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生死與共
第十一章 我想擁抱你(2)

夏明朗不是個會逃避的人,他喜歡把一切問題都攤開來,反覆研究,論證,尋找最佳的解決方案,一如他的作戰報告。而他對於此事的處理方法包括,控制自己如常地對待陸臻,不要打擾他,不要令人困擾,別讓自己討人嫌。
「沒,沒啥啊!」徐知著抓了抓頭髮,「我尋思著吧,這做人吶,不求流芳百世,但求遺臭萬年。你這麼一搞,我保證隊長這輩子記住你,而且就算他要打擊報復那又怎麼樣呢?也不過就是把你給……啊,那啥回來,那不也正合兄弟你意么?」
這些年,一次,又一次,他一身浴血,疲憊而歸,站在操場的大路邊回頭望,眼前是美好的生活與鮮活的生命,而他,污濘的血漬已經滲入他每一個毛孔,濃重的氣息,將他與這個世界隔離。
原來如此。
當最後一點火光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夏明朗放開了他的手,陸臻用力張合了一下,發現指節已經有些酸痛了。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地往回走,小侯爺的驕傲又回到了臉上,陸臻看到他圍著陳默在轉,陳默站定,抬手敲他的頭。
「不帶這樣的啊,你總得給我點什麼吧?」
這是陸臻第一次參加這個儀式,雖然他完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是看著火光一點點暗下去,在他的心中也開始升騰出某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些染透了鮮血的征衣在火光中消逝,化做墨色的蝶,在夜風中飛舞,最終消失不見。後來,當他真正參与這樣的儀式,卻終於意識到當時的自己是那樣的輕率,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唯有如此,才可埋葬那些沉重的殺戮。
夏明朗環起雙臂抱住自己回味剛剛那個擁抱,那就是他想要的溫暖,恰到好處,溫柔卻有力!
一提訓練,陸臻自己也回過勁來了,摸著鼻子苦笑了一下:「你就當我腦子燒壞了,沒事的。」
已經不是十六歲了,也不是十八歲,愛情不再是漂亮的女朋友,花前月下,帶出去見人時的風光得意。
陸臻把衣服換好站在夏明朗面前,他雖然要高一點,但是偏瘦,所以他們穿同一碼的作訓服,沒有問題,可是然後呢。
那一刻,他看到陸臻平和而瞭然的笑容,他說:沒關係!是真的沒關係,因為我的手上也沾過血!
他是夏明朗,夏明朗永遠頭腦冷靜,權衡利弊,目標明確,他從不做傻事。夏明朗每走一步都要算十步,挑一個隊員都要試半年,面面俱到,精緻細巧,他的張揚與無忌,從來都是計算精準的放縱。
夏明朗看著自己的手指,掌心裏還殘留著陸臻皮膚的溫度,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指尖流出來,那是可怕的慾https://www.hetubook.com.com望,夏明朗慢慢握拳,把它捏碎在自己手裡。
他是那麼好……讓他無法後悔愛上他!
陸臻聲帶受損,做了近一個禮拜啞巴,後來能說話了,但是聲音飄忽性感,三步之外就捉不住。據說嚴老大聞此噩耗,把夏隊長罵了個頭臭,陸臻心中非常愉悅。後來,據大隊長辦公室的秘書說,嚴頭當時高呼:那小子就一張嘴值錢,你把這給廢了,得耽誤多少事啊!!
陸臻張開手臂:「可以抱一下嗎?」
夏明朗彎腰把他的衣服撿起來,連同自己換下來的那套一起拎在手裡,在前面帶路。陸臻一臉懵懂,安靜地跟在他身後,無論何時,只要夏明朗願意,他都有一種不用開口就能讓人服從的力量。
陸臻當場石化,愣了半晌,眼看著夏明朗的背影漸行漸遠,悲憤得破石而出,心臟還在怦怦亂跳。
夏明朗愣住,然而轉瞬間,熟悉的氣味已經將他包裹,汗水的味道,乾淨的泥土的味道,來自這方土地的氣息,陸臻的味道,如此清新悠遠,令人沉醉。他慢慢閉上眼睛,把頭放到陸臻肩膀上。
陸臻努力微笑,滿懷期待。
夏明朗苦笑:我真的中毒了!
「留下點回憶行不行啊?」夏明朗忽然轉過頭,聲音很近,就在耳邊流轉,陸臻在黑暗中只看到他的眼睛,明亮閃爍,收盡滿天星光。
夏明朗指了指身後:「不小心把他也沾上了。」
當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下起來的時候,陸臻在出早操時意外地發現隊伍裏面少了一些人:夏明朗,陳默,方進……全是精英,精英中的精英,一中隊的鎮隊之寶。陸臻用一種詢問的目光問鄭楷,而鄭楷老大隻是溫和地對他笑了笑,於是陸臻知道這是一個絕密任務,絕密的意思是,除了執行者,誰都不必知道這是什麼。
夏明朗忽然哈哈大笑,他抬手揉一揉陸臻的頭髮,揚長而去。
陸臻又發現原來這基地的人品是隨著軍銜一級一級往下降的。
只有在同樣的屍山血海中走過,才能安慰疲憊的心靈,只有同樣沾過血的手,才能毫無間隙地握緊,只有同樣堅定強韌而又熱愛生活的人,才能有這樣的擁抱。
陳默於是點了點頭:「那開始吧!」
陸臻在被子里握住自己的手,關節上還是有點酸,殘留著夏明朗給他的觸覺,心情慢慢好起來,這是多麼美好的感覺,你喜歡的人,剛好對你很不錯。
「我沒耍賴。」
「本來沒有……現在想了。」陸臻單純無辜。
偶爾,他也會渴望一個擁抱,被人抱緊,奮力地,從泥濘中拔|出|來。和圖書
「隊長!」他小聲呼喚。
陸臻覺得自己被蠱惑,轉過身去換衣服。
無論將來他會在誰的懷裡釋放自己,安放自己,然而,至少這一刻,讓他來給出一點安慰。
陸臻站在夏明朗身後一步之遙,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於是明白了他如此疲憊蒼涼的理由。
閑事休提,生活如常,只是陸臻同學的格鬥技巧現在轉由鄭楷老大親授,畢竟此人雖然長得硬,但是手軟,不像某人面黑心黑。
進退之間,那是永遠的選擇!
他的視線追著他走,不能放開,而夏明朗在經過他們身前的時候忽然轉過了頭,深深地望向他。陸臻心想,他應該不是在看自己,他在看他的隊員,然而,那有什麼分別呢?他本來就是他的隊員!
陸臻上前一步抱住他:「沒關係,我的手上也沾過血!」
夏明朗終於放肆地把手掌放上去,在陸臻背上擦出暗色的血痕。
「呃?啊!!」徐知著激動了,「你,你你,你不會……」
夏明朗笑起來,說道:「好啊!怎麼留?」他抬手貼上陸臻的臉側,拇指溫柔地撫過唇角的輪廓,偏過頭,深深地看向他。
三天之後,陸臻在收操整隊的時候,看到夏明朗領著一行人疲憊不堪地從停機坪走過來。
沒有一點聲音,寂靜的夜空下只有平靜的呼吸,陸臻看到方進退回去趴到陳默背上,永遠神采飛揚的臉上混雜著哀傷的疲憊,陳默安靜地讓他抱著,手背貼到方進臉頰上。
陸臻著急地沖在前面,甚至顧不上吃晚飯也顧不及先回自己寢室,直接敲上了夏明朗的門。門內沒有應聲,陸臻試了試門把,沒鎖,他於是鼓起勇氣開門進去。
在並不遙遠的地方,在夏明朗冷靜自製的同時,另一位小同志卻狂躁了。那些渺茫的影子在心頭飄動,讓陸臻心馳神搖十分鬱悶,無奈之餘拉著徐小花盤算,用科學的嚴謹的具有建設性的方式探討世紀難題,比如說:夏明朗有沒有可能也對他有點意思?
陸臻瞪大眼睛瞧著他,終於裝不下去開始嘴角抽搐,沉默地飛起一腳踹過去,徐知著哈哈大笑:「我這不也就是這麼一說,YY懂嗎?也就是讓你圖個自我滿足!」
夏明朗摸遍全身找到煙,匆匆忙忙點上,煙霧消散在夜色中。他深深吸一口,肺泡里充滿了帶著清竹氣息的煙味。
夏明朗看住他,背著光的臉上還有未盡的油彩,只有一雙眼睛是明亮的。
一瞬間,天地玄黃。
呆在麒麟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忘記自我,任何的煩惱、憂慮、苦悶,在這個永遠都能過得緊張而充實的地方可以輕易地被https://m•hetubook.com.com迴避。在這裏,有按部就班的生活常態,卻又永遠不缺乏意外的火花,這是一個會讓人沉醉的地方。
陸臻頓時就傻了,耳朵里喧囂一片全是自己的心跳聲,肌肉僵硬到膝蓋打顫,自以為在拚命呼吸,卻窒息。
愛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承諾與責任!你負得起嗎?
陸臻登時一囧,咬牙:「不行,要留就留你的人。」
夏明朗嘆息,他知道,假如那是一條不歸路,他已經走了太遠。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他們是同類。
夏明朗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在暗夜裡笑得很響很囂張,眼神卻越來越悲哀。他有些唾棄自己:你想證明什麼?你在期待什麼?陸臻給你怎樣的反應你才會滿意?
果然無恥!
下一秒,宇宙洪荒。
有些事,即使陸臻不在乎也不行,他在乎!
天地玄黃,只在這一瞬間,這個世界於他而言都已經遠去。
陸臻覺得有點焦慮,等待永遠是一件難耐的事,那兩天晚上得閑徐知著就一直拉著他出去串門打牌,直到熄燈。陸臻對此其實興緻不高,但他看得出來徐小花是好意,而他永遠不會去折拂朋友的好意。
陸臻眨巴著眼睛,從耳朵尖上開始飈血,風中零亂,過了一會兒,深呼吸數次,忽而甜蜜微笑:「小花。」
可是所有的渴望都會斷在那個瞬間:我的手上還有血。當我的手上流淌著鮮血,我還能夠抱住誰?
應該知足了。
徐知著似笑非笑:「哥們兒,門兒清啊!看來你都知道啊!」
夏明朗轉過身,有些意外似的。
夏明朗微笑,這煙霧竟是前所未有的辣,讓他眼眶濕潤。
濃重的煙霧將他整個人籠罩起來,孤絕的姿態,與人世分割。
他看到夏明朗低著頭沉默疾行,叢林迷彩殘留著戰鬥的痕迹,含混在一起變成最完美的偽裝,頭盔挾在腋下,槍拎在手中,極度疲憊的樣子,好像曾經飛過滄海。
夏明朗把手上的兩套衣服扔到人群中間,陸臻就著模糊的天光看清了,那些全是他們這次出去穿的作戰服。方進砸了一瓶高梁潑上去,划亮火柴,淺藍色的火苗溫柔地鋪延開,越燒越旺。
徐知著漲紅臉:「兄弟,我誠懇地建議你,過兩天就冬訓了,聽說有得折騰,你給我留點命成不?我心血少,經不起你這麼嚇唬。」
「你真的會幫我嗎?」
「好啊好啊,先記著,等我想到讓你做什麼。」陸臻笑眯眯。
陸臻往旁邊移過半步,肩膀與夏明朗碰到一起,手指擦過他的手背,溫柔地相貼,乾燥而溫暖。夏明朗低頭看了一會,忽然手掌反轉,緊緊地握住他。陸臻頓時驚訝,轉過頭去看夏hetubook•com•com明朗,卻發現斯人面容平寂,眼睛里只有跳動的火光,他不自覺咬住嘴唇,手指用力,與他牢牢握緊。
人到了無路可退的時候,也就懶得再為自己的行為找什麼借口,喜歡么,就是喜歡上了,認清了,變不了也甩不開了,心裏也就平靜了。
這簡直就像一個接吻的姿勢!
陸臻做感激涕零狀:「兄弟哎!」
他於是努力微笑,隔著遙遠的距離對他說歡迎平安回來,他總覺得還能看清夏明朗眼底的光芒,當然,那應該是錯覺。
鄭楷知道人心浮動,沒過多久就吹哨讓大家解散。
夏明朗把作訓服按到他手上,聲音低沉柔軟:「換上。」
「不做什麼!」夏明朗乾脆利落的,「老子身無長物,啥都不會,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而當我與你擁抱在一起,時間就可以停止。
徐知著心下不忍,把陸臻拉過來順順毛:「聽說越是英雄越難過美人關,我當年念書那陣,同寢一東北大漢,那身板比楷哥還大一號,大二那年遭兵變,哭了一個禮拜,所以沒什麼……」
陳默從地上站起來,似乎有些意外,說道:「隊長?」
那道清峻挺拔的身影,乾淨清爽,充滿著激|情與生命力,似新生之竹。這是他最珍視的東西,寧死也不能傷到分毫的東西,他想看到他成長,以蓬勃的力量摧枯拉朽,用那分新綠染透整個軍隊。怎麼可以呢?夏明朗在想,無論如何,像這樣清新透明的人都應該有個完美的幸福生活,至少,有一份坦然無畏的生活。
可是陸臻,那小子,其實還沒有長大呢,清俊少年,永遠都樂觀,永遠都堅定真摯,充滿了熱誠,從不放棄理想與希望。他的未來還很廣闊,麒麟不過是他起飛的地方,他只想在他背上加一點沉重的東西,令他變得更為強壯而有力。
「我手上還有血。」夏明朗握住手掌。
徐知著表情誠懇地搭上他的肩:「兄弟,大不了老子陪你豁出去了。將來,等你啥時候要走了,我去幫你把隊長給葯了,蒙頭綁腳扔你床上,隨你……啊……那啥……為所欲為。」徐知著咬牙做猥瑣狀。
冬夜裡靜悄悄的,夏明朗帶著他穿過基地的後門,爬上山,拐過幾個曲折的路口之後轉到了一小片坡地上。陸臻發現已經有很多人等在了這裏,而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是參加了這次行動的人。
沒有答案,直到今日。
陸臻想了想,掛到夏明朗的肩膀上,說道:「你要不要謝謝我?」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人,他看著他抽煙,無數次。他用各種各樣的心情看著這一幕,仰慕的,迷戀的,稱讚的,他本以為這會是他記憶中最和_圖_書美好的風景,可是現在他只覺得心疼。
不,你永遠都不會覺得滿意!
夏明朗背對著他,站在窗邊抽煙。
陸臻磨了磨牙,操起枕頭準備干架,徐知著連忙閃到一邊去起手式準備,忽然眼珠子一轉,萬般好奇地問道:「對了,話說回來,你和隊長都是男的,要怎麼……」
不過這一切的限制並不包括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觀察自己喜歡的人,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照顧他,幫助他,讓他更開心,人生盡歡就好,像陸臻說的,人生是一個旅途,總不可能拉上一個同路的就要當老婆。反正只要他可以在人前控制自己,維持隊中的安定團結就已經夠了,沒必要關起門來還要自己騙自己,自欺欺人這行當太複雜了,太複雜不好,沒意義。
那個孤獨的人一個人站在那裡,他只想走過去把他抱緊。
陸臻哀聲嘆氣:「我也就是這麼一說,YY懂嗎?也就是圖個自我滿足。」
陸臻眨了眨眼睛:「隊長,你這是在耍賴啊!」
徐小花用一種看鬼似的表情瞧著他:「那你就去試試唄。」
徐知著笑道:「他又不會把你怎麼樣。」
你將如何抉擇?
陸臻沉默著點頭,灰溜溜地爬回自己床上睡,不一會,全隊熄燈,一片黑寂。
「他是不會把我怎麼樣,搞不好他還會對我特別客氣,說個話離開三公尺,十米外看到我就繞著走,過上幾年找個機會把我一腳踢出去,檔案上估計還會給我華麗麗地寫上一堆漂亮話,說他有多麼不舍多麼可惜,云云。」
怎可折了他的翼?
陸臻斷然搖頭。
你想就此捕獲他?反正那是個溫和善良的孩子,他或者不能拒絕你,或者拒絕也不會讓你難堪,所以你有恃無恐是嗎?夏明朗?
夏明朗洗完澡出來時給陸臻拿了一套乾淨的作訓服,陸臻有些不解,笑道:「我不用你幫我洗衣服。」
雖然是冬天,可是作訓服下面也只不過是一件長袖的棉質T-恤。夏明朗看著陸臻修長的腿,很長,也很直,小腿的線條非常漂亮,腳踝精緻。很奇怪,那些曾經困擾著他的可怕慾念此刻像雲煙般飛散,夏明朗發現他其實也可以很平靜地欣賞著陸臻的身體,就像是欣賞他的頭腦,他的個性,他整個的人。那是一種更為安靜的情懷,像水一樣,悠然而綿長,無孔不入。
可是你想怎麼樣呢?夏明朗?
徐知著警惕。
陸臻覺得心疼。
夏明朗失笑:「要我以身相許嗎?」
他一直知道陸臻對他很好,雖然那個刺兒頭成天針對他,好像橫挑鼻子豎挑眼,其實他對他很好。那種好是需要用心去感覺的,恰到好處的出現,恰到好處的關懷,不動聲色卻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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