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而他又不得不承認,齊凜的這些話句句都切中要害。
不知過了有多久,他終於直起身子,目光凝在她沾染了他鮮血的唇瓣上,「如此悍性,果不愧為哈日查蓋的女兒。」
然而不知為何,他心頭殘存的怒焰竟一時被這秋夜碎雨澆熄,連煩躁的心緒亦為這暗色無邊的壓抑天幕所漸漸平復。
孟守文未乘輦駕,出昭明殿後便緩慢地信步朝王城內宮西面走去。內侍手持紅紗珠絡宮燈在前為他引路,可他的面孔卻被這帶了紅暈的弱光映得更加暗色重重。
內侍絕不敢再多言,當即垂首喏應下來。
這話卻被孟守文冷眼截斷,內侍遂閉嘴,點了點頭。
至於今日他在昭明殿上所看見的那一切,則是他所未預料到的。
說話間,他已將臉色回復為初見時的冷淡,繼而緩慢而不苟地整理身上衣冕,動作是東陸王族男子特有的高貴優雅,可英俊面龐上的那一道傷痕血跡卻是格外刺眼。
眾人皆是久侍宮闈的,此時怎會不解他這傷口原由,由是個個皆不敢張口多問,只是紛紛躬身行禮。
丹墀冰冷,她的口中終於發出聲音,帶著哭腔的嘶啞喊聲瞬間響徹棲梧殿內外。
陽光中那個華服少女倔強卻不安地站著,側臉美得簡直不真實。
身後的內侍持傘靠近,卻被他冷冷揮退。
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從身上滾落,她扯過一旁擱著的薄紗中單,卻根本不知該要如何穿這衣物,便只是隨意往身上一裹。
白日里前朝發生的諸件亂事所帶來的影響亦波及到了內宮之中,孟守文震怒之下獨自閉殿,至入夜時分仍未出來,儼然未曾考慮過那個才被冊為淳國王后、被禮官們送往內宮中等著與他依制完禮的蠻族公主。
「今日王上當廷輕慢王后、連冊禮都未行完便令禮官將其送入內宮、入夜後又拒不駕幸王后寢殿,此間種種已為王城內外所盡知。王后出嫁前,鄂倫部主君對她寵如掌珠,倘若一朝得知她被王上如此輕待,臣恐那十萬戰馬再得不易。
最終,她看見了被擱置在紅燭高案上的那一匣王后冊寶,臉上的笑意不由凝了凝,然而好奇心唆使她走上前去,伸手將它取下、打開。在看見裏面那一排上刻金字、用朱絲串聯而成的薄滑玉條時,她睜大的眼睛一時瞪得更大,口中倒吸了一口氣,儼然未曾料到這物件會是如此之美。
齊凜試圖推拒卻不得,只好勉為其難地尋了個借口叩殿求見,隨後竟當真被通傳允入。
男子怒氣盡斂后的身影依舊如她初見時一般俊逸孤傲,而她聞到他衣襟散發出的淡淡香氣,不由伸手觸摸這衣上以層層錦線綉成的陌生圖案。
他站定,隔著這一室異香水氣眼和_圖_書不眨地注視著她。
孟守文未如她們想象中一般發怒,只是淡聲問:「她在裏面做什麼?」
而覆於她柔軟身體上的,竟是那件綉有山、雉、火、虎、蜼五種紋章、代表了東陸諸侯王高貴身份、本應無人敢如此僭著的袞衣。
孟守文走近,皺著眉看眾人,「為何不在殿中祗應?」

禮官們看見齊凜一副不甚晴朗的臉色,便知王上怒意依舊未消,遂也識相地不再進言,紛紛退走。
「王上雖因晉國出兵、三公叩諫諸事而在震怒之中,卻不可因此而遷怒於王后。否則,倘若鄂倫部與淳國果真不睦,王上雄圖受阻姑且不論,但淳國北疆受晉國出兵進犯、葉將軍受三公當廷詆斥,莫不是亦為白白犧牲?
這一霎持簪引臂的姿勢決絕卻優美,他的眼角驚然掠過這一道明光,自幼習武的身體早已先於他的意識做出了反應,然而在側首避開簪尖刺中右眼的同時,卻不可避免地被狠狠劃破了左臉。
前行數步,孟守文又道:「葉增的妻子不是通曉蠻、羽二語?挑她有空的時候詔入宮來,陪王后說說話。」
而她逆著陽光回首探向他的目光在此刻想來更是耀眼奪目,令他不禁一晃神,足下略滯,不由自主地閉了一下眼。
最後他站起來,低頭注視她許久,然後解下自己的外衣,屈腰覆在她此時已不著寸縷的身體上,眉眼之間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然而終是未發一字,徐徐轉身離開。
撥開重重紗帷,依稀可見女子婀娜身影,在水霧之中若隱若現。
又譬如,他欲為淳國借力備兵、圖得北陸十萬戰馬,便不得不同意博日格德當初要他迎娶鄂倫部公主做王后的條件——
「這是東陸諸侯王冊后時依禮所奉給王后的冊寶,」他將玉匣從她手中抽出,重新擱在一旁的高案上,慢聲解釋道:「由禮官授予新后,是你尊貴身份的象徵,理應被妥善保管,而非如此刻這般隨意褻玩。」
為首的宮人小聲道:「王后不讓奴婢等人近身,奴婢們只得在殿外候著,未能服侍好王后,還請王上恕罪。」
殿外烏雲掩月,深夜輕風旋樹而起。
珠簪落地,她的手因用力過猛而在輕顫不休。
孟守文從中大步而出,衣冕不見凌亂,然而臉側卻多了一道新傷,神色清冷如常,卻又罕無怒意。
她邁出浴桶的動作很輕盈,也未著履,便光著腳在內殿之中走來走去。她一會兒摸摸那些鏤刻有奇特獸紋的宮燈底座,一會兒又敲敲由整玉製成的矮几,神情就如好奇的孩童一般,睜大的眼中露出無聲的讚美,模樣竟有些天真可愛。
秋日連天放晴,然而畢止王和-圖-書城今夜卻顯得異常陰冷。
這一刺的明晰痛感竟令他從先前激怒的漩渦中猛地抽身而出。他雖被她如此進犯,卻亦受震於她欲維護自己公主尊嚴驕傲的堅持,終是未再碰她分毫,許久后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左臉,捻了捻指尖沾染的血跡。
確認了她果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的神態竟疏朗許多,向旁邊錯開半步,不再緊逼她,只是看向那一匣被他重新擱至高案上的玉匣,似是自顧道:「駿馬驟輕塵,奮身為佳人——當年的葉增是何等意氣風發、可以不管不顧地去奪自己想要的女人,有時想來真是叫人羡慕。」他又回首看她,「可我如今為了借力備兵,卻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像你這般的蠻族女人……竟當真成為我淳國的王后了。然而令我沒有料到的是,此刻看見你這一副什麼都不懂、不知、不明的模樣,我竟也不如之前想象中的那般討厭你。」
彷彿正是這遮擋了他視線的宮牆在此刻提醒了他,人在王位之上,必有種種事情是不可隨心所欲、亦是需要做出妥協與交換的。
她不躲閃他如此之近的逼視,揚起下頜,美麗的眼中是瞬間盈滿的怒意,神色中流露出的是遮掩不了的驕傲與不懼,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而她身上此時的這一股狠勁兒,亦證明了她身體內當真流淌著那位所向披靡的蠻族鄂倫部主君的血液。
她急劇地喘,繼而拚命掙紮起來,如同幼獸破網一般在他懷中捶打亂踢,卻是全然阻止不了他在這一刻的決心。急亂之中她的手肘撞到了案上玉匣,她仿若在瞬間發現了救命稻草,不帶絲毫遲疑地反手抓過那匣子,在他垂頭向下去咬她鎖骨的時候,重重地朝他頭頂砸了下去。
她似懂非懂地瞅著他,雙手下意識地環上胸前,有些慌張地將身上僅有的一件薄紗裹緊,極力遮掩著那幾乎遮掩不住的春光。
在殿外留候的數名宮人聞聲皆是一凜,面面相覷之後又心照不宣地垂下了頭。
很奇怪的感覺,但他內心深處卻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他一絲不苟地查視她的背影,忍不住想要發出疑問,究竟是何等美麗的羽族女人,才能與一個雄壯粗武的蠻族男人誕下這般體格細弱、樣貌柔美的女兒。
路過自己的隨身內侍身旁時,孟守文足下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口吩咐道:「將棲梧殿內外的宮人換了,往後皆從王后的陪嫁使女中選人祗應。」
聽清后,他微一凝眉,隨即排開眾人,邁步上階,推門而入。
縱然這種種妥協,皆是他所不願,然卻不得不接受的。
赤色驚目,而這一張被鮮血浸染的紅唇在此刻看起來美得驚心動魄。
禮官們久hetubook.com.com等之後自然焦急,幾番前去政殿請駕都被王上的隨身內侍斥回,一籌莫展之際恰見方從史館出來的齊凜,因知其一向因才深得王上器重,便忙去將其攔住、請他代為入謁勸視王上。
「好奇這些你在北陸未曾見過的東西?」他又道,臉上略現傲意,「你沐浴時所用的名貴花瓣、融有沉香屑的宮燭、刻有你看不懂的獸紋的銅製燈座、由整張白玉製成的矮几……以及這一匣冊寶,這所有的一切皆凝結了東陸華族積淀千年、傳承至今的智慧、禮教與心血,你因不懂而好奇,亦是常理。」
他仰臉視天,卻被鱗次櫛比的宮闕高牆遮擋住了視線,無光的天幕如蓋般傾扣而下,將他逼得又慢慢放平了視線。


二人之間的對峙沉靜如冰,殿外雨落可聞。
他待看清,心頭忽然滾起一股狂烈的怒潮,來不及平抑情緒便已揚掌揮上她的臉,將她重重地摑倒在地。
內殿之中紗帷輕飄,水香繚繞,孟守文一步步走近,只覺自己身上亦沾染上了這陌生的香氣。
她痛極,想要掙扎,可卻被他此刻陰鷙的臉色懾住,一時驕傲無懼的神色竟也漸漸褪去,只余滿面恐慌。
當初與鄂倫部定盟為誓之時,他本以為博日格德所說父親十分寵愛這個妹妹的話是謅來騙他的,但當淳國海軍將她接回東陸之後,他才真的開始相信——便如齊凜所言一般——鄂倫部主君哈日查蓋對於這個女兒是真正的寵如掌珠。因為隨其一道運來淳國的除了百余名蠻族使女、大批北陸珍寶及貴族女子的衣飾用度之外,竟還有一千名健壯雄武的蠻族精銳武士做她的扈從,足可見哈日查蓋平日里對她是何等的寵愛與縱慣。
「臣知王上不願似王后這般出身低賤、口不能言的蠻族女子成為我淳國國母,然臣以為王后之美世所罕見,淳國亦無所失。」
就在她想要伸手觸摸那些金字之時,卻突然瞥見斜對自己的紗帷前正站著那個白日里在大殿之上冷冷坐在王座高處的年輕男子。她當下陡然一驚,手中捧著的玉匣也險些摔下去。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亦在這一剎那濁重起來,先前對她的種種輕慢與蔑視,在這一刻好似都已不再重要,而身體深處有熱流猛地涌動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便衝破了他一直固守堅拒的堤防。
一路走,這天色一路黑下去,末了竟有幾滴雨珠落下。
身旁腳下,匣蓋已被摔做兩半,玉塵輕飛、朱絲斷裂,薄滑的玉條散落一地,金字之上流光暗涌。
她雖聽不懂,可卻分明從他的動作和目光中辨出了他的意圖,當下一驚,想要躲閃,可卻被他一把掐住下巴,痛得和-圖-書動不得。
棲梧殿外的宮人們謹慎地守候在門口,但在見到自遠處踏雨而來的孟守文時,又一個個地轉作驚慌,好似做錯事兒了一般惶恐,不待隨侍孟守文的內侍上前張問,便紛紛跪倒一地。
她未曾聽見有人侵近,依舊沉浸在一個人的獨處中,彷彿很是享受這難得的清凈。
雖然不解為何一個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自幼身有痼疾的女兒會為哈日查蓋這般寵愛,但他仍是面無驚色地令人將她的嫁妝送入宮中內庫供她使用,將她的陪嫁使女安置在內宮掖庭供她差遣,又將隨她而來的那一千名蠻族武士編入負責宿衛宮禁的天翎軍中、專做她的王后親兵使用。而他的這一系列舉措,已是令奉哈日查蓋之命、隨送親隊伍一道運送這些嫁妝而來的鄂倫部主君帳隨滿意地回去復命了。
猝襲之下他懵了數瞬,隨即腦中逐復清明,按著她身子的手勁開始發狠,抬頭逼近她的臉,似乎不信她竟敢如此犯上。
這一匣象徵著淳國王后尊貴身份的冊寶,竟終落得這般下場。
緩緩地,有一滴血珠自他臉上滾落,砸在她微啟猶抖的嘴唇上。
便是齊凜的這短短几段話,令他一時無所可駁,竟被其這般說服。
就見一地狼藉之中,那個貌美驚人、不久前才受眾臣叩拜、被風光冊為淳國王后的蠻族公主,此刻已是氣力皆盡,而沒被完全遮蓋住的玉體上細痕粼粼,驚目程度毫不亞於孟守文臉上的那一道刺傷,皆是令人不忍細睹。
殿門被人從裏面打開時,守在外面的宮人內侍們都不約而同抬眼,然後又不約而同地驚住。
「王后在沐……沐浴。」
玩了半晌,她又將那朵花瓣重新輕輕放入水中,然後兩隻手微微一撐浴桶木緣,緩緩從水中站了起來。
譬如他一意孤行與鄂倫部締盟,便不得不面對北疆遽起的戰亂。
待他抬腳離去,幾個宮人才暗下鬆了一口氣,慌忙奔入大殿。
她擁著他的衣物伏在地上,渾身緊繃的神經於一剎那鬆懈,雙肩控制不住地劇烈抖動,目光卻忍不住追向他那即將出殿的背影。
「真的聽不懂我的話么?」孟守文又問,逐字地念她的名字:「札兒赤兀錫·寶音·鄂倫真。」
從裏面傳出的女子喊叫聲如同銀針一般戳動他們的耳膜與神經,一下連著一下,卻終究沒有一人敢去上前叩殿、阻止他們的王上。
而他入內不久便又退出來,並未說自己是如何勸服王上的,只道王上願意駕幸王后寢殿,只是不允禮官相隨、亦不願在今夜再行繁禮。

濕漉漉的長發貼在光潔的背上,她伸手拈起一朵在浴桶中時浮時沉的花瓣,將它擱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把玩著,動作hetubook.com•com異常柔軟優美,半垂面龐的姿勢將她脖頸的線條顯襯得更加纖長美好。
他自然未料到會遭到她如此強烈的反抗,而連一個女子都無法輕易收服的事實又登時激起了他一日以來積攢的所有怒意,體內的烈火越燃越洶,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開始發痛,動作竟一時有所僵停。
堅硬的殿磚在這一刻如同冰塊一般令她全身發抖,在短暫的驚慌過後,她又重新恢復了最初那憤怒驕傲的姿態,似乎是欲拼盡性命一般開始竭力掙扎反抗他的侵犯,潔玉般的身體在短短几瞬之間就已被殿磚擦破了好幾處,然而她卻似是不知痛一般,推打抗拒的動作竟變得更加猛烈。
譬如他當初大肆重用葉增,便不得不經受今日老臣們的廷諍。
一如齊凜之言——她的美貌世所罕見。
濕意在一剎那染透素紗,勾勒出她曼妙有致的軀體。
她望著他的目光中滿是深深的戒備,似乎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
思及那位方被冊為淳國王后的蠻族公主,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齊凜方才叩殿勸視他時所說的話:
微涼的殿磚之上散落了一地的珠翠、金鈿、玉冠、細釧……顯然這些東陸華族最為精美的飾物並未得到她的青睞,抑或是她本就不知這些東西的精貴之處。
然而只是這一瞬間的僵停,她便抓住了機會,幾乎是不辨不擇地從地上隨手順起一根鑲滿珠翠的細簪,飛快地揚臂刺向他的眼睛。
燭火下他眉目漆黑,忽然伸出手指去按住她微張的嘴唇,輕輕摩挲著,「我想,可能是因你太美。」
不等她有所反應,他便欺身而下狠狠壓住她,怒火一路燒透他的四肢百骸,身體深處似乎有一頭猛獸衝破牢籠呼嘯而出,膝蓋蠻狠地抵開她的雙腿,一意只想教訓身下這個驕傲不羈、膽敢衝撞他君威的蠻族女人。
內侍微疑,斟酌著開口:「北蠻女子粗俗、不知東陸王族禮儀,恐不能將王后服侍安妥……」
迎著她這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孟守文緩步走近她,低眼打量她猶帶了濕氣的臉龐,眸色愈深。
耳邊傳來他一聲悶哼,接著又傳來玉匣一路滑落摔地的聲音。
再睜眼時,卻發覺棲梧殿已在自己沉思之時,不覺而至。
他緊緊攬過她的腰,將她壓上身後高案,低頭精準地啄上她的唇,另一隻手鬆開她的下巴,轉而將她身上薄不蔽體的紗衣飛快而用力地撕扯開來。
她依舊無所反應,咬了咬嘴唇,眉頭微微蹙起。
雖是行走在淅瀝落雨的深夜裡,可他腦中卻驟然間閃過白日里昭明殿上的那一片金沫般的陽光。
淡淡的血腥味沿著她的唇際瀰漫開來,她眼底的怒意亦因這血色而漸漸消弭,唯有盯著他的目光是始終如一的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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