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快意人生
第二章 80分的正義(2)

那個在整個選訓過程中絲毫沒有任何魅力可言的人,他總是這樣不遺餘力地破壞自己的形象,為的只是儘可能地不要去影響學員的選擇。他只希望每一個選擇留下的士兵,都單純地只是因為這片土地,這種生活,而不是為了哪一個具體的人或事。因為人會走,事會變,唯有信仰永恆不滅。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做得真好,夏明朗!」陸臻冷笑。
通常從來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總是氣勢洶洶,如山崩倒。
病房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夏明朗坐在躺椅里輸液,陸臻猶豫了一會兒,覆住了夏明朗輸液的那隻手,溫熱的掌心貼著冰冷的針,恰到好處的溫柔,乾乾淨淨的,清清爽爽,彼此相視一眼,淡到旁人誰都看不|穿的濃情。夏明朗的高燒已經退下去了,臉色變得蒼白,陸臻看著他閉目昏睡,有種奇異的脆弱感,好像光輝閃耀的神祗忽然斂盡了他的芒刺,退到最初的位置,脆弱的人,血與骨糅成的人體,輕輕一刀揮下去,便會煙消雲散。
「對!」夏明朗疼得抽氣,卻沒有掙扎,他反手把桌上的雜物推開。
「怎麼又不睡覺?偷偷摸摸的在幹什麼呢?」女人嗔怪道。
「我有點困了,你先回去吧,想清楚了告訴我。」夏明朗把毯子勾過去裹住自己,陸臻一聲不吭地走到外間穿衣服,卻沒有走,看到窗台上有煙,他抽了一支出來,給自己點上。
夏明朗緩慢地撫摸著陸臻潮濕的頭髮和光滑的脊背,極度的疲憊與疼痛的折磨讓他的思維漸漸遲鈍,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磨成空白。
其實你並不適合留在這裏,可我已經無法失去你……
你是選擇承受這樣的未來,還是,再一次乾脆地離開?
我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有遺憾,當生命走到盡頭,這會不會成為我人生永恆的痛?
我知道那種感覺,因為,你與我一樣,那麼急切地需要正義的支撐,需要那些不容置疑的正確,來沖淡心中的血痕。
「行行,去吧去吧!」夏明朗尋思了一下,與其等發燒燒糊塗了讓陸臻給背過去,倒還不如趁他現在還能想事的時候自己走。
即使是他也不行嗎?
而眼淚從陸臻的眼眶裡砸下去,滴到夏明朗臉上,與汗水融合在一起。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最初的那個身份,他是陸臻的教官,夏明朗!
夏明朗睡得迷迷糊糊地被陸臻搖醒,自己手背貼到額頭上也試不出溫度,不過身體在發熱,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發癢發疼,這才想起來他還沒洗澡。
「因為沒有選擇!」
陸臻偏過頭去看夏明朗的臉,熟睡時沒有任何侵略性的五官,幾乎是有些平淡而溫柔的,陸臻的手指落到夏明朗的嘴唇上,描畫唇和圖書線的輪廓……
「啊,上次那個任務出問題了?」方進大驚失色。
當慾望從體內抽出的時刻,夏明朗喘過一口氣,全身緊繃的肌肉癱軟下來,用手背擦掉額頭上的汗,然而,陸臻卻不想放過他,那雙漆黑凝視的眼睛里有吞噬的光,夏明朗轉頭與他對視,幾乎有點慌亂。
陸臻牢牢的盯著他,彷彿要從他的眼底看進去,穿透心房碾碎五臟。
「早晨六點鐘的時候,會覺得一切剛剛開始,自己無所不能。」
「隊長!」陸臻哭笑不得。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除了黑就只有白,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有真相。
他忽然想到曾經的某一個下午,他們也這樣肩並著肩走在一起,那個時候,他剛剛痛哭過一場,為了他求而不得的愛情,他的失落與心傷。夏明朗安靜地陪在他身邊,陪著他。
而現在,他正在經歷著人生更為重大的轉折。他的天真,他的執著,他的純凈的渴望,在一夕之間碎去。
如果他們是無辜的,當然那僅僅是如果。
然而所有涌到嘴邊的話都讓他攔了回去。
並不是所有的高潮都是快樂的,折磨別人的同時總是在折磨自己。
「沒,沒問題。」夏明朗馬上道。
靠!
夏明朗忽然轉過頭看他,眸色深沉幽遠,凝眸深處,像是有無盡的渴望與期待,陸臻有些驚愣地看著他的眼睛,夏明朗抬起手,手指卻懸空從陸臻臉頰上滑過,壓到他的肩頭。
陸臻小聲地問自己。
「不,我也有責任,」夏明朗用力眨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某一個點,思維慢慢地運轉起來,「你的選訓,你太聰明了,我被你繞了過去,到最後也是,我一直沒能把你試出來,不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好讓你對未來有所準備。我其實,到最近才知道你到底怕什麼,你怕錯。」
完了!
這是一個決定,有關陸臻人生的決定,於是,也只有陸臻自己能決定。
他憤怒,他撕咬,他其實是在發泄,可夏明朗還是這樣安靜地陪在他身邊,陪著他。
封住心靈,他看到白玉的鐲子束在女人嬌柔的手腕上,輕輕推門的時候敲出叮的一聲脆響,少年在床上跳起來,神色驚慌而懊惱:「媽?!」
他低聲道,聲音里混雜著痛楚的味道,氣息繚亂。
是的,不行,即使是他,也不能代替自己決定未來。
隨波逐流是一種天分,他還是沒有。
「可是服從誰?如果命令是錯的呢?這也要去服從嗎?」
當輸液管里滴下最後一滴藥液,天色已經微亮,陸臻拎了葯隨著夏明朗一起走在大路上,眼前是玫瑰色的朝霞。
「所以,錯了就錯了,對嗎?」陸臻咬緊牙。
陸臻握著他的手背,感覺到一些東西在心頭涌動,說不和-圖-書清道不明地,暗暗生長。
捂住鼻子,血腥味四下蔓延。
夏明朗堅持要自己走,於是陸臻當然只能隨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邊慢慢地踱。巡邏的士兵們過來檢查證件,夏明朗無奈地解釋自己感冒了,發燒了,要去醫院掛急診。陸臻看到巡邏兵驚駭地睜大了眼睛,一副像是看到天要下紅雨的模樣,心底的刺痛又深了幾寸。
「有!」夏明朗乾脆利落地回答他。
「現在輪到我了!」陸臻低吼道。
錯與對的界限模糊一片,當你的心中開始惶恐動搖,當你的陽光不再純粹,當你真正絕望,孤立無援,當你心中的明鏡台上沾了污塵,你是否還有勇氣,繼續前行,絕不放棄?
「你確定,他,他做過這樣的事?」陸臻質問道。
「不,我不確定。」夏明朗道:「事實上我根本不認識他,我不能確定關於他的任何事,我只是在執行任務。」
「因為,我沒得選擇。」夏明朗的聲音因為銳痛而發著抖,任由這隻憤怒的小獸把自己剝光。
「隊長?」陸臻有點急了。
「對不起,我只是,只是在……」只是在遷怒於人,只是想發泄,折磨自己最深愛的人,看著他痛苦,跟自己一起痛苦。
目送巡邏兵消失在夜色里,陸臻低聲對夏明朗說道:「下次,我要是再發瘋對你做這種事,你就把我抽一頓,打死算數。」
陸臻用力地點頭:「我會的。」
方進遲鈍地發現陸臻最近很沉鬱,心事重重的樣子,雖然最近因為訓練的事他已經很有心事,可是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心事的問題,他簡直是……方進找不到詞,於是偷偷摸摸地去問夏明朗。
「陸臻?」他抬手劃過陸臻的臉側。
陸臻把夏明朗送到寢室門口,出早操的哨音已經在樓下迴響,陸臻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帽,想要往樓下沖,夏明朗忽然拉住他。
「為什麼?」陸臻重重地一咬,血腥味化開在口腔里。
他緩慢的進入,然後猛烈的動作,在夏明朗的身體里,那些細小的傷口又一次滲出血,痛徹心扉的滋味。
「是的。」夏明朗轉過身,坦然地看著他。
洗完澡出來陸臻已經把葯準備好了,夏明朗隨便吞了兩顆消炎藥,把晚飯硬吞下去之後蒙頭又睡,他有些累,心與力俱憔悴,陸臻需要時間去思考,而他需要精力去承受陸臻思考的結果。
陸臻的利齒尖牙第一次回歸了它們最原始的功能,反覆的啃咬,留下無數細小的傷口,躁動,迷茫,痛苦,憤怒……陸臻迷濛的雙眼裡爆出血絲,像燃燒的火焰,那些東西像火一樣在他的心底燃燒,盤旋著好像已經把內臟都攪碎,從他的身體里衝出去,又回來,讓他支離破碎。
陸臻仰起頭看煙霧變幻的身姿,奇幻https://m.hetubook.com.com的美,莫測而妖異,猶如我們的命運,然而他無奈地笑了,他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沒有人可以為他做這個決定,他的命運,終究只能由自己來掌握與控制。
過分依賴是一種天分,他也沒有。
這是他的宿命!
「夠了,陸臻,夠了!」
快節奏的行動、轉場,這讓所有人都非常疲憊,肖准被直接送去了軍區醫院,而陳默他們只是簡單點了個頭,就回去睡覺了,陸臻跟著夏明朗走進了他的寢室,當夏明朗反手鎖上大門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壓抑而急促的呼吸聲。
過分信任是一種天分,而他沒有。
夏明朗睡得很沉,陸臻不敢打擾他,直到晚餐時段幫他打了飯回來才發現夏明朗已經開始發燒了。陸臻蹲在床邊,嚇得心痛如絞,手腳發涼。
陸臻急促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胡亂的舔濕了手指匆忙擴張了幾下,硬生生擠了進去。
有誰知道?
閉上眼,看到眉心的血。
夏明朗在發燒,陸臻於是更加不敢離開,反正思考是不需要空間的,他坐在夏明朗的床邊抽著煙,煙味融合了這房間里曖昧的空氣還有兩個人的體味,混合糾纏在一起,陸臻覺得他的腦子裡亂糟糟的,不光是腦子,是整個胸腔腹腔都出了毛病,空蕩蕩地痛,腔子里沒有了五臟。
害怕不可原諒的錯誤,不能挽回的錯誤,因為太過珍愛生命的緣故,於是極度地害怕殺錯人。那是你的根本,你藏在心裏的陽光,你有多自信就有多脆弱,你有多驕傲對自己就有多苛刻。
「那麼,有沒有可能那個任務是錯的,他們搞錯了,那個孩子不必死,他們都不必死,有沒有這個可能?」陸臻的聲音虛弱。
「16歲已經不是孩子了知道嗎?」夏明朗抱著肩膀:「16歲可以抱著比他人還高的步槍向你射擊,他可以傳遞消息,他可以被人利用,他可以成為借口,他會心懷仇恨地長大,或者不必長大就直接開始報復,他會讓本應該被徹底切斷的一條線又連起來,會讓這件事,變得不那麼容易被抹掉。」
假如,假如說,陸臻真的無法承受這些,那麼……他終究還是會後悔的。
熟悉的味道,煙味。
夏明朗抬起手,手指插入陸臻潮濕的髮根。
想要發泄,因為自己被打碎了,於是也想去破壞,沉重地掠奪,放縱悲傷橫流。
方進退開兩步,望了望天,忽然道:「啊呀,我剛剛答應了小臻兒去照看他的那些花兒。」
夏明朗顧左右而言他了一番后忽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們前幾天清除的目標是無辜的,那怎麼辦?」
夏明朗忍不住有點想笑。
夏明朗鬱悶了,無奈腦子裡暈乎乎,疼得亂成一團,他半閉著眼睛暗自回想自己上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冒是什麼時候,是否也是如此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堵上耳朵,聽到槍響。
一路同行的人,如果說生命是一個旅程,我只想為自己找一個伴。
夏明朗被他裹在被子里嘆了口氣,很哀怨的樣子,曲起膝蓋踹他:「完了完了,太丟人了,太丟人了……」
「他還是個孩子!他可能才只有16歲,他犯了什麼罪非死不可?」陸臻的手指發顫,逆流的血液讓他覺得全身刺痛。
夏明朗被扔上床的時候直覺的想要坐起來,可是陸臻迅速的壓住了他,面對面的凝視,視線相交纏,夏明朗慢慢軟化,一寸一寸的倒下去,倒回到床單上。
夏明朗磨了磨牙,嘴角一挑,露出淡淡的一抹笑。
「那個,是這樣,如果有了決定,隨時都可以告訴我。」夏明朗看著他,眼神有點尷尬,馬上又鬆開了手。
陸臻猛然將他架了起來,胳膊架住他全身的重量往裡間走去。
陸臻喘著氣,忽然俯下身抱住夏明朗的脖子,失聲痛哭。
夏明朗疼得眼前一黑,握緊了拳,咬牙忍耐,因為過分劇烈的疼痛壓過了一切感官上的刺|激,夏明朗反而覺得好些,他對疼痛很有經驗,這種熟悉的感覺會讓他清醒。
這種氣息會讓他平靜。
夏明朗堅持了他的沉默。
於是,終其這一生,他總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用自己的頭腦來判斷,走自己的路,即使錯誤也必須獨自承擔。
任何事,只要願意總是可以想清楚的,只要願意也總是可以有個結果的,而痛苦的是梳理的過程。那種疼痛,像是把心臟挖出來分筋瀝血,看清自己的每一點眷戀,每一個心念,選擇一些,拋棄一些,撕裂般的痛。
「沒事,」夏明朗聲音嘶啞:「你肯衝著我來,我覺得很好。」
有誰能告訴我?
身體慢慢地在發熱,陸臻緊緊地抱著他,一聲不吭,於是夏明朗努力凝聚的思維又一次飛散開,他把陸臻的臉扳起來,看著他的眼睛:「三天後給我你的結論,離開,還是留下來。」
沒有潤滑的性|愛就像酷刑,極度的緊緻讓陸臻寸步難行,然而,瘋狂的血液也在瞬間被點燃,好像火災一樣的高溫,疼痛攪拌著快|感燒灼神經,大腦迴路里激烈的電流在頻繁的放電,陸臻幾乎失控的抽動著,每一下都像是到了盡頭,可是下一次卻還有更深的去處。
那聲音是軟糯的,帶著長江盡頭吳儂軟語的底調,陸臻於是驚訝地睜開眼,女人模糊的面目漸漸變清晰,如此熟悉,與他時時想念的母親是同一張臉。
而笑容卻變得更加無奈。
陸臻把手掌覆在夏明朗臉上,溫柔地撫摸,蜜意柔情,忽而臉色一變,手背貼到夏明朗額頭,觸手滾燙,燥熱如火。hetubook•com.com
「對不起!」飽含水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總有一些東西,逝去之後永遠不再回來,於是,放不放手。放了會變成怎樣,不放又會怎樣?
「沒事,等會兒吃點葯,睡一下就行了。」夏明朗摸摸陸臻的臉,先去洗澡。
陸臻有些失望,因為他剛剛看到的似乎並不僅僅是這樣玩笑似的兩個字,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那個瞬間夏明朗其實想問:還會有下次嗎?下次,將來,以後,你還會繼續對我做這些事嗎?假如我們不再是戰友,不再是隊友。
「不應該嗎?」夏明朗反問。
陸臻的臉色突變。
陸臻臉上漲紅,堵了半晌,道:「我,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你得打退燒針。」
「可是那怎麼辦!」
「陸臻!」夏明朗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你最好記住一點,軍人,沒有判斷任務對錯的權利,除非你有確鑿的理由證明那是錯誤的。」
陸臻猛然抬起頭。
「對!」夏明朗沉聲道,然而不等他的聲音落下,陸臻像一頭憤怒的老虎那樣撲向了他。
一切的一切,理智與情感,思維與本能,憤怒與寬容,都被這粗暴的烈焰激電炙烤成凝縮不化的黑。
「說實話吧,你小子現在心裏是不是特得意?看把你威得?」夏明朗挑著下巴瞧著他。
如果,真的有這種如果的事……
「為什麼要這麼干?」
如果他殺了無辜的人,與他一樣的兒子,一樣的母親……
他的那些花兒。
夏明朗笑道:「好啊!」
陸臻抬頭看到朝陽如火。
夏明朗說得對,我最怕的就是犯錯,最怕有人可以站在正義的高處指責我,而我於是再無依憑,一路墜落,當我已經不再永遠正確、問心無愧,我要再去相信什麼,如何在現實的狂流中站立,如何期待我的未來?
陸臻用力咬緊了唇。
「那不就結了?任務沒問題,那人怎麼可能是無辜的。」方進莫名其妙:「隊長,我覺得自從你跟了小臻子那知識分子,自己也變得有點娘娘腔腔的了。」
「沒什麼能有百分之百的保證,法院也會判錯案,上面的任務也會出錯,於是不該死的人死了,應該死的卻還活著……」
「這跟我們沒關係。」夏明朗異常地平靜:「我們不是法官,我們沒有可能去調查事情的真相,我們只是槍,執行判決,服從命令。」
「你是故意的!」陸臻粗暴地把夏明朗按到桌上,侵略似的啃噬他頸側的皮膚。
嘿,小傢伙,你說過你是我的樹,我們不會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感冒發燒,病毒侵染,於是肉體脆弱,夏明朗有選擇地讓醫生看了一些正常的擦傷,於是那個午夜值班哈欠連天的醫生給他開了一份很正常的葯。
有誰能替我做這個決定?
陸臻看著39度7的數字愣了兩秒鐘,僵硬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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