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心一意無窮已
02、回憶

「那年王悼后臨去前,將陛下交到臣的手中,當時陛下僅數月之齡。獄中環境不太好,別說是個嬰兒,就是壯碩的男子也吃不消這般日磨月熬……」
病已長長地吁了口氣,「辛苦父親了!是我的無能才累得父親如此辛苦。」
皇帝的表情十分嚴峻,「查清楚來龍去脈,然後給朕一個切實的答覆。」襁褓時期的記憶早就記不得了,其實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幼時是如何長大的。對於那些曾經撫育過他的恩人,不論貴賤,自然也要一併回報。
邴吉的心情有些沉重,這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出來,他的眼神里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情愫,一時之間竟讓人不忍再問下去。
邴吉大大地嘆了口氣,彷彿回到當年,將那個眼淚鼻涕一大把的頑皮孩童摟在懷裡哄:「陛下饒了臣吧,再搖下去,臣的這把老骨頭可就得搖散了。」
他的痛得不能自己,涕淚縱橫。
四月十七,皇帝任命張安世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
金安上窘道:「二哥比我年長,自然見多識廣……」
然而,有些事的真相總有一日要去揭開,不是想隱瞞便能瞞得住的。
阿則問道:「邴大夫難道不認得我了嗎?」
「皇曾孫在此!其他無罪之人尚且不該死,更何況是皇帝的親曾孫!」
「陛下……」
縑帛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國家新失大將軍,陛下宜儘快擢升有功之臣接替空位,勿使權力空置,引起爭權之事。宜以車騎將軍張安世為大將軍,不可令他再兼任光祿勛之職,可令其子張延壽為光祿勛。」
他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濕了,為人子女,他本該帶給眼前這個老人一個溫馨無憂的生活,而不是一個殘破支離的家庭。
這麼一講,顯然是間接承認了自己也曾與皇帝有舊。濁賢著實吃驚不小,邴吉當即寫了奏書,列清當年在郡邸獄中撫育天子有恩之人的名單,讓濁賢轉呈皇帝。名單上的人員眾多,卻獨獨沒有邴吉自己的名字。
阿則又驚又喜,結結巴巴地交代:「當年陛下獲罪羈押在郡邸獄,妾負責照顧陛下,那時候陛下還是個吃奶的小嬰兒……」
病已一把抱住他,不管不顧地喊:「你就是我的延尉監叔叔,對不對?你怎麼可以狠心不認我?這麼多年了,你怎麼可以狠心不認我呢?你怎麼可以說你不認得我?我是m.hetubook.com.com劉病已,這個名字是你取的——」
這項任命之後,魏相通過許廣漢又遞交了第二份封口奏書,這一次書寫的內容毫不避諱地直接抨擊霍氏家族。
「《春秋》譏諷卿相世襲制,痛恨宋國三代為大夫,到魯季孫專權,更是使得國家處於危亂境地。大漢自武帝后元年間至今,王室不能自主俸祿,政事皆由冢宰決定。如今霍光已死,其子霍禹又任右將軍,兄長之子霍山領尚書掌握政要,霍家的兄弟、諸位女婿掌握兵權,霍光的夫人及諸女皆有長信宮名籍,深夜照樣出入禁門,如此驕奢放縱,恐怕將來會變得更加不可控制,臣以為宜設法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濁賢嚇了一大跳,又問了兩遍才確信是邴吉無疑。他怕出錯,便親自帶著阿則上光祿大夫府邸問詳情。
許廣漢鼻頭一酸,險些落淚,忙強顏歡笑:「陛下說什麼呢,何言辛苦。」
邴吉皺著眉頭瞪著她,她被那嚴肅的目光瞪得低下頭去。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斜照,邴吉打開了家門,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迎駕,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劉病已擱下書簡,神色睿智,目光深邃,凜凜散發出帝王的威嚴氣息。
武帝下詔遣使者到各處中都官獄中搜捕,那是繼巫蠱風波之後又一次慘烈的血雨腥風的大屠殺,不管獄中的犯人所犯罪行輕重緩急,只要是男丁皆當場格殺。負責搜捕長安城所有郡邸獄的正是武帝的內謁者令郭穰,幾乎是先帝的詔令一下達,他便連夜開始行動,撲向了北闕甲第各處郡國官邸中的監獄。
「用張安世嗎?朕也正有此意!」他微笑著將縑帛疊好,放到燭台上點了,扔到空置的筆洗內。縑帛瞬間化為灰燼。
「這個魏相,還是沒點到實處,他這是在試探朕呢。」
如此將養了半年有餘,官家仍是無處收養,他這才只得將病已送去魯國的史家。
「這裡有份奏書,你看看。」自從詔令吏民皆可上奏密報后,皇帝每日閱覽的奏書幾乎可說累牘堆案。
邴吉聞訊后大為詫異,沉默良久。
劉病已極合心意,下詔魏相加官給事中,令他有了出入宮門奏事的自由。這以後,魏相頻頻奏事,皆能合皇帝之意,魏相的奏事全都被和*圖*書一一採納。
許廣漢的腳步是如此地急,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跨進清涼殿的門檻,小黃門諂媚討好地沖他微笑,恭敬地請他入內。
邴吉認為病已已無罪釋放,就應該有更好的去處,不該繼續留在污糟骯髒的監獄里。於是拜託守丞令寫了份公文,讓胡組帶著劉病已移交至京兆尹處。可京兆尹不收,把人又給退了回來,掌管掖庭藏的少內嗇夫告訴邴吉,沒有詔令說要撫養皇曾孫,所以少府不可能供給錢帛物資。
邴吉微微震動,努力維持平靜的口吻,「陛下!」
「你會明白的。」他蹙著眉,面露痛惜之色,語氣格外沉重,「因為你已經坐上那個位置,即使你以前不明白,你現在也會想辦法去弄明白的。臣……期待著陛下你能帶領大漢走出武帝末年國運衰退的陰影,復我泱泱中國繁榮興盛、一呼百諾的氣勢!」
張彭祖紅著眼,默默地站在邊上。
「父親!」他起身繞過書案,挽起許廣漢的胳膊,「請為了我,多多珍重!」
但金賞似乎已經聽不到了,他趴在几上,滿身酒氣,呼呼酣睡……一副醉生夢死之態。
「你這女子,曾經因為撫育皇孫不夠細心謹慎而遭到鞭笞,你怎麼好意思向陛下邀功?當年撫育有功之人當屬渭城的胡組與淮陽的郭徵卿!」
安上起身,找奴婢替他加衣,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金賞仰頭灌了口酒,然後長長地吁了口氣:「死到臨頭尤不知,宣成侯一薨,霍家就好比一群脫韁的野馬,終有一日得自墜懸崖,摔得粉身碎骨。」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敞開心扉地發泄自己的真實情緒。肩上背負了太過強烈的恨意,讓他幾乎忘了自己也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哭泣。
阿則是個四十多歲夫人,因為年紀大了,所以並沒有安置在掖庭任何宮殿做事,而是配到了作室幹些養蠶紡織之類的粗活。
兩人攜手到了堂上,邴吉請劉病已上坐,自己則在邊上陪席,皇帝身邊除了留下一個侍中張彭祖伺候,其他都被屏退到了堂外。
濁賢知道今上幼時的確受過牢獄之災,但這樣的養育之恩可也不敢讓人隨便冒認,於是又問:「你可有認證?」
無言不讎,無德不報。
那場景當真是草菅人命,斬首如割韭!
「陛下!」
濁賢https://m.hetubook.com.com聽說奏書和自己有關,嚇得背上滾了一層戰慄,打開書簡一看,見是一庶民上的摺子,稱自己的妻子因罪被貶為宮婢,她曾做過天子幼時阿保,對天子有養育之恩,希望能因此請天子開恩赦罪。
案后的劉病已身穿黃色常服,正手持奏書細細閱覽。霍光死後,雖然霍禹也進入中朝尚書,但顯然霍禹的威望遠遠不及霍光,由尚書遞呈給皇帝的奏書比原先的量多了一倍。
病已也笑了,用剪子挑開封口,取出裏面的一塊摺疊的方方正正的縑帛,「不枉朕等了三年!」
想在監獄里養大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談何容易?其中的心酸當真只有當事人才能清楚。那時候邴吉還是個未成家立室的年輕男子,為了不使皇曾孫餓死,他好不容易從監獄中找到一個名叫胡組的女囚,拜託她在獄中哺育這個苦命的孩子。
當郭穰明火執仗地終於搜到邴吉管轄的這間郡邸獄時,身為獄監的邴吉毅然下令關閉獄門,甘冒死罪死守郡邸獄,執意不讓郭穰帶人進去搜捕。
濁賢如實上奏,清涼殿內的皇帝看過奏書驟然面色大變,匆匆換了衣裳坐車出宮,連儀仗也顧不得擺了。
濁賢找人叫了阿則來問話。
他剛要拜下去,皇帝已從車上直接跳了下去,伸手極快地扶住了他下拜的胳膊。
濁賢了解皇帝這件事的重視,轉身便腳不停步地跑回少府官署調出宮人名籍,查到了一個叫阿則的侍女。
而這期間,魏相一再向皇帝舉薦一人——光祿大夫邴吉。
「這幾年確是結交甚廣。」
天氣燠熱難擋,濁賢卻絲毫不敢有所懈怠,從少府官署一路小跑至清涼殿。
霍光的葬儀規格已堪比帝王之制,然而霍顯卻仍不滿意,她一改霍光在時所定的墓冢規格,肆意加以擴大,建三道山闕,修築神道,使得整個墓地範圍北臨昭靈館,南出承恩館。另外又大肆修飾祠堂,輦車行駛的道路直接修道墓穴中的永巷之地,霍顯將霍光生前寵幸的良人、婢妾統統趕到陵寢,幽居永巷奉守光冢。
邴吉用一種慈靄包容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他。
皇帝回宮后立即頒下詔書,任命霍光的兒子霍禹為右將軍。地節二年三月初八,纏綿病榻多日的霍光終於撒手人寰,皇帝與太皇太后親臨典喪,賜謚號為「宣成候」,賜金錢、繒絮,綉和*圖*書被百領。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出殯當日以轀輬車載霍光靈柩,黃段覆蓋,左轅上插上羽飾纛旗。徵發材官、輕車、北軍五校士軍列隊將抵達茂陵,為霍光送葬。徵發河東、河南、河內三郡士兵挖掘墓穴,蓋起墓冢祠堂,設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
政事逐漸回歸天子手中,劉病已將外朝廷議定為五日一朝,事必親為,又下詔讓吏民可以上呈封口密奏,無需通過尚書之手,可直接向皇帝彙報情況。如此一來,朝廷風氣立轉,朝臣面君皆獨來獨往,直接向皇帝陳述,霍山等人雖領尚書事務,權力卻被空置,對此現象雖然深惡痛絕卻又無可奈何。
霍光死了,朝廷上多了許多騎牆望風的牆頭草,這會兒他要是不懂得抓緊機會回收權力,那他這個皇帝就真的是傻瓜一個了。
邴吉只得用自己的俸祿繼續供養劉病已,當時胡組也已獲釋,本該回渭城的家去,邴吉怕她走了,皇曾孫失於照料,於是又出錢雇了胡組,讓她繼續留下來撫養孩子。之後他又找到了另外一名女囚郭徵卿,讓她和胡組兩個一起撫養劉病已,直到郭徵卿完全適應了病已的習性,能夠獨立撫養孩子后才讓胡組返鄉。
聽完邴吉的敘述后,劉病已早已泣不成聲,雙手緊緊地握住拳頭。在這一刻,他想起了許多人,想起了史太夫人、金日磹、張賀、許廣漢……還有平君。
皇帝正在看奏本,官人輕輕拉動扇葉的繩索,清幽的涼室內一片祥和的氣氛。但越是如此,濁賢就越是忐忑不安。
金賞喝得有些醉了,迷濛著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還來問我作甚?」
濁賢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是想讓自己去查實這件事,忙不迭地地答應道:「臣即刻著手去查。」
「父親和他關係很好吧?」
小病已在獄中大病小災地不斷,但總算磕磕絆絆地被養大到了五歲。然而,就在那一年更大的災難降臨了。病重垂死的孝武皇帝不知道聽了何方術士的無稽之談,認準了長安獄中有王者之氣,於是一場殺戮由此展開。
「可我有很多的不明白,不明白曾祖為何要殺我,不明白祖父為何會謀反,不明白我最心愛的女子為什麼會死。我痛恨自己當初為什麼那麼無知,如果權力能使人瘋狂,我和*圖*書寧可……寧可自己從未生在帝王家!」
他深深望了眼許廣漢,年過四旬,正值壯年的許廣漢卻過早地顯出了老態,臉上沒有鬍鬚可以遮蔽,使得他滿臉皺紋疊加在一起,說不盡的滄桑。
邴吉的口吻帶著一種熟悉的寵愛和感懷,病已哭笑不得地跺腳:「朕饒不了你!」也不管旁人怎麼看,將他連拖帶拽地拉進屋去,「你瞞了朕這麼多年,朕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早先陛下曾下詔說要尋訪自己的生母悼后王氏的親人,結果詔書一出,京城出現許許多多冒認之人,惹得皇帝大發雷霆。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可原來你一直在我身邊。」他終於忍不住哽咽著喊了聲,「延尉監叔叔!」
病已卸下一切偽裝和包袱,在當年的廷尉監叔叔面前,像個孩童似的放聲慟哭。
郭穰和邴吉僵持了整個晚上都沒能打開牢門,天一亮,他就氣呼呼回去參奏彈劾邴吉。邴吉本是報著等死之心,沒想到最後卻意外地等來了皇帝的赦令——殺戮停止了!不僅如此,因為得了赦令,獄中罪行輕判者都獲得了自由。
他哭得幾乎要抽搐起來,邴吉伸出手,粗糙的掌心顫抖著撫摸上他的面頰,「你是個幸運的孩子,別辜負了那麼多人對你的期望。你成長得不易,幸而你身邊一直有許多關愛你的人……」
邴吉起身,眼瞼卻始終是低垂著的,病已貪婪地打量著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他的胸膛,他的胳膊……果然處處都是那麼地熟稔。
「有什麼問題嗎?」
「衛氏滅族的陰影不應該影響你的人生,你在獄中生活了四五年,幸而年幼無知,不會留下太多的記憶。趁著記事前把你送走是最穩妥的一個辦法。」
金安上聞言,信心倍增,但轉瞬又擔憂起來,「二哥,你也該早尋脫身之計了。」
金安上覷空專門去了趟金賞家,問:「大將軍過世,以霍禹的能耐自然不可能操控得住陛下,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許廣漢道:「倒還真看不出他有這等謹慎之心。」
葬禮過後,皇帝依照前言封霍山為樂平侯,以奉車都尉領尚書事。
許廣漢將藏於袖中的一封方底口帛袋遞了上去,臉上有掩藏不住的喜氣,「這是魏相托臣上呈陛下的。」
阿則為難地思忖良久,終於還是訥訥地回答:「以前的郡邸獄監使者邴吉可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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