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朗忽然有了一種口乾舌躁的感覺。
灰皮帽張大的了嘴，大團的白霧噴出來，他的喉嚨發出破漏風箱一樣聲響，他說：「你，你你……你，我X你媽！」
陸臻在電話再次接通時開了句玩笑：「這月隊里的電話費可要超標了。」
「那麼，沒有別的人選了嗎？其實更建議一位已經生育了的戰士來做這樣的工作。」吳鳴斟酌用詞。
劉雲飛他們複製模型並不順利，對方留下了很多似是而非的電路，他們把炸彈分解為幾個模塊，觸發引信模塊，高能炸藥模塊以及最最關鍵的放射源模塊進行分別複製，但無論是模塊內部還是各組之間的聯接上都還有很多問題，所以需要陸臻在他們的指導之下，對炸彈做初步的大分解。
「你想說什麼？你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為了自由與和平？為了民主與公平？」陸臻眉梢挑起，有明顯的譏諷意味：「拉倒吧，別這麼不要臉的粉飾自己，從你們把那個東西拉進自己祖國的那一刻起，你們與那些美好的詞彙再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電波的另一頭沉默了幾秒，吳鳴輕輕笑起來，說：「我聽說你們那兒經費挺足的啊。」
許航遠生平第一次看到夏明朗蔫成這樣，愣了半天的神，好生不習慣。
沈鑫拉著唯一的俘虜走過來問這個人怎麼辦，夏明朗低頭看了一眼，這傢伙已經被嚇呆了，眼神瑟縮而躲閃。
「你說了實話，你馬上可以死。」
夏明朗站在陸臻身邊，在極近的距離觀察他的表情，是否生氣了，或者沒有，他忽然發現對這個人的定義要再修正。那不是衝動的熱血少年，也不是慷慨的愛國青年，那不是他養在手心裏的麻雀，更不是他捧在舌尖上的花。陸臻對他溫柔順從，頑皮可愛，那不是因為陸臻本來如此，那只是因為他是夏明朗。
夏明朗用眼神詢問，看著陸臻放開自己，沉重的喘息。
發怒的陸臻果然非常可怕。
有時候，兄弟之間會有一些外人不可洞悉的默契，一個眼神，半個手勢就能彼此理解。
灰皮帽頓時啞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的眼中有極致的驚恐，他怕他……非常，絕對！所有的狂妄在面對比他更強的暴力時一錢不值。
夏明朗轉頭看看他，眼神疲憊，有瞬間蒼老的錯覺。
灰皮帽痙攣著抽搐，軍刺深深的扎到雪地里，鮮血沿著血槽滲入，留下碗口大的一團血跡。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緊緊的瞪著陸臻，那些話，或者他懂了，或者他不懂，然而那已經並不重要。
「這樣啊！」陸臻笑了：「如果是因為這個的話，那真的沒有比我更好的選擇了，相信我。」
「什麼祖國，我早就沒有祖國了，你們這群拿著槍的鳥人，你們早晚會後悔和_圖_書的，拿著槍，幫黑心的政府賣命，你們佔著我們的地方，你們早晚會滾出去……」或者是信仰被攻擊讓灰皮帽陡然擁有了更多勇氣，他嘶聲叫嚷著：「滾出去！！神會懲罰你的，一定會的！」
灰皮帽還躺在雪地里，雙手雙腳被綁在一起，夏明朗並沒有特別的看管他，因為他現在看起來已經非常的虛弱，以他的肉體所受到的傷害程度來算，夏明朗更相信他現在這樣子更多是被嚇的。
在那個瞬間，夏明朗發現他好像忽然就懂得了陸臻，懂得了他所有的惶恐與不安。不是對未來沒有信心，也不是對自己有懷疑，那是一種單純的不安，源於他們之間最根本的不容於主流的關係，這種隱藏極深的愛戀方式。
許航遠走過去踹他：「老夥計？」
據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因為說了實話所以馬上就能死……
「真的！」夏明朗淡淡地笑了笑，許航遠看著他的神色，慢慢的，露出震驚的表情。
陳默一時無措，老實講他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方進哭了，這個一向粗枝大葉沒心沒肺的傢伙站在他面前嗚嗚的哭得像個孩子。他曲了曲手指，有些笨拙地把手放到方進背上，慢慢拍著：「沒事的，會沒事的。」
他們仔細地審查著陸臻拍攝的炸彈內部照片，嘗試製作模型試拆，另外還有三名國內頂級高手也參与了進來，利用視頻做遠程指導。拆彈專家們一致認為這是一種非常陌生的製作風格，製作者很明顯的考慮到了炸彈被發現之後的拆除問題，繞開了常規的軍用制式風格，還特別加了一道水平儀觸發器。
呃？陳默一愣。
「為什麼？」陸臻不解，從古到今敢死隊都是光棍的專利。
「那臻子……剛才？他會不會？」沈鑫壓低聲音湊在夏明朗耳邊。
夏明朗看著許航遠無驚也無怒，他把老許拎來的東西扒拉了一番，隨便指了個人把裝備給陸臻送去，然後大剌剌地從他內袋裡摸走一包煙，扔下忙碌的人群，轉到背風面抽煙。
陸臻聽完指令之後沉默了一分鐘，轉頭時微笑：「隊長，帶上兄弟們先撤吧，逆風五公里以外，我會用電台跟你們保持聯絡的。」
陸臻抽光了盒子里所有剩下的煙，煙頭散落一地，夏明朗站在他身邊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劉雲飛的電話他聽了，驀然心驚。陸臻忽然站起來，背過手筆直的向關著灰皮帽的地方走去，夏明朗沒有遲疑的跟上，陸臻轉身看了沈鑫一眼，沈鑫退開兩步，說：「我警戒。」
如果，如果陸臻真的不在了，他們的愛情是不是也隨之消失了？
「你怕他反咬啊？讓他咬啊，有證據嗎？剛剛有俘虜伺機逃跑，按例擊斃，就這樣。」夏明朗眼神冰和-圖-書冷。
何必如此？
怎麼了？
「放射性隱患太高，萬一出現什麼問題的話，雖然說男性的生理代謝不像女性，三年之後應該可以正常生育，但是……」
「真的假的？」
「那麼，我們開始吧！」吳鳴輕聲說。
風仍然狂暴，不過雪已經停了。五公里，夏明朗第一次感覺到這距離有多麼的遙遠，陸臻就這樣消失在他的視野中，無論怎樣回頭，怎樣踮起腳，也再看不到。
「所以，你打算來拯救世人嗎？」陸臻冷笑：「用這樣的方式，把一顆臟彈扔到北京城裡，用這樣的方式來解放全中國嗎？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那些人犯了什麼錯？那些平民，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與你無怨無仇，他們每天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需要承受這樣的飛來橫禍？除了殘殺平民你們還會幹什麼？我寧願你們把這玩意兒往軍營里扔，我寧願你來打我們這群當兵的人！不，你們不敢，你們只是無恥的懦弱的骯髒的小丑，你們只敢對著老弱婦孺耀武揚威，這就是你們的公道，你們的自由之路。踩著無辜者的鮮血，還厚顏無恥的談論著什麼理想……」
夏明朗很詫異自己為什麼沒有憤怒，反而是覺得悲哀。
前進，眼前是異國茫茫的林海，前方，或者有一場激戰，或者他們會徒勞無功，然而此刻他們仍然要前進，他們還有任務，只能心懷忐忑，在心中祈禱，祈禱皇天保佑，他們的戰友會平安無事。
「要生兒子，一個不夠，要給我生一打，知道不？！要有兒子，得有后啊，還能留下個念想，要不然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看隊長現在，多可憐啊，臻兒要是就這麼沒了，他什麼都剩不下。」方進說到最後聲音哽咽，防風鏡里起了一層霧氣。
拆彈是在刀尖上的舞蹈。
本來夏明朗已經下令陳默組回撤，但是陳默不同意。陳默的理由是糧草還夠，沒必要撤回，可是夏明朗知道他們是希望能抓捕到這個炸彈的提供商，找到更多線索，夏明朗默許了這個決定，因為他也有同樣的期待。
「還能怎麼辦？帶回去給國安啊，關我們什麼事。」夏明朗淡淡拋下一句話。
灰皮帽茫然不解。
「至於嗎？喂，怎麼了？」許航遠不解。
「不……」夏明朗伸手攬住他：「我寧願你別這麼冷靜。」
任何事都是如此，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拆彈最怕的不是複雜而是陌生，那麼多條線路需要逐一理清，分析它們是什麼，幹什麼，怎麼用，很多時候都是在賭概率，賭製作者當時的心情，偶爾的一下靈光。
「花那麼多不是都沒成嗎？」夏明朗說道。
夏明朗忽然有點不敢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或者他應該要關照和_圖_書
許航遠，關照鄭楷，關照所有了解內情的人，讓他們千萬要記得提醒他，時常地提醒——他的生命里曾經有過這樣的美好，與這樣一個人。
這真是一種折磨。
雷老虎看著放射性指標有點憂慮：「少校，你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夏明朗花了一些時間才確定陸臻此刻著實是在狂躁，然而這個發現卻讓他心裏松泛了很多。好像一件精巧絕倫的瓷器崩壞了一片釉，他非但沒覺得惋惜反而感覺到欣慰。眼前這個幾乎失控的陸臻看起來如此親切，這是個真實的會痛的需要珍愛的人，而不是某個人類理性精華的聚合物。
相比較外圍的人仰馬翻，處於風暴中心的這群人卻顯得更為平靜，如常地警戒，紮營，給罩在炸彈上的帳篷加固，在帳篷里小心地生火加熱，避免在超低溫情況下電子元件的忽然失控。
方進把風鏡移開擦眼淚，大眼睛里水光閃閃的，陳默輕輕踢了他一腳：「前進？」
夏明朗仍然半跪在他身邊，眼神很謹慎，有些手足無措的味道，陸臻苦笑道：「隊長，我，我失控了，我會冷靜一下。」
沒有任何證明，沒有任何證據，假如有一天連他都忘記了這些……
劉雲飛已經與軍區的拆彈專家碰上頭，兩個拆彈專家，一個年紀大些，姓雷名振東，人稱雷老虎，自稱霹靂堂堂主；另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三十，名叫吳鳴，年紀雖然輕，個性卻要溫和沉穩得多。劉雲飛急得火上房，吳鳴第一次握手就跟他握了很久，因為總覺得掌心那隻手在微微顫抖不停。
陸臻想，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他在想，我其實是不相信耳朵會被嘴巴所說服的，我也沒有打算要說服他，所以……其實，我只是害怕了。不，我不是沒有遇到過生死關頭，我只是沒有遇到過像現在這樣，這麼漫長的，擁有大把的時間能讓我慢慢去想象今後的，這種生死關頭。
因為這句沒頭沒腦的開場白，原本緊張得幾乎要爆火星的氣氛毫無痕迹地轉了個向，所有人的心情都緩和下來，劉雲飛幾乎可以感覺到手指有微微的酸痛，那是肌肉緊張之後放鬆的標誌。
衛星電話再一次響起，夏明朗幾乎不錯眼珠地看著陸臻。
他其實有點詫異，怎麼會忽然想要說這個，可是那些話在他嗓子眼裡拼了命地撓，極癢，一張嘴就一骨腦兒地蹦了出來，他想說，莫名其妙的慾望，無法抑制的慾望，讓他想要說出一些事，向眼前這個人坦白。
阿泰黯然神傷地把最新消息通報給陳默和方進，方進心事重重地愣了很久，忽然盯著陳默問：「你將來會結婚的吧！」
吳鳴苦笑，與雷振東對視一眼，他們都有點無奈，但是早就明白這樣的戰士是不和_圖_書會被任何風險所說服的。
陸臻忽然伸出手抓住夏明朗的防彈背心用力扯向自己，夏明朗猝不及防的跪倒，陸臻已經迎上去咬住他的嘴唇。夏明朗大驚，下意識的掙扎，被陸臻強硬的壓制住，深深的吮吻，求索生命與靈魂的力度。
「真的，這次真的不騙你！」
陸臻低頭看著表，有一個句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灰皮帽說：你們是無知的豬，你們什麼都不懂……神會懲罰你們！
這是個多好的傾述對象啊，他們絕對忠誠彼此信任，他們足夠親密又不必成天碰面相對尷尬，夏明朗心想，大約這本該如此，本來就應該要告訴他：我跟一個男人好上了，我們很相愛，我們很快樂。
「一定要結婚啊！要找個女的結婚知道嗎？要生小孩！」方進忽然就急了，捏著陳默的胳膊，手勁很大，很用力。
方進點點頭，抹乾凈臉，轉身開路。
許航遠愣愣地點頭：「也對，搞不好，你就應該這樣！你……」許航遠失笑，「好嘛，我就想說你小子……我就想，我每回都想說你小子這次總到頂兒了吧！總算是到頂兒了吧……不行，你下次還能給我再折騰點更大的事兒出來。」
陸臻似乎有些恍惚，輕輕搖了搖頭，看向灰皮帽。
夏明朗垂下眼眸，走過去緊緊擁抱陸臻：「我等你。」
呃？陸臻一愣，老老實實地說沒有。
他在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也難過，我也難過，可惜這世界，殺人放火金腰帶，總有人前仆後繼。
森林武警迅速啟動封鎖這一整片山林，嚴密的封鎖線在收縮，人員不出不進，防化兵二級戰備整裝出發，許航遠領著他的先鋒部隊馬不停蹄地在趕路。
灰皮帽驚駭詫異的瞪大了眼睛，呼呼的喘著粗氣。
「你看這世界太平淡了，需要我給你一點驚喜。」夏明朗笑道。
陸臻的瞳孔驟然收縮，一把扯住了灰皮帽的衣領：「那你懂什麼？」
夏明朗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慢慢的嘴角浮出一絲神秘的笑意，他側身俯耳過去：「你知道那裡面是誰嗎？我老婆！」
許航遠一下笑噴，胳膊肘一抬就捅上去：「我靠！你……我服了你了，什麼時候了……你開這玩笑？得，算我白操心！」
沈鑫點頭：「對哦。」
「啊，怎麼會，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我記得你當年沒這毛病啊，你，你小子當年花著呢！」許航遠還是不能相信。
否則上天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把許航遠送到他面前？？
「哦。」陳默一頭霧水，但是方進眼中某些傷感的東西讓他沒有甩開他的手。
陸臻抓住灰皮帽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眸色沉沉，帶著暗紅血色的憤怒：「你想說什麼？這世界不公平，政府是腐敗的無能的，有錢人橫行霸道，有m•hｅtｕｂｏｏk•coｍ.com權的隻手遮天？對，太對了，我承認這些現實都存在，可那不是你們害人的理由！！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不公平，所以我們抗爭，我們努力好好活著！我們懲罰惡人，所以我們自己不作惡！別再扯謊了，用那些漂亮的句子掩飾自己，讓我告訴你，你們是誰，你們是一群惡棍敗類，唯恐天下不亂，控制不了自己慾望的無能人渣。別以為會叫幾句口號，放幾個關鍵詞你們就正義了，你們根本不懂真正的正義是什麼……它在守護誰！」
灰皮帽看到陸臻仍然非常驚恐，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陸臻蹲到他的身邊，看著他：「我來履行我的諾言。」
陸臻反手握住軍刺筆直的捅進灰皮帽的心臟里：「你應該慶幸我真的不是喜歡虐殺的人！你的神不會保佑你的，他也不會懲罰我！如果他真是神的話！」
許航遠領著先鋒在下午天色擦黑時與夏明朗碰上頭，而帶著大量專業裝備的後繼部隊還在近百公里以外，他們帶了更好的防化服，防爆毯和更高強度的雪地帳篷。他們打算冒險趕夜路，因為如果萬一拆彈不成炸彈爆炸，他們需要在專業的防化部隊趕到之前衝進輻射區做初步的清理。
或者最可怕的不是他的怒氣，而是冷靜，冷靜到幾乎漠然的那種冰冷，讓人完全不能想象他會做什麼，讓人完全相信他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夏明朗承認他當時很緊張，全身的肌肉繃緊，一觸即發，可是到最後也只是給出了一記擁抱。沒有辦法，彼時你只有相信他，相信他能控制，相信他有自己的分寸，夏明朗覺得自己應當如此。
「我愛他。」陸臻小聲說：「是你這樣骯髒暴虐的人永遠無法想象的那種愛。我想要陪著他直到老死，可是因為你，因為你們這些人的無恥慾望，我明天很可能會死在這裏，我會留下他一個人！可這已經最好的結果了，畢竟我們在這裏就把它截住了，否則呢？有多少人會死，有多少人要心碎？這就是你們的……正義！如果你們的公道，你們的自由，要讓那麼多無辜的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決不允許！」
那是誰？夏明朗？那頭來自西域的狼？就算是身體累成一灘泥，眼睛也利得能殺人的夏明朗？
「有什麼身後事可以交待，最後的時間，我給你十分鐘，我覺得你不必浪費在罵我身上。」陸臻低頭似乎選擇了一下，最後還是拔出了56軍刺，灰皮帽頓時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那樣尖叫起來。生命的最後幾分鐘，看來他是已經決意要浪費在陸臻身上了。
兄弟們都過來站成一排，逐一擁抱，把陸臻的肩膀拍得啪啪響，他們不怕死，但是……他們都不想死，更不想看到自己的兄弟會去死，然而，有些事情總是需要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