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
02、妊娠

許廣漢嘆氣:「要不然你就帶他一同去吧,隨車輦多帶些阿保和侍女去,免得他頑皮淘氣。」他看著外孫,笑逐顏開,「其實奭兒算乖巧聽話的了,陛下小的時候那才叫一個淘啊,我每天一睜眼就得打醒精神盯住他……」
如意眼尖,看到恬兒裙擺上有一抹血跡,不由震怒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真是庶民一般的帝後生活!
他只是不理,小手伸向母親,身子前傾,滿臉焦急:「要去,要去,我要去……」喊到最後,竟有了哭意,只差沒放聲號啕,「母后不喜歡奭兒了!母后不喜歡奭兒了!母后不喜歡奭兒了!」
十多名負責照顧的阿保跪在地上,其中有一人壯著膽子答道:「那隻狗躥進殿時,奴婢們去趕它,它發了狂要咬人,是長御搶先抱起了殿下,卻被那畜牲咬傷了腿。」
許廣漢哄他,「和外祖父玩,外祖父帶你去園子,要不然,我們去滄池泛舟?」
平君心疼不已,忙叫許惠從恬兒懷裡接過孩子。
劉奭脆生生的答:「會!」手一伸,卻在棋盤上抓了一大把棋子,把整個棋盤攪得一團亂。
霍成君原本只是甩甩袖子,做個跪拜的樣子,沒想到許平君並沒有搭理她。她躬身拜到一半時頓住了,本要收回的姿勢卻無法挺直腰桿,只得滿腹怨念的跪了下去。
如意道:「不礙事的,小孩子嘛。」她隨手抓了一把棋,裝在水晶盤裡,遞給劉奭,又吩咐身邊的長御,「恬兒,你帶殿下到偏殿去玩會兒。」
「我不喜歡賭錢。」如意蹙著眉低吟,「先帝也不玩這個。」
「為什麼想要女兒?」
長樂宮掖庭主殿長信殿內,如意坐在榻上,身邊的案上正擺著一副棋,許平君欲跪下叩拜,她手裡拈著顆白子,揮手道:「起來吧,你身子不便。」眼波斜飛,看了她幾眼,「上次讓你回去好生養著,怎麼越養越虛了?宮裡那些太醫怎麼說?」
長樂宮的整體建築群分佈和未央宮差不多,也分前和_圖_書朝正殿、后寢掖庭,另有少府官署等等殿閣,漢初最早用作處理政務的便是這座位於長安城東的長樂宮,只是後來未央宮建成,惠帝搬去未央宮了,將偌大個長樂宮留給了呂太后居住。之後漸成慣例,長樂宮成了太后們的長居之地,只是那些前朝的正殿閣宇再沒了用處。
「我的好外孫!」許廣漢笑著抱起他,回頭再看平君,她正放下玉盌預備起身,邊上的侍女扶持著她。他問:「這是要去長樂宮?」
劉弗是抑鬱不滿的,可劉病已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卻似乎仍呼吸自如,雖然被限制良多,卻不失開朗知足的心性。
平君赧顏撫摸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希望這一胎能生個女兒。」
如意見氣氛尷尬,便巧言迴旋,岔開話題說:「你來得正好,你母親說你將行及笄之禮,向我討要封賞,我準備了些東西,你去瞧瞧可有喜歡的。」
「這兩年,你每五天去一次長樂宮問安,風雨無阻的,平時倒還罷了,但你現在不同以往……太皇太后不是也說讓你別去了嗎?」
「胡說。哪來的小弟弟?母后最喜歡的人是奭兒。」她過來捧住兒子的臉頰親了親。
夏侯勝精通《尚書》,確是有才之人,卻也難免有儒生的迂腐固執,數月前劉病已欲給自己的曾祖父尊廟號,所有人都表示贊同,唯獨夏侯勝參劾說孝武皇帝在位雖有攘四夷、廣土境之功,但他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致使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他認為武帝無德澤於民,所以不宜立廟。
等他的身影去了好遠,張賞慢慢收斂起笑得有些發僵的面頰,忿忿的啐道:「不過是個閹人,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面色不好。」
平君暗自觀察她的臉色,揣摩著她的心思,小心翼翼的問道:「太皇太后可還是惦記恩師?妾與陛下贊過夏侯勝的學問,陛下也說那是個人和_圖_書才。只是……」
「嗯。」她柔柔的笑。
如意托腮輕笑,「能做母親,一定非常幸福吧?」
這個她不僅會,還是箇中高手,可惜如意對六博不是太感興趣。
「我聽說,夏侯勝即使在獄中也在教人《尚書》,真可謂良師也。」
才剛喊完,恬兒已抱著哭啼不止的劉奭神色慌張的跑了進來。
張賞親熱的讓開道,「許皇后最近的身體可好?」
昌成君這個稱號是去年才剛剛封下的,不同於侯爵,只有采邑沒有爵位。當時劉病已對這個稱號十分不滿,因為「君」者通常只封給女子,是對女子的尊號。
如意怒道:「你們一大群人怎麼照顧小皇子的?怎麼把他嚇成這樣?」
其實她懷這一胎比懷劉奭時更辛苦,已經四個多月了,卻仍是孕吐不止。為了這,劉病已把太醫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她今天就是有氣,奭兒被嚇得啼哭不止,她胸中鬱悶,又見霍成君渾然不當回事的樣子,她心裏便動了真怒。
這兩年許平君在長樂宮中沒少和霍氏母女碰面,但平時她都不大願意得罪她們,畢竟如今霍家的勢力如日中天,就連太皇太后也給霍成君這個姨母幾分薄面,更何況她這個皇后?
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慢慢的,她從許平君身上找到了解惑的線索。
他哭鬧不止,「母后要喜歡小弟弟了!」
平君哄著哇哇哭的兒子,心有餘悸的問:「這是哪裡鑽來的野狗?」她不敢怪責長樂宮中飼養的狗兇殘,所以只能指責那是宮外鑽進來的野狗。
玉盌中的飯只吃了兩口,剩下了大半盌扔擱在那裡,平君見父親的目光所至,忙道:「母親做的飯很合我口味,剩下的等我回來再吃。」
劉奭扁了扁嘴,「奭兒要去,奭兒要去,奭兒要和母后在一起……」
秋風習習,許廣漢踏著輕盈的步子,熟門熟路的走到掖庭的宮門前。宿衛掖庭門戶的侍衛張賞是個機靈人,遠遠的見他過來,先行笑著作揖:「昌成君!www.hetubook•com.com
雖然他以孤勇之勢說了大實話,但是這樣的實話實在說得太不看場合。夏侯勝隨即被丞相蔡義及眾御史參劾,以毀譽武帝之罪下獄。
如意笑問:「奭兒會弈棋否?」
如意回過神,意興闌珊,「皇后費心了!夏侯勝雖是我的師傅,可他詆毀孝武皇帝,終是大逆不道之人。再有學問,也難得寬赦。」
如意淡淡一笑,許平君當了兩年皇后,卻仍是一貫的天真率直,真不知道她何時才能改變?
平君等她磕了頭,方才道:「可。」
平君搖頭,「六博倒會些。」
「父親。」她垂下眼瞼,略顯蠟黃的臉龐上綻放著溫柔的笑容,「這是我作晚輩應盡的孝道,而且,長樂宮太冷清了。」
劉奭抬起頭,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看了許廣漢一眼,甜甜的喚道:「外祖父好!」
成君撇嘴:「多謝太皇太后。」這話說得響亮,可配上她的表情,真的聽不出半分誠意來。
「怎麼了?」
「怎麼回事?!」如意厲喝。
「曾祖母……」劉奭蹭了過去,好奇的盯著如意麵前的棋盤看。
如意不語,神情有些黯然,最終化作死氣沉沉的淡漠。
許廣漢對這樣的字眼特別敏感,但是霍光執意不肯答應給許氏賜爵,最後僵持了一年多才給了這個有采邑沒爵位的「昌成君」。
霍成君幾乎是怒氣十足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平君背過身去,只作未見。
提及女兒,許廣漢稍有不悅的心情馬上豁然開朗起來,但他對張賞的阿諛奉承視若未見,徑直入了掖庭宮門。
平君很認真的回答:「皇子們長大了列土封疆,都要就國離京,我是個自私的母親,不希望孩子離得我那麼遠,每年只能見上一次面。還是公主好,將來給她找個好夫家,我能時時刻刻的看到她……」
「叩見太皇太后!」霍成君高聲叫喚,提了裙裾作勢欲拜,如意已制止道:「罷了。」
許平君當即驚得從席上跳了起來,如意坐直身,隔壁劉奭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哭聲更響,許平君滿臉擔憂卻不敢擅自離開。
平君不願與霍成君同處一室,於是向如意請辭,如意也巴不得這兩人不要碰在一處,忙說了幾句場面話,讓恬兒送許平君母子出宮。
「哦,沒什麼,剛才……孩子好像踢了我一下。」
劉奭稍許止住哭聲,卻固執的拉住母親的衣襟不讓她走。
少女目光咄咄逼向平君,毫無怯餒之意,相反,平君這個一國之母卻在她好無尊卑的逼視下,匆匆低下頭去。
恬兒撲通跪在地上,叩首自責:「回太皇太后,是偏殿突然躥進一條狗,嚇著了殿下!」
平君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母后怎會不喜歡奭兒?」
說話間,許平君已整理好儀容預備出門,劉奭喊:「母后,奭兒要去。」
許廣漢大樂,招了招手,劉奭爬了起來,搖晃著兩條胖胖的腿走到外祖父跟前。
去烏孫和親的翁主劉解憂又一次寫信回漢求救,匈奴人不僅攻打了烏孫,還不斷搔擾中國邊境,朝廷已經準備發兵。戰事將起,但這一切卻都與這位幽居深宮的年輕太皇太后無關了,宮外風雲變幻,她這裏始終是死水一潭。
許平君衣著樸素,人懶洋洋的歪在几榻上,劉奭坐在她身邊,正低著頭自顧自的玩耍。她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奭兒,叫人了沒?」
恬兒應諾,抱起劉奭,與十來名阿保和侍女一起離開。
平君嚇了一跳,忙把兒子拖了回來,伸手掰他的手指,「你這孩子,怎麼還是這般淘氣?」
如意的面色尷尬,霍成君卻視若未見,淡淡的作勢拜向許平君:「叩見皇后!」
一句話說得許廣漢也不禁感嘆萬分,上官如意才十七歲,正是如花般的年紀,卻要在長樂宮中終老此生。
她著急下車,許惠急忙扶住她,「皇后,你小心哪!」
她回頭看著兒子,「奭兒留下陪外祖父玩好不好?」
平君笑道:「是我胎氣重,以前懷奭兒時也是如此,吃不下睡不著,總是要熬過這幾個月才會好些。」
和圖書太皇太后已經傳召了。」
坐車從未央宮去長樂宮,剛出宮門她便開始止不住的頭暈噁心。許惠讓車夫減慢速度,可平君仍然暈車暈得不行,面無人色,好不容易熬到未央宮,才剛停車,她便哇的聲吐了。
平君啞著聲喘氣,接過水漱口,「別說那些有用沒用的了,差人去通稟了嗎?」
而許平君為後兩年來,除了祭祀和飼蠶,從沒見她穿過什麼奢華的衣裳。
安於現狀的皇帝,擁有一個完整和睦的家庭,也許這個才是他保持不自怨自艾,不萎靡不振的原因。
如意支頤沉思,也許,是因為被照顧得太好了。這兩年,那個庶民皇帝慢慢適應了當傀儡,她甚至在那位未央宮的天子身上逐漸品味出當年劉弗的影子,只是劉病已的情緒更隨和。
平君猛地一顫,為什麼她所認識的那個金陵,卻是玩六博玩得不亦樂乎的人,與如意口中的先帝恰恰截然相反。
張賞的話引來同僚們的一通鬨笑,有人出言譏諷道:「你倒是個丈夫,可你生得出皇后命的女兒嗎?」
許廣漢給女兒帶了點吃的,那是許夫人在家親自下廚煮的雕胡飯。椒房殿的侍女立即將飯拿了下去,分裝在玉盌里端了上來。
劉奭一見平君就哭:「母后……狗狗……怕怕……」
許惠手捧陶盂接著,平君吐得挖心掏肺,直到把早起才吃的一點雕胡飯全吐光。許惠急道:「回回來都得這樣,即便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呀。」
正當如意昏昏冥思時,隔壁忽然傳出劉奭一聲驚嚇的大哭。
如意招呼平君在自己對面坐了,問她,「可會弈棋?」
聽到劉病已小時候的事,平君就會忍不住發笑,雖然她很清楚這是父親故意說來逗她笑的。
如意打量恬兒的神色,雖震怒卻並不多言。而平君話音才落,門口珠簾突然微動,十多名宮人簇擁著一位紫衫少女走了進來。那少女身材婀娜,容色姝麗,眼風卻頗見傲色,她身後貼身婢女懷中正抱著一隻白色長毛小狗,一入殿看到殿內有人便開始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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