸裂開來。她大叫一聲,手中的燭台跌落在地,她不管不顧,瘋也似的衝上前去,扯住病已的頭髮一把將他從女兒身邊拖開。
金賞沒辦法,只得說:「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問了。這宮裡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你穿成這樣只會更加引人注目……我讓人送你出去。」
許平君卻對金賞的猶豫絲毫不覺,金賞領她到石渠閣附近便不再往前,只是找了個侍衛領她從作室門出宮。
收到消息后的霍光並沒有急著去進諫皇帝,果然沒多久掖庭那邊又有消息遞過來,皇帝這會兒歇在了椒房殿,不在宣室殿。
許夫人嘆道:「你是我的女兒,即便你闖下天大的禍事來,我總也要替你擔著的。」撫摸女兒光滑的面頰,不由感慨,「你父親沒有不要我們,他犯了事,怕連累我們母女……他是個好人,一直很疼愛你的,你要相信你的父親。」
平君嚇得往後縮,繼而想到今天遭遇的驚懼不禁渾身發抖,一直退到牆壁上,只覺得精疲力竭,驚懼得無法自抑,順著壁沿滑到地上,嗚嗚地埋首哭了出來。
許夫人看著她臉上紅彤彤的五指印,心裏一陣愧疚,「胡說些什麼,不過是女兒家的小事罷了。」將女兒拉到懷裡,柔聲問她,「肚子疼嗎?」
「金……金二哥……」
這一晚平君睡得十分不安穩,夜裡盜汗,反覆夢到那個赭衣女子披頭散髮地前來索命,嘴裏凄厲地叫著。之後她忽然感覺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女的,肚子一陣兒絞痛,汗如雨下,身下流出許多的血來。
「你到底和他做了什麼蠢事,給我老老實實交代清楚!」
「你喜歡君兒嗎?」她牢牢地盯著少年的眼睛,那雙眼眸像是蕩漾的水波,清澈見底。
許平君沿著直城門大街繞道回尚冠里,步行到家時已近酉時正,天色逐漸暗得看不清路面。許夫人正在堂上秉燭抽絲紡線,嘎吱嘎吱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裡幽幽地回蕩。
許夫人身子晃了晃,一陣目眩,「那是個什麼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來hetubook.com.com……」
許夫人鬆了口氣,「我給你做點吃的,吃完早點睡。」
平君想攔住發狂的母親,卻反被許夫人一個耳光摑在臉上,打得她一個趔趄摔在床上。病已撲上去想護住平君,卻被許夫人一手揪住耳朵,一手抓住發鬏,他吃痛大叫,只得順著力道被她拖出門外。
這座木橋位於未央宮正北,底下流的正是滄池的一條活水支流,過橋再往東走便是天祿閣,天祿閣再往東就是北司馬門。北門有公車令以及兵衛嚴守,出入皆是公卿諸侯,金賞斷定許平君這副裝扮絕無可能是從北司馬門堂而皇之進的宮。
她搖頭,「不是的,不是傷口……反正我活不了了,是那女的來索命了,她流了那麼多血……」
平君是被女醫趕出門的,當時她已經嚇壞了,回過神后發現嗇夫們正用一種曖昧怪異的眼神打量她,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不等他們開口喚她,轉身奪路而逃。
「平君!你怎麼了?」被外傳來熟悉的呼喚聲。
「你個畜生!你幹了什麼!畜生——禽獸——」巴掌如雨點般砸下,他的面頰、耳廓、腦後、背脊,無一處沒有挨打。
許夫人聽到心酸處,不禁潸然淚下,面色蒼白地站在那兒微微發愣,劉病已見機急忙拖著平君上樓。到得樓上的寢室,劉病已點亮燈燭,這才將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見她雖然狼狽,好在毫髮無傷,才要鬆口氣,忽然瞥見她衣角上的紅色血跡,不由失聲叫道:「你受傷了?」
「病已,嬸嬸問你一句話。」
平君尷尬地傻笑。
許夫人長長一嘆,這時門上砰砰聲仍舊不斷,劉病已在門外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只剩下低低的嗚咽:「嬸嬸,我錯了,求你開開門……平君快要死了……她若是死了,我、我……總也要陪著她……」
平君躲在病已懷裡,泣不成聲,「我……我想父親……我想他……你總說他忙,可閭里的孩子都說父親不要我們了……嗚嗚……」
暴室丞只匆匆冒了下頭,然後人就不見了,嗇夫中有些不是閹臣,一併被暴室的女醫拒於門外,只留下許廣漢在邊上幫手。
頭頂的聲音有些耳熟,因為逆光,她一時看不清來人的長相,於是慌忙扶著樹榦站了起來。
一點光亮猶如鬼魅般從門外幽幽飄了進來,兩個抱作一團的孩子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嚇得齊聲尖叫,抖若篩糠。
她忽然不動了,被子很快被劉病已扯走,被下蜷縮的女孩兒涕淚縱橫,猛地撲到他懷裡哭道:「我快要死了,病已哥哥,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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