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與子同袍
第十章 雙城對峙(1)

當然,他還不是最慘的。
你是否也會覺得悲傷?
所以,把人扔到深山裡,自然就能學會怎麼看地圖辨方向,餓上三天,自然能學會怎麼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時候似乎是沒有極限的。偶爾的,陸臻會回憶起當初讓他畏之如虎的初試體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麼點小陣仗怎麼就讓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兒似的嘛。
這情懷很神聖,所以有力。
夏明朗垂頭喪氣地扛著一大包板材回去自己修桌子,鐵釘銜在牙間,戴上戰術手套隨便找了一片鐵皮墊著,一拳一拳把釘子砸進木板里。腳邊放著方進剛剛送來的報告,風吹過幾頁,露出黑體字標題:疼痛耐受力訓練。
算上初訓,整體訓練期照理說應該為四個月,可現在完全沒有結束的跡象,陸臻認為自己全身上下已經被打回娘胎里又重組了一遍,脫胎換骨徹徹底底,唯一堅持不變的只有信念,堅守的姿態,永不放棄的理想與希望。
「我就說吧,隊長。」方進頓時樂了,「您還老是怪我。」
槍法是練出來的,人也是。
徐知著的槍法足可以信任。
「他媽的,你小子還真沒說錯,咱這桌子就是豆腐渣,手指頭一戳一個洞!」夏明朗有點哭笑不得。
當然,陸臻有權利憤怒,因為陸臻有權不在乎麒麟,所以他的堅持與強韌才顯得更難能可貴。但是徐知著不能,他在乎,他嚮往,所以他顧不上憤怒,這裡有他所有夢想中的一切,最強的軍人,最精的武器,幾乎目之可及的卓越巔峰像朝聖者眼前金黃色的雪峰之頂那樣寶相莊嚴誘人前進,於是腳下的萬丈冰雪身前的千里苦寒,都不再可怕。
他把那人綁在圓盤靶上,200米開外,一槍一槍地勾著邊打出了一個人形。那位仁兄被解救下來時淚涕橫流,全身肌肉震顫括約肌全面罷工。不過奇迹般的,等他緩過來他就真的不躲了。也是,實彈近身10厘米呼嘯著擦過耳畔的滋味都品嘗過,還有什麼東西能驚著他。
這是一趟旅程,因為苦難而壯闊,陸臻有時覺得他應該慶幸自己參与其中。而一路上的人走人留則成為www.hetubook.com.com了最慟人的景色,都是鐵骨錚錚的男兒,流血時沒流淚,離開時卻痛哭失聲。陸臻最受不了這場面,雖然相處不久,可是高壓的環境讓他們親密無間,每一個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都讓他心頭滴血的痛,皮膚被撕開,像骨肉分離。每次到了這個時候他都會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鏡背後,誰也看不到。
隔著黑色的鏡片,夏明朗看到陸臻在詢問,他沒有任何表情,同時感謝刺目的日光。沒有人知道有時他會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邊目送一輛車的離開,心中懷著傷感。那裡面坐著一個真正的軍人,即使他還不夠好,但同樣值得尊敬。
不過,這樣的訓練雖然艱苦,卻也肆意張揚,每一天都在挑戰自己的極限,到最後,徹底地豁出去了,反而生出快|感來。精神把肉體放開,去疲憊,去痛苦,去承受。
邪行,太他媽的邪行了!!這算是精神分裂的一種么?
夏明朗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陸臻帶著探究意味的清亮眉目,忍不住一拳捶過去,力氣大了點,制式預算下的板材桌面完全沒有能力承受這種衝擊,像厚厚的曲奇餅乾那樣裂出一個大洞。
他們射擊,從手槍到微沖,從95到SG550,輕機槍、重機槍、榴彈炮、迫擊炮,子彈橫飛火星四濺,每天訓練的彈殼都論麻袋裝,每個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噸的彈藥。
沒有止盡的訓練,沒有止盡的練習,陸臻沒有時間回頭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挾著走,要麼跟上,要麼被拋棄。
「啊!」方進鬥志滿滿的。
至少那時候吃飯是管飽的,澡是每天會洗的,睡覺是有六小時充分保證的,嘴巴還是有空去罵罵娘的。
徐知著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陸臻最初的憤怒,在他看來那簡直就像是一個擁有了太多的小孩子遇上一點點不合心意的現實就在亂髮情緒,太幼稚,誰告訴你現實一定會如你的想象?你應該迅速地妥協並調整自己。
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句話在最初時夏明朗就說過,可是到現在仍然適用,而且陸臻強烈地感覺到會繼續地適用下去。和-圖-書他萬分慶幸自己此時已經換了心境,否則要是還像剛開始那樣分出大把精力來與夏明朗對抗,那一定就完蛋了。
那徐知著呢?陸臻記得他當時這麼問過。
夏明朗很頭疼,訓過那麼多人,陸臻是最挑釁的一個,他挑釁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齒,他的問題太複雜,就連認同或者不認同用在他身上都像隔了一層,他太超脫。像方進說的,這小子精神分裂,他的肉體在自己精心設計的訓練中被錘打得堅硬強悍,可他的靈魂還安然地呆在自己的硬殼裡,通過那雙清亮的雙目,從容地審視著這一切。
夏明朗頂不住,方進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屬色的外殼下面就是顆雪白柔軟的芯。教官組裡唯一撐得住的就只剩下陳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簡單,因為陳默不是人,他百邪不侵。
「隊長,咱要不要想個法子震震他。」方進揪著夏明朗不放。
「隊長……那個叫陸臻的是不是瘋了……」方進嚇得肝顫,「我覺得他可憐我,大爺的,丫居然可憐我??」
夏明朗抱怨說咱們已經窮成這樣了嗎,紙糊的桌子也比這牢靠。老何搖搖手說非也非也,給你們換全實木要毀也是一樣的毀,還不如現在這樣給你們省點錢。
他們跳躍,從三米的高牆到三層的高樓,從離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機到離地面1500米的運輸機,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撕扯身體,帶來眩暈。
可就是那樣苦,陸臻反倒不如最初時覺得難受,或者就是這樣,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人畢竟還是意識的生物,荒煙萬里與大漠生煙說得是同一種景色,可是一個蕭瑟一個壯懷激蕩,那是人的心境。在那天與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鋒之後,陸臻醍醐灌頂,他開始變得冷靜,彷彿觀察者的姿態,方進偶爾被他探究式的審視目光掃到,骨子裡一陣惡寒。
他們奔跑,從跑道到公路,從山地到沙石場。
熬過去闖過去,一切攀登的代價,為了達到頂鋒所本應該要付出的。
這是徐知著第一次聽到教官組對他的評語,不過他並沒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訓練日www.hetubook.com.com記里他都沒有記上過這一筆,因為那時覺得不重要。徐知著的訓練日記里只有決心和成績,因為夏明朗說過他們的訓練日記是只寫給自己的,徐知著在自己的世界里並不接受失敗與陰影,只有超越,只有卓越!
娘唷,這麼詭異的事是個人都受不了。
陸臻最慘的一次在靶場跑完了一個輕裝30公里。
有時候夏明朗寧願這小子像別人那樣叫出來吼出來罵出來,痛哭著絕望或者希望。可是陸臻不會,他的表現令人驚嘆。對旁人而言這是剝皮徹骨的身心磨難,對他卻好像是某種科學工作者的親身體驗,又或者……道成肉身的殉難?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聲。
而此時此刻……
一桿槍永遠都不可能足夠准,人也是。
是的,一點沒錯,好日子。
所以他比誰都快,然而那樣的速度讓他忘記去思考攀到山頂要幹什麼?也忘記了鋒線之後就是另一面的下坡,沒有人一直住在山頂……更忘記了人生其實是一條河,或者有起伏,卻永遠也不會有傳說中絕對的頂點。
去掉了憤怒小青年的有色眼鏡,陸臻開始有心情好奇那麼多離奇的訓練方式夏明朗是怎麼想出來的,想出來之後又是怎麼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著調的詭異組合。於是他就懷疑起那些訓練計劃其實並不是人類的大腦所制定下的,它們來源於一些外力,比如說,操場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隻名為發財的拖把大狗。
就好像這小子的靈肉是脫拆的,他的肉體正在經受折磨而他的眼中一脈從容,昭示著靈魂的閑庭信步。
徐知著抄到過「此地無淫三百兩」,陸臻抄到過「藍田玉暖日生煙」,從此認定夏明朗此人的屬性為文盲加流氓。
夏明朗青筋狂暴,心道可憐你算個球,那小子眼角一瞥掃過來,那氣派那威風……老子還差點錯覺以為是中央首長在視察工作。他媽的訓了好幾年了就沒遇上過這號主,最要命的是陸臻的目光洗禮主要針對他,他夏氏的腦門那才是正面主戰場,方進那純屬側翼誤傷。
每一天入睡時都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可是第二天的經歷又會讓人www.hetubook.com.com覺得原來那都不算什麼。第一個月是打基礎,瘋狂地拉體能,傾瀉式地灌輸知識。陸臻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被人捏住了脖頸的填鴨,拚命張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鬆。而一個月之後,這群被塞撐的填鴨被扔到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環境里去體驗生活。
陸臻在高壓水槍下與人廝殺,腳下是泥濘的沼澤,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間一拳飛過來,身體猝然一痛,不等大腦做出反應,回手的一拳已經揮出去,就是這麼簡單。極限的疲憊讓身體輕得像羽毛,胸口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充滿了,想要長嘯,想要大笑。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牆上,手中四濺的水花像是華麗布景,在太陽下閃著熾烈的光芒,那一瞬間的畫面,像一場暴雨,在心裏砸出印跡。
說到陳默絕對是個奇才,用夏明朗的話講,老天爺造陳默這種人出來就是為了給我輩槍手提供榜樣來膜拜用的。
都過去了,曾經的美麗人生,陸臻常常會跟著徐知著一起痛徹心扉地回味起最初試訓時的好日子。
最慘的那位老兄在實彈訓練的時候怕子彈,彈道離身三米就想溜,技術動作全變形,陳默扣了他兩次分覺得這麼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於是就想了個辦法,技驚四座的辦法,雖然他自己覺得再正常也不過。
媽的,他以為自己是耶穌么?
苦難的日子很漫長,訓練的日子又很短暫,陸臻想,就算沒有愛因斯坦,他現在也能發現相對論。
現在的陸臻每天早上起來要跑一個15公里全負重越野,跑回基地后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與基本功的練習,一遍走完,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他們會有5分鐘短暫的美妙時光來吃早飯,而早飯之後就是全新的,讓人無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紙上得來終覺淺,不是嗎?
陸臻氣瘋了罵他草菅人命,讓陳默有種把自己綁上去,也讓他打這麼一回。可是陳默很坦然地告訴陸臻,他不去,因為你陸臻沒那個槍法。
因為那根本就是個地獄,而且十八層之後還會有十八層,永遠不會到底的地獄。
「行,儘快!」夏明朗吮掉手背上那一點血珠子,從抽和_圖_書屜里摸出兩百塊錢拿去後勤上填單換桌子,這是嚴正為防公物損壞過於頻繁出的狠招,報修要親自前往而且手續複雜。後勤支隊的老何收到風聲專門過來看他笑話:哎呀呀,難得你老兄也有今天。
然而夏明朗常常會忘記帶他們去吃飯,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繩,100公里範圍的山區撒開去,在編號ABCD或者5432的某塊大石頭下面抄幾句好詩回來。
不過這顯然也不能怪方小爺沒種,某人明明已經被他整得死去活來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惱不怒,隨隨便便掃過一眼,三分好奇兩分困惑,三分的不以為然還帶著一點看待實驗品的同情憐憫。
然而徐知著也不行,陳默看著他的眼睛平平靜靜地說:他的槍法很好,但是我還沒有相信他。
方進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上,夏明朗抬頭略掃了一眼標題:「出殺招了?」
站在食堂門口沉聲讀秒的士兵簡直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惡卒,拿著筷子好好吃一頓飽飯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復返,不再有人去糾結茄子或者折耳根之類的傻問題,他們衝進食堂的時候都餓得像狼,吃飯的姿態兇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個人都以一種拚死之姿挑最高熱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進腹中,因為誰也不知道吃完了這頓什麼時候吃下頓。陸臻開始習慣用手吃飯,並開始相信身體才是最堅硬的武器。
夏明朗鬱悶地看著自己不經事的桌子,抬腿去拔靴套里的軍刀,陳默已經抽刀走過去幫他切掉裂口尖銳的邊緣毛刺,把夏明朗的手掌拽了出來。還好,沒傷到什麼,只是在手背上扎進去一根木刺,夏明朗用手拔沒留心斷在裏面,從袖子里抖出小飛鏢在燈下挑得專心致志。
他的訓練方式跟他做人一樣,平白坦率無花式,然而冷靜悍絕有驚人的穩定與理智,彷彿不知人情。每次開訓都是抱著槍出來一聲不吭地打一通,然後簡明扼要地說完要求就站在旁邊看著,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繞著靶場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方進和陳默抱著資料前後腳進門,方小爺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門口:「隊,隊座您這是?」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