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變盯著心電圖看了一會兒，忽然脫力，捂臉蹲了下去：「OH my God!!」
「隊長，」陸臻提聲打斷他，「死是什麼感覺？」
「是的。」夏明朗安靜地平躺著，他看了看陸臻，又再度把視線投向天花板。
陸臻赤著腳，沒有攜帶任何輔助工具，以蛙泳的方式下潛；夏明朗則穿著腳蹼，他流暢地划動著雙腿，動作舒展有力，像一條優雅巡航中的殺人鯨。
陸臻向他揮手，看見夏明朗專註的側臉，近在咫尺，與他同速下潛著，彼此相對靜止，這讓他感覺踏實。
迅速膨脹的浮力袋產生出巨大的升力，海水壓力急劇的變化，雙耳劇痛，陸臻在恍惚中看到救生船的影子，最後一重黑暗擊中了他，眼前一片漆黑。
「心臟停跳28分鐘。」夏明朗的聲音低啞而平穩。
陸臻扯開身上的心電感測器，堅持著坐了起來，夏明朗雙目緊閉，心電圖上跳躍著單薄混亂的曲線。柳三變還在一刻不停的做著心肺復甦，小馬忙著整理電擊器準備再做一次電擊除顫。
「有關係嗎？」
深度還在增加，心跳卻變得更緩慢，陸臻感覺到海水越來越沉重的壓力，人類外放的五感被擠壓回身體內部，外部世界彷彿已經不復存在。
陸臻極緩慢地走著，繞到擔架床的另一邊，夏明朗的右手垂在床邊，手指微微蜷起，像想要握住什麼，陸臻把自己的手放進去，一切嚴絲合縫。
「當時在野外，急救條件很差，聽說從水裡www.hetubook.com.com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全停了。好在教官和隊友都沒有放棄，輪流急救，撐到了醫療車過來。」
終於有一個來自心底的聲音擊中了他，好像心弦被撥響，聽到如山地呼喊：抓住他！
他敲一敲陸臻，示意他把人交給自己。
安全繩被卡尺扣住時帶來輕微的扯力。
不能放開的人，沒有理由。
缺氧造成的暈眩與麻痹感逐漸擴散，意識開始模糊，肺部產生劇烈的疼痛，陸臻努力睜大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看不清深度繩上的數字，在某個瞬間，陸臻甚至以為自己在下墜。
冥藍深海，往下看去，照明燈在水下浮動，冰藍色的燈光一圈一圈的洇開，連成一條線。
陸臻驀然感覺到心底一涼，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無法解釋這是怎樣的心情，他是如此迷戀下潛，獨自的，純粹的，徹底的與自己的靈魂重合；可是，每一次，他又是那樣迫切地嚮往著上浮，嚮往自由地呼吸，嚮往夏明朗專註期待的目光。
他睜開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陸臻的臉，微笑的臉，向他揮一揮手，繼續往下，消失無盡的濃黑中……
陸臻像是入了迷，他看著這張臉從他眼前滑過，平靜的海水蕩漾出波紋，他低下頭，看到腳下是黑色虛空的深淵。
天空的影子迅速消失，上與下失去參照物，陸臻看著深度繩上的數字逐漸增加，夏明朗已經閉上了眼睛。當安全繩碰到第一道卡標時，夏明朗停了ｈｅｔuｂook.ｃom.ｃｏｍ下來。
陸臻困惑地睜大眼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血液中過量的氮氣讓他的神志空白，反應遲鈍，他只是那樣獃獃地看著。在一片寂靜中，有人落下來，越來越近，那個人張開了雙臂，細細的水波從他身上滑過，熟悉的面容泛出霧一樣的光暈，然而他的眼睛緊閉著，彷彿熟睡。
不再有任何哪怕是一絲的雜念，陸臻不自覺地翹起嘴角。
陸臻目送這條兩米多長的巨魚離開自己的視野，他低下頭凝視夏明朗沉寂的臉，這個人看起來彷彿已經死去，因為感覺不到他的心跳，在他的口鼻中沒有冒出一個氣泡。
43米。
據說，只有生長到一米以上的雌魚才有機會變性為雄魚，而在這其中，只有極少的一部分會生長為超雄性的蘇眉魚，它們是群落的首領。陸臻一直知道他的蘇眉孩子們擁有自己的首領，只是他一直沒有見到過。
「你先別動！」柳三變焦慮地喊住他：「你剛剛暈過去了，先休息。」
「不知道！」柳三變忙著做心肺復甦。
他閉上眼睛，越潛越深……進入自己內心的深處，這是百分之百屬於「我」的時刻，只有「我」。
「有多嚴重？」
這是攀向天堂的階梯，亦是沉入地獄的軌道。
神志昏沉，陸臻眼前滑過巨大的金青色的陰影，它優雅的轉過身，用厚實的嘴唇輕觸他的身體，然後緩緩上浮。
就像一楨一楨被卡住播放的視頻忽然變流暢，腦海中模糊斷裂的片和圖書斷連到一起，陸臻倒帶一般急速串起了事件的全過程，他忽然翻身坐起，巨大的恐懼冰封了他，當夏明朗還在他懷中時，他並沒有感覺到害怕。
「或者有……說不定你的身體會發生習慣性反應，在你稍微開始缺氧的時候就自動休克，這個很難說……」柳三變明顯著急了。
陸臻嚴肅地看了夏明朗一眼，微微點頭，眼睛明亮得像天邊剛剛升起的星辰，然後戴上潛水鏡，拉著夏明朗雙雙沉入水中。柳三變在水下十余米的地方等他們，他拉住深度繩做出一個攔截的動作，然後歡樂的讓開，腮邊湧出大團的泡沫——他在笑。
「你應該提前告訴我的。」柳三變臉色發青。
夏明朗轉過頭，視線與陸臻相碰，交錯在一起。他沉默著，漆黑的雙眸連續地閃爍，終於，他移開視線，輕聲說：「就像潛水一樣。」
「奇怪了！」柳三變把臉埋進掌心裏，過了好一陣，他搓了搓臉頰，抬頭看向夏明朗：「你以前是不是出過潛水事故？」
上升比下潛更需要體力，必須用力蹬腿對抗水壓和體重，那需要更多的專註與自信。
超雄性蘇眉魚！
40米。
柳三變鬆開口中的呼吸器遞給陸臻，馬上拉開了自己身上的浮力袋。
60米，到了。
船艙里一片寂靜，只有心電儀那單調的「滴」聲，陸臻重新握住夏明朗，感覺到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慢慢地，牢靠地握住了他。空洞的胸口再一次被填滿，陸臻舔了舔唇，啞聲問：「怎和_圖_書麼回事？」
「你！很好解釋，」柳三變疲憊不堪地趴到擔架床上，「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開始缺氧了，最後幾米壓力小了，四肢的毛細血管擴張，血液從大腦流出來，大腦一缺氧馬上昏過去。不過沒什麼關係，淺水昏厥很常見，日子久了總得倒那麼一兩次。至於他……你在什麼深度遇上他的？」
視線昏沉，陸臻像是忘記了自己在哪裡，只是將手臂收得更緊。
抱緊他，一起墜落。
離開夏明朗，陸臻感覺自己的心情更平靜了一些，他放鬆雙腿，收緊下巴，努力從肺部抽取更多空氣，將它鎖在口腔中，這口氣體至關重要，必需要依靠它來平衡耳壓。
這是在很久以後，陸臻才明白過來當時可以擁有的兩種選擇，然而此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他側過臉，用鼻尖蹭了蹭夏明朗的臉頰，雙唇覆上他親吻過千百次的地方，試圖把最後一點的氧氣送出去。
絕望，如此沉重，每一下心跳都像重擊，敲打在鼓膜上，令雙耳嗡鳴。
水面就在上方，空氣就在上方，天空就在上方……夏明朗就在上方，在水面等待著他。
陸臻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指了指夏明朗，示意：他怎麼了？
「暈了？？」
當柳三變帶著一身銀色的泡沫衝下去的時候，他看到陸臻抱著夏明朗在緩慢的上浮，一個似乎還算清醒，一個明顯已經暈厥。可是當他游近之後，他發現似乎不是這樣。
海水是那樣的清澈，在冰藍色的燈光中像水hｔｔｐs://ｍ.ｈetｕbook.ｃom.ｃom晶一樣剔透分明，被陸臻帶起的波紋向上擴散，好像海面已經近在咫尺。陸臻抬起頭，看到流蕩的波光中有一個人影向下墜落。
陸臻點頭。
陸臻看向他，隔著兩層潛水眼鏡，柳三變看到陸臻冰涼的眼神，純凈而執拗，像透明的礦石，彷彿已經沉澱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意識是在不知不覺中恢復的，起初甚至不知道，耳朵疼的厲害，伴著嗡嗡的鳴響，陸臻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濕鞋子奔走在甲板上的聲音……船艙頂部的燈光猛然照進他的眼底，陸臻不自覺收縮起瞳孔。他側過頭，看到夏明朗躺在他的身邊，胸口的潛水服已經被割開，露出紮實的大塊胸肌，柳三變雙手交疊有節奏地按壓著……
「43米。」
放開他，還有機會可以向上。
陸臻睜開眼睛看周圍的世界，他拉住安全繩繼續往下一米，撕下61米的標籤條，然後調頭上浮。
陸臻抬頭往上看，沒有天空的影子，前方好像沒有盡頭。在抱住一個人的情況下，上浮變得如此艱難，他用力蹬腿，一手拉住深度繩把自己往上拽。
小馬示意清場，柳三變與陸臻都退開了些，瞬間電擊讓夏明朗的身體劇烈的跳動，他忽然咳了一聲，在他寬厚的胸膛中，那顆強壯的心臟終於脫離了外力強壓給它的頻率，開始按照自己的方式跳動。
陸臻猛然翻身下潛，他激起一股水流趕上夏明朗，緊緊地抱住他，兩個人的體重疊加到一起，夏明朗下沉的衝力帶著他往下墜，陸臻迅速的拉住了深度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