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太后著正裝端坐于路寢御座之上，底下的百官喁喁接耳，霍光坐于首席，手捧玉笏，一幅諱莫如深的樣子。

未央宮前殿，即位大典。

雖然，張安世以前並不太待見他，但是，張安世畢竟是張賀的親弟弟、張彭祖的父親，病已愛屋及烏，不免對張安世多了幾分親近之感。

他笑眯了眼，「想拜託你做件事——我……朕封張彭祖為郎中令，加官侍中，叫他入宮隨侍朕左右。明天一早讓他帶朕的妻兒一同進宮領賞吧！」

明明已是秋日，乘輿的空間寬綽，通風和採光都極好。但病已坐在車內，卻一直覺得喘不上氣來。他不敢正視霍光，可又不敢不去觀察他的表情，所以這一路上他一直偷偷用餘光去掃霍光，好幾次差點與對方的視線撞個正著，嚇得他趕緊移開目光，假裝在欣賞車外沿途的大好風光。

「陽武侯，免禮吧。」她只得重複了遍，對於這樣一個庶民出身，有點兒憨傻的繼嗣者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和張安世同車的病已像是卸下了沉重壓抑的包袱，更或是即位儀式已經完成，面前少了霍光，他年少跳脫的心性終於得到釋放。

「陛下，該起駕了。」金賞再次催促。

「陽武侯這是要折殺光了！」

「金二哥。」他望著金賞嬉笑，臉上露齣戲謔頑皮的神色，「你家兄弟幾人？」

劉病已跪伏在地上，她也沒仔細看他的相貌，只是例行公事的招手讓人宣讀詔書。

劉病已一宿未眠，卯時起床后洗漱打理，齋戒茹素和*圖*書，依舊是邴吉與劉德隨從，杜延年驂乘，只是駕車之人換成了金賞。看到金賞的剎那，劉病已又驚又喜，只是金賞表情肅穆，加上杜延年等人在側，他不便立即上前搭訕。

身上的冕服太沉，劉病已有些不適應，從早上忙到現在，他剛剛得以緩上一口氣。皇帝的御膳在他想象當中應當是從未見識過的山珍海味，但剛才他吃的膳食雖然豐富，菜色卻與他以前在太官見到的沒太大區別。

「既然彭祖知道了，那平君也應該知道了吧？」遐想平君知道自己當上皇帝后的表現，他不絕莞爾，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儘快把他們母子接進宮來。這兩天一夜發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他急切的想把自己憋了滿腹的心裡話跟她說叨說叨。

從前殿下來后，病已就再也不敢心存對霍光和藹可親之類的念頭了，他心目中那位雷厲風行、敢於廢帝的大司馬大將軍形象和眼前這個垂暮老朽、毫不起眼的老頭逐漸吻合在了一起。

如意本已離開榻席，在侍女的扶持下準備離去，一瞥眼看到殿中央仍規規矩矩跪著，神志有點兒恍惚的劉病已，緊接著發現霍光站在三丈開外，正默默的打量著那位年紀和劉賀一般大的繼嗣者。

他原是譏諷金賞不肯坦承以前的情分，從晨起到現在始終裝得好像從不認識自己一樣。金賞仍是毫無表情，「長兄死於先父之手，只因武帝甚為寵愛，兄長恃寵而驕，與宮人淫戲，和*圖*書故而先父殺之！」

劉病已存了很多很多的不敢置信——他手裡捧著印綬，不敢置信眼前授印的皇太后如此年輕，可自己卻要稱呼她為祖母；文武百官跪伏在階下，口呼萬歲，他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呼喚是真實還是夢境；沉重的冕服上綉著十二文章，頭頂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在眼前晃動著，搖曳的珠光晃得他不敢置信自己真就成了當今的皇帝。

如意的眼波在劉病已身上一掠而過，經歷過劉賀之後，她對這位再次挑選出來的承嗣者已經沒了太濃的興趣，左右這些事不是她的意願，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張安世詫異的瞪著他，一時捉摸不透劉病已下這道指令是有心還是無意。一個才登上帝位的天子，迫不及待地對自己親近之人做出封賞，難道他想重蹈劉賀覆轍？但劉病已封賞的對象卻不是無關的旁人，而是他的兒子。張安世在那個剎那閃了無數個念頭，揣測著這位年輕的帝王，到底是天真無知，不識好歹，還是精明的想以退為進，借拉攏自己來應付霍光？

「陽武侯請！」霍光左手持玉笏，右手做出恭請的姿勢。

如意看了眼霍光，霍光沒什麼反應，於是她讓剛剛當上陽武侯的劉病已起身，然後宣布：「就按照昨日呈上來的奏書辦吧。」

七月廿五，晨起時天氣微涼，宗正府門前栽種的桑樹葉面上沾了濕漉漉的露珠，微弱的陽光照射下來，將秋意略略掃去。

病已聽他聲音中性溫和，語氣又頗為謙遜，心裏不由和-圖-書得略微鬆了口氣——傳聞中大司馬大將軍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他是武帝遺詔的輔佐大臣，是驃騎將軍、冠軍侯霍去病的弟弟，是那個翻手立了昌邑王為帝，覆手廢成庶民的霍光！

「陛下，該起駕前往高廟了。」金賞站在宣室殿的門外，長身玉立，態度雖然恭謹，可惜面上欠缺了些許表情。

「張將軍。」

幾個時辰之前，他僅僅是長安城內的一介布衣庶民，幾個時辰之後，他一躍登上了最高的御座，成為了萬民之主。這樣神奇的事，真的只有夢境中才能實現，他的心在瘋狂的跳動，在震耳欲聾般的呼聲中，滾燙的面頰被熱辣辣的秋風吹拂著，恍惚感漸漸離去，他終於願意相信自己經歷的一切是真實可信的，他真的成為了大漢天子！

這會兒與他同坐一輛馬車，前往高廟拜謁，完成即位大典的最後一個步驟。霍光換下前殿大朝上的那套公侯禮服，換上了一襲玄色曲裾深衣，頭戴長冠，面帶微笑的坐在他身邊，神態安靜從容、舉止沉穩得倒似一位飽讀詩書的學者。

太后悅耳的聲音猶如天籟，這回劉病已總算是聽到了，他長長的噓了口氣，「謝太后！」剛要從地上爬了起來，手肘上突然輕輕搭上一隻手，作勢虛扶。

劉病已不敢造次，還禮道：「霍將軍先請！」

病已有些惱他刻意冷淡的故作不識，不禁刁難發問：「哦？真不幸呢，你大哥竟然早夭。」

病已一愣，隨即想到昭帝果然是已經死了，而金建似乎也因為什麼原和圖書因自殺死了。想起以前他們君臣化名兄弟遊戲民間，彼此間的相處倒也融洽，不由黯然神傷，但是此刻的金賞似乎全然不同於往日，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寒得像塊冰。

從未央宮去高廟的路並不長，可他彷彿渡過漫長的幾個時辰，有霍光坐在邊上，他就像是個怕做錯事挨長輩訓斥的小孩子，一顆心突突直跳，猶如芒刺在背，渾身透著強烈的不適。

未央宮北司馬門沉沉開啟，軨獵車停駐公車門下。

審視良久，直到車輿抵達未央宮，他終於得出一個考量的結論——自己的兄長果然將這位年少的天子呵護過甚。

霍光終於動了，從席上爬了起來，其他人跟著一起行動，群臣向太后一齊拜道：「諾。」隨後殿上的人嘩啦啦的出門離去，劉病已仍跪在地上，聽著四周紛沓凌亂的腳步聲，卻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病已肅然起敬，投向金賞的目光中已收起輕佻之意，「好……這就走。」

金賞敘述得十分平靜，倒是將劉病已駭愣住了，他根本沒曾想金賞當真有位大哥亡故，更不會想到是金日磾親手殺了自己的長子。

在前殿受璽即位時，霍光頭戴九旒冕冠，穿了一身綉著山龍九章的玄纁衣裳，長長的蔽膝旁垂著長長的赤綬。那個時候，一身禮服下的霍光渾身散發著迫人的威懾力，令這個剛剛登上帝位的年輕人不敢直視他的鋒芒。

「諾。」

從劉病已入宮受封陽武侯到前殿受天子印璽，成為皇帝，前後僅僅用了幾個時辰。

「和_圖_書彭祖知否？」他咧著嘴笑，露出白玉般的兩排皓齒，笑容異常的爽潔明快。

霍光心細如髮，劉病已的不適和拘謹他都一一看在眼裡，待拜謁完高廟后，他沒再隨車輿驂乘返回，而是讓張安世作陪，自己另外坐車回宮。

抬頭，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兩鬢斑白、氣質不俗的清癯老人，劉病已腦子急轉，辨認出此人的身份，隨即一揖，緊張得喉嚨亦在顫抖，「拜見大將軍！」

金賞冷道：「大哥早夭，三弟亦亡，臣如今兄弟具無。有一從弟安上亦在宮中當值。」

劉病已被引領進殿時，目不敢斜視，雙手垂於身側。坐于大殿甬道兩側的朝臣們引頸，目光嗖嗖的一齊投射在他身上。

面對霍光，病已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既有敬意，更有懼意。在年過六旬的霍光面前，他這個即將成為大漢繼嗣者的陽武侯，反而顯得異常卑微渺小。

「宣吧。」如意的眼睫顫了下，自從劉弗崩逝，數月來的連番打擊將這位弱質女子催得愈發憔悴瘦弱，寬大的衣袍下裹著一副嬌小的身軀，令她看上去像是一個還未成人的小孩兒。

朗朗的詔書讀了出來，劉病已顫巍巍的伏在地上，他緊張得渾身冒汗，幸而詔書的大體意思總算還是聽懂了——太后將他封作了陽武侯。

張安世點了點頭，他也明白自己的幼子和今上的關係，劉病已能在這個時候提及彭祖，說明他這人稟性念舊，得了富貴不忘本，張彭祖甚至張家的前景都是無比可觀的。

拜謁高廟，金賞駕乘輿，霍光驂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