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戰爭之王
第一百一十章 槍聲過後(5)

「我記得在兩年前,你還在跟我討論什麼叫程序正義。」
這天下的事兒都是要對比著看的,在一個燒殺搶掠的地方,但凡出幾個正常人都像個君子。甭管是審美觀限制還是道德操守過硬,不幹壞事兒是硬道理。
「唔,我感覺你們總是在宣傳一些無法實現的永恆真理。」
「嗯?」
「最近我一直在對自己說,我們是槍。」陸臻閉上眼睛:「以前我特別討厭這句話,可現在……我卻覺得,太好了,我們是槍,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用管,執行命令,多簡單!」
這個地方有無邊的黑暗,而你槍口上的火光是離你最近的光明,你將如何選擇?暴力是一口甘美無比的酒,成為救世主的感覺好得會讓人上癮。
「你這不叫幼稚,你是太自信。你也不想想什麼叫自由,自由就是自己拿主意,自己負責。可咱們是干哪行的?打仗這麼大的事兒,哪是你一個人扛得住的?『令行禁止』,什麼叫『令』,為什麼要『禁』。你眼前擱著一條河,你要怎麼趟過去?我給你架座橋這就是『令』,橋上加兩道欄杆這就是『禁』。紀律不是用來束縛人的,紀律更多的,是用來保護人的。」
「出門在外,要求就不要這麼高了。」
「呵呵!」
陸臻伸手握住夏明朗的脖子將他牢牢地抱緊:「對不起,謝謝你……」
「一邊把武器賣給革命軍,一邊幫政府幹活,嗯?」
方進啞然。
「是的,我從不打算愛上它……我厭惡它。」
我們是麒麟!
海默眨了眨眼睛,無奈地笑了:「我明白!」她最後看了一眼宣傳頁:「這規則很好,很有可操作性,真不像你們的風格。」
當殘陽落下最飽滿的金紅色,除了值班哨兵,所有人都聚集到生活區停車場的空地上。刺刀上槍,子彈上膛,雪亮的刃口淬著霞光。
海默微微笑了一笑說道,你要明白,即使是干我們這行,也是需要一點形象工程的。
夏明朗在食堂播出了這個視頻,柳三變有些感慨。陸臻知道,從此以後馮啟泰將從一個鮮活的人凝縮成一個名字記錄在人們心底,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洗去顏色,最後化為時代變遷中的一個數字,然而他也知道,他將永遠記住他。
車門洞開,白色的煙霧無聲地流淌下來,消散在空氣里,這是另一個世界,冰冷而靜寂,不再有沸騰的熱血和猛烈的陽光。陸臻最後一次撫摸光滑的棺木,那上面熱得發燙,然後輕輕抽走了那面國旗。
夏明朗在會議室里拍著桌子訓話,什麼叫群眾路線,什麼叫統一戰線……那都是老祖宗發家的法寶,實踐證明了絕對好用的東西,絕對不能放鬆了。咱們現在這是敵後作戰,其艱巨性絕不亞https://m.hetubook•com•com於當年在華北打游擊,所以只有依靠群眾,團結群眾,才能在這個鬼地方站穩腳跟。
「我可以說實話嗎?」海默又露出了她習慣性的戲謔笑容。
「哇哦!偉大的夢想……」海默吹了一聲口哨。
一周以後,一位與陸臻相熟的新華社記者傳給他一段模糊的視頻,那裡面有紅旗招展,有儀仗隊,有悲情有眼淚,滿足了一名軍人對死後名的全部期待,雖然這筆功勞表面上會記錄在食品廠的榮譽薄里。
他們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童軍!
陸臻關好門,在袖子上把刃口蹭乾淨,從下巴處往上,一點點地用刀尖割過去。陸臻的刀磨得很利,刀鋒過處那些黑森森的小碎屑紛紛落下,留下青鬱郁的皮膚。
「我當時太幼稚。」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後……希望也不會再這樣。」陸臻的神色異常誠懇,反倒讓海默有些尷尬。
兩周以後,海默的難民營里迎來了一個白髮斑駁的老先生與他的十幾個孩子。起初,陸臻以為這是某個部落的長老帶著孩子們出逃;後來,他震驚地發現這些孩子們大都能用異常嫻熟的姿態討論和把玩槍械。
「OK……」海默笑道:「我會警告我的兄弟們,你們和我們都不一樣,我們不會再試圖誘惑你們純潔的靈魂。拜拜……」
「呃……是哦!」夏明朗低頭親一親陸臻的脖子:「那要不然你吞了它?」
老頭兒長得很和善,有一雙慈悲的大眼睛,揣著一封聯合國紅十字會的介紹信,支持他收容這些自願放棄武器的娃娃兵。他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支起木架子,教孩子們學習英語和中文,很快的,所有難民家裡的孩子,油田保安的兒女們都坐進了這個免費的課堂里。
「看這裏啊,看著這裏,……《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回去搜搜看,是不是我軍傳統,是不是跟你吹的?七十年前,咱們就這麼喊了。而且絕對是說到做到,你要是不相信,你去查小日本寫的資料。《華北治安戰》!裏面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是……我就是覺著你大張旗鼓貼這玩意兒挺沒意思的,你說這地兒倒是要有一針一線可讓我們拿呢?誰有那心情調戲婦女啊……見天被婦女他爹調戲倒是真的。」
「我們不會在這裏呆一輩子,我們總是要走的,我得讓小夥子們記住,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也殺人,但是我們不一樣。」
「我現在給你一把槍,一個混蛋,你會怎麼辦?」
方進獃獃地站在門邊,喃喃自語:「爺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死完了可以蓋面國旗,沒想到讓你小子先實現了……」
「把這地方打成一鍋粥,然後再倒賣難民賺錢,和_圖_書嗯?」
與其詛咒身邊的黑暗,不如伸手護住眼前的花火。
後來,米加尼給了陸臻一瓶棕櫚酒,陸臻帶上酒去找夏明朗,卻發現他已經趴在會議室里睡著了。在喀蘇尼亞的日子過得晨昏顛倒,似乎隨時隨地都應該工作,卻不能隨時隨地睡覺。
是的,你不會懂,我們所有的夢想與期待,我們所有的榮耀與付出!
夏明朗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方才囂張的神色漸漸收斂,變得肅然:「我需要向所有人強調一點,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和他們……也完全不一樣。」
「我知道。」陸臻站直了身體,他輕輕捧起夏明朗的腦袋,他們頭碰頭,像兩棵彼此支撐的樹:「你已經做的夠好了,至少你讓大家堅持做一個好人,這樣未來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可以坦然。」
「我倒希望你永遠也別實現這個夢想。」陸臻小心翼翼地把國旗疊好交給司機,轉過頭看向方進:「我希望我們都能老成一個老頭子,然後毫無意義地死在自己家裡的床上。」
「我不用這一出,我還能用哪一出?我跟他們說『三個代表』說『八榮八恥』有人能聽懂嗎?老子自己都不懂!我跟你說,你還別嫌它土,我把那些老口號都翻遍了,也就這一條拎出來是個人都懂。」夏明朗撓一撓頭髮。
夏明朗睡眼朦朧地捏起胸口的T恤抖動:「你這傻冒兒,全落我脖子里去了……」
「倒也是……」柳三變呵呵一笑:「行啊,夏隊,你怎麼想到這一出的?」
陸臻是右邊第一位抬棺人,暗紅色的棺木上覆蓋著鮮艷的五星紅旗。陸臻感覺到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沉重的正步走,擺在他眼前的,是一條長長的刺刀架作的長廊,刀光瀲灧,那是一個戰士最後的輝煌。
陸臻眨巴著眼睛愣了半晌,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只能由衷地再一次重複道:「你真是太噁心了。」
然而……
「我幫你刮鬍子吧?」陸臻從腿袋裡拔出匕首。
那天下午下了一場雨,是這個雨季的第一場暴雨。大雨滂沱,從天上往下倒,夏明朗和陸臻捨不得關窗,七手八腳地把椅子堆到遠離窗戶的那一面牆邊,狂風卷進清涼的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頭髮與衣服。
陸臻忍不住顫抖,在這暗紅色的絲絨窗帘上劃出波紋,他仰起臉,窗外電閃雷鳴,有如暗夜。
夏明朗哈哈一笑,不以為然地拉好窗帘。
一道閃電從天空延伸到地面,遠處傳來霹靂的巨響,夏明朗微笑著睜開眼睛:「你看,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基於某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清的彷彿嫉妒的情愫,海默站在三樓的一個窗邊旁觀了這個儀式。忽然她感覺到危險的氣息,在略帶失真的放大視野中,夏明朗逼視的和-圖-書目光迎面而來,她放下望遠鏡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靜靜地離開了那個窗口。
他們每前進一步,都有一對長槍鳴響收起,有節奏的槍聲回蕩在曠野之上,落日漸漸融進了地平線。
「人家那是聰明人。」
「你不了解戰爭。」
「那麼在你看來,我們的風格應該是什麼樣的?」陸臻站到夏明朗身邊。
夏明朗敏銳地感覺到望遠鏡的反光,他眯起眼睛審視周遭的一切。
這些話都是從小就聽熟了的,耳根兒都能起繭子,只是難得夏明朗這種匪人都有興趣摻和,大家也只能支起耳朵聽一聽。效果嘛,一時之間當然也很難看出好壞來……倒是米加尼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找陸臻要了一些資料回去。
他把這件事做得很認真,全神貫注,直到最後鬢角的雜毛都被修得整整齊齊,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第一個心無雜念的時刻。
「不,我想我了解!」
陸臻把濕透的上衣晾到椅背上,擰開瓶蓋灌下一大口棕櫚酒,夏明朗聞到酒氣,就著陸臻手裡喝了一口,皺起眉:「真酸!」
「呃……那我請你喝酒吧!」陸臻誠懇地。
夏明朗失笑:「你那時候一直抱怨有人妨礙了你偉大的自由。」
「這就……就這樣就撤了?」柳三變素來覺得海默像個禍害,難得看到夏明朗和陸臻聯手治她,正看得興緻勃勃。
陸臻像是被電打到一樣抬起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震撼擊穿了他所有的感官,那個瞬間天地遠去,只剩下一雙堅定無畏的純黑眼眸。
「唔,好啊……」夏明朗含糊不清地應聲,仰起臉露出最脆弱的脖頸,仍然有大半個靈魂沉在睡夢中。
「呃?」柳三變愕然。
「可是……」陸臻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口發乾,心中捲起狂潮。
陸臻冷眼看著那些老舊的武器,海默注意到他略帶冰冷的視線,微笑著攔在他身前:「嘿,親愛的?」
「謝謝你居然相信了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陸臻?」夏明朗在遠處喊他的名字,他們需要準備一下,好送阿泰回家。陸臻瞬間失去了所有與之爭論的動力,他退了兩步,溫和地看著海默說道:「你不會懂!」
「你太噁心了。」陸臻深深感覺對不住樓下洗澡的兄弟們。
隨即,一個名叫解放戰線的組織宣布對此事件負責,外交部再次譴責了這類恐怖襲擊,同時強調只有和平與對話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
「不,祝你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陸臻不無譏諷地。
「認真是好事。」
「咳……嗯?」海默莫名其妙:「你們……你們有這傳統?」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們不能自己來判斷什麼人應該死,什麼人不能死,這很危險……雖然現在看起來問題hetubook.com.com不大,但是我很擔心,尤其是現在這種環境,我很擔心。」
難得平靜,空氣是涼爽而濕潤的,夏明朗把陸臻圈在懷裡,捨不得放開,這個地方曾經熱到讓人無法擁抱彼此。
「OK,OK!我沒有懷疑這……這不是你們的傳統,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忽然把這樣的古董翻出來。」
他在看著我……陸臻在心裏默念,他在看著我,我們是麒麟……
送別儀式安排在了喀蘇尼亞最具代表性的時刻——黃昏。
夕陽日暮,天邊再一次泛出血色。
「當然,你的那個程序正義是不大現實,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們將來會變成……」
「老三啊!」夏明朗嘆氣:「我都沒發現,怎麼你這心眼兒也這麼實呢?」
陸臻不自覺地停住,棺木帶著前沖的力道撞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微微踉蹌。陸臻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可是他的雙腿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汗水從帽檐處滾落,流進眼睛里,帶著新鮮熱辣的液體沿著腮邊流下。
陸臻微微抬腿,最後一對長槍鳴響,槍聲在耳邊炸起,那是最熟悉不過的聲音。
夏明朗低下頭看住陸臻的眼睛:「你看,連你都開始這麼說了……」
快|感如暴雨傾盆,又像洪水般退去,陸臻疲憊不堪地靠在夏明朗胸口,異常嫌棄地看著他把手伸到窗外去洗。
陸臻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長廊的盡頭,再往前去,只剩下最後一對交叉的刺刀。一輛車靜靜地停在終點處,車廂閃著冰冷的光,它將帶走他的朋友,永不回來。
「不,我會繼續呆在軍界,為了讓更少的中國人捲入戰爭。」
夏明朗呵呵笑,低頭含住陸臻滑動的喉節。熟悉的窒息感,像閃電一樣,令人顫慄,陸臻摸索著拉上半幅窗帘。
「好啦!」陸臻心滿意足地拍一拍夏明朗的臉頰,聲音雀躍。
夏明朗雙手捧起陸臻的臉,端詳了一陣,用力吻住他,把那兩瓣薄唇都含進嘴裏吸吮,陸臻跌跌撞撞地往後退,跨部狠狠地撞在窗沿上,厚重的窗帘吸飽了水分,冷冰冰地裹上他的皮膚,兜住了他。
「這是我軍的光榮傳統!」夏明朗一本正經地。
「哦?」海默誇張地挑起眉:「那你怎麼辦?你要回去退伍嗎?」
陸臻喊道:「我們無所不能!」
「呵呵……沒事兒。」夏明朗微笑著拍了拍陸臻的臉頰:「你那時雖然狂點,可畢竟不是光趕著一張嘴。腦子好使,手上有活,站得也穩。就是缺點閱歷,我給你補上,我相信你練得出來。」
「你別這樣。」夏明朗笑著躲,眼中流露出一絲可疑的羞澀:「我也不是特別為你,所有人到我手上我都得為他謀划。」
「三哥,隊長的意思是,酒反正都香著了,見天地吆喝一下,不吆喝白不吆喝…和圖書…」陸臻幫忙解釋。
陸臻私底下問海默由誰付錢帶他們走?
後來,陸臻找李國峰幫忙給老頭兒做了一塊黑板,是的,無論干哪行,這樣的形象工程都是不妨再多一些的,即使這裡是非洲。
「哈哈……似乎,我觸碰到了您偉大的道德底線。」
在那個瞬間,時間像是突然被拖慢了步調,陸臻甚至能看清夏明朗眨眼的過程,睫毛劃過,在空氣中留下暗色的殘影,汗水緩慢的從眼瞼上滑下來,沉重的呼吸漫長如呻|吟——那些分不出音節的單字在空氣中被拉長成奇異的調子。然而又是突然的,指針又被撥快了,所有一切的事與物沿著命中注定的軌跡飛馳,電光火石間,千帆已過……
夏明朗一直站在車門邊,忽然高聲問道:「我們是?」
絕對心眼兒不實的夏明朗同志,拉上幾個人把這些單子連夜糊遍了整個駐地,尤其以海默她們的難民集中點門口貼得最多,搞得倒像是海默他們出了新的軍用守則。結果大清早的群情激昂,各色人等團團圍觀,議論紛紛,夏明朗很貼心,配套使用中英文、阿拉伯語加非洲土語多種語言翻譯,總有一款適合您。
「審判者!」陸臻說道。
「我們無所不能!」在場所有的麒麟隊員齊聲高喊。
夏明朗跑完操過來檢閱成果,海默錯愕地指著問道:「這什麼東西。」
「說吧!」
沒多久一個車隊抵達南珈,送來了陸臻盼望已久的地動探測器,還有一輛長途冷藏車。海默的同伴們興高采烈地清點人員,通知哪些人可以就此逃出火海,同時從車上卸下一箱一箱的武器,整個駐地像過節一樣快樂。
「什麼叫古董?」夏明朗傲慢地展示優越感:「『遊騎兵永遠打先鋒』這口號喊了多少年了?這叫古董嗎?這叫傳統!」
夏明朗睡得很疲憊,眼皮有點腫,暈著大大的黑眼圈,下巴泛青全是沒刮乾淨的鬍渣。陸臻試著靠近他,然而當他的呼吸觸碰到夏明朗的皮膚,夏明朗便敏感地睜開眼,有些困惑地問道:「嗯?」
陸臻猝然心驚。
「但你不愛它。」
陸臻心中百味雜陳,千言萬語都梗在喉頭,只能無比專註地盯著夏明朗的眼睛,用拇指摩挲他濃黑的眉目。
樓下有一些不在崗哨的戰士衝到雨中洗澡,艷紅色的泥土吸飽了水分,整個大地都汪著血……
「嘿,小帥哥……別這樣,不用這麼認真。」
「是嘛!」夏明朗有些欣慰地笑了。
「OK……」海默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麼,我才能考慮怎樣配合你的工作。」
「你最近真的要搞群眾路線么?」陸臻一臉狐疑地問道:「我總覺得你的目的沒那麼簡單。」
「我明白。」陸臻肅然。
「殺了他?」陸臻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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