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sugarland
第十章

白水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你真有意思,我只是個醫生,收治你們是我的一個工作。我並不打算害你們,也不會對你們特別好。可是你一開始莫名其妙地依賴我,讓我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全力以赴;而現在又對我這麼多的敵意。你一向都這麼愛憎分明嗎?」
安全感!
陸臻回去時正看到夏明朗在窗邊抽煙,狠狠地吸幾口,又煩躁地按滅在煙灰缸里,只是低頭的瞬間發現陸臻進來,神色又柔和起來。陸臻關好門,從夏明朗身後摟過去,雙手放在窗台上。感覺到身前那標槍一樣繃緊的背脊放鬆下來,軟軟地靠到自己胸口,陸臻微微笑了笑,收起一隻手扶到夏明朗腰上,從煙盒裡拿了一支煙。
「他自己。」
因為夏明朗實在太依賴自己!
是啊,太重要了,陸臻覺得煩亂。就像基地的系統伺服器,餘力一定要放得特別高,安全係數無數個+,普通電腦死兩次機沒什麼,重啟就成了,但有些電腦是沒有重啟的機會的。
但現在一切都變了,線斷了,珠子散落一地,要怎麼重新穿上?
「夏明朗缺少安全感?他有什麼可怕的?」陸臻詫異,感覺像是聽到了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
陸臻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口煙霧悶在嘴裏。
陸臻很憂慮,因為聶卓從沒有承諾過什麼,他沒有說我一定會幫你們,他甚至從沒承認過我這是在幫你們,只是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著,彼此心照不宣。聶卓有他自己的底線,幫到哪一步,剩下的你們自己走,他心裏有一桿稱。陸臻知道這不能強求,就像此刻聶卓忽然招喚,他也不能拒絕,即使會有前功盡棄的風險。
跟聰明人交流就有這麼個好處,你只需要說很少一點,剩下的他自己全能想通。白水見陸臻低頭深思,眼裡映出海上細碎的波光,不一會兒,那雙眼睛抬了起來,看向他……
「是啊,因為他太重要了。」
「所以,雖然我是他的醫生,但他從來沒向我求助過。」
他的恐懼根本就像是明火執仗那麼顯眼,以至於白水一眼就能洞穿。
可為什麼,情況會忽然變成這樣?
陸臻眉毛抬起一半,很快又放下去,以夏明朗跟唐起的關係,再加上那般洞悉人心的妖孽行徑,有點專業功底不奇怪。只是天生一張兵匪流氓臉,正常人不會把他往專家學者那條路上去想。
普通人的生活由無數看不到保障機制重重加持,有道德法律、有警察、有軍隊、有醫院、有親朋好友社會救助……甚至他媽的還有保險!在這樣嚴密的保護中,一個有神智的成年人總是不難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你可能混得很苦逼,沒錢沒妞沒有一個好工作,但你畢竟不會覺得不安全。
夏明朗眼角生出柔和的和圖書笑紋,把煙從陸臻手上接過去,可是抽了幾口又煩躁起來,悶聲咳嗽著,隨手把半截煙扔進了煙里。
陸臻很懊惱,無比懊惱!
聶卓是真正打過仗的人,他會明白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這次行動是聶卓拍的板,他應該也不想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他既然看中自己要收到身邊用,有機會當然要示恩;至於夏明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將來執掌麒麟沒有懸念,雖然只是個師級幹部,但麒麟畢竟是麒麟。
夏明朗轉過臉與他無聲對視,眼中有相似的憂慮。
「他說,他不總不能一邊被狼眼盯著,一邊扒狼皮。」陸臻馬上笑了,因為這個問題他剛剛問過。
沒有說話,也不必交流,每個人心裏都轉過了千百個心思,但都如明鏡般透徹,連最後的結論都是相似的。
所以他毅然請求聶卓親自接機,把前因後果和盤托出,果然,聶卓不動聲色地罩下了整件事。用一個看起來非常合理非常重要的大秘密,包裹住夏明朗個人的小秘密,儘可能地把吸毒的問題隱瞞了下來,控制在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範圍。當然,為了夏明朗的前途著想,這些知情人應該離開一線作戰部隊越遙遠越好,最好別能直接影響到夏明朗的升遷。
「這怎麼行。」陸臻皺起眉:「這太趕了,不行,我得跟他商量一下,他還是拎不清你這裏的狀況……」
陸臻沒吭聲,知道這哥們一定會繼續說下去。
可是,這其實也很正常……因為第一印象實在害死人。
「我也覺得你還行!」陸臻按住夏明朗額頭上自己剛剛撞出的紅斑,笑彎了眉眼。
陸臻哈哈大笑,因為這個問題他剛剛也問了:「是啊,要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一直盯著桌子。」
夏明朗笑了一會兒,又迅速沉默下來,卻沒有對他們的談話內容作任何評論。陸臻側過臉看他,只覺得那雙眼睛特別亮,從側面看過去,由額頭到下巴折出一條稜角分明的線,被月光打亮,像是抹了一層銀粉。
「你有沒有辦法?」陸臻握住白水的肩膀,雙目灼灼生輝。
陸臻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吻他,動作無比的輕盈柔軟,像花瓣拂落。夏明朗無聲微笑,偏頭看了他一眼,陸臻沒來由竟覺得羞澀,悶聲不響地低頭抽煙。
陸臻沉默了一會兒,淡然道:「我當你是朋友。」因為曾經有過期待所以憤怒。
陸臻失笑,慢慢把煙霧吹出來:「圖你。」
「那就換別人來。」白水順著建議。
「哦。」陸臻放開手,他只有那一瞬間的失態,很快就冷靜了,想起這位白醫生心思複雜,說話半真半假,最難捉摸。
夏明朗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的,用一種陸臻從來沒聽過的蒼涼聲線說道:「居然,就曾經了……」
夏明朗有hetubook.com.com些桀驁地:「活人總不會讓尿憋死!」
「哎。」夏明朗發出一聲負痛的呻|吟。
「給他安全感。」
「喂?」夏明朗莫名其妙。
「軍委另外派了人來接替他,還有八天就到,一到就辦交接。」
「那要真有什麼,他們會怎麼處理我呢?」夏明朗撓了撓頭髮:「把我調回總部去?還是塞到院校里?總得好吃好喝的供著吧,老子這也算是為國犧牲啊!」
陸臻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空茫,低頭抵上夏明朗的額頭,鼻尖輕觸著鼻尖,呼吸交錯在一起。夏明朗漸漸地笑了,雙手插|進陸臻的發間,捧住他的臉。
陸臻迅速收斂了臉上所有的笑容。
這些操作可能很複雜,但聶卓做得滴水不漏,每一個舉動在不同的角度讓不同人看來都能有合理的解釋,一石數鳥地解決了很多問題,而這一切,事先完全沒跟他們討論過。陸臻當然也不會多嘴,反倒是越來越安心。最高明的計劃就是把適當的人放在適當的位置上,就像一根線在原地穿起所有的珠子,然後輕輕一提,一切恰到好處。
「他找你幹嘛?」夏明朗扔下打火機。
當陸臻第一次看到夏明朗時,那廝就是個頂天立地,談笑間判人生死的王者,他一個人扛著宇宙轉,從容不迫。陸臻那初出茅廬還未見多少風浪的小心肝深深地刻下了這一筆,無論後來經過歲月多少摧磨,有多少驚才絕艷的人物在他眼前燦爛綻放,都不能讓夏明朗的形象黯淡半分。
陸臻手裡一顫幾乎落淚。
「哧」……夏明朗頭也不回地打著火,準確地遞上去,陸臻湊近吸了一口,橘色的火苗舔上雪白的煙捲。
「哦,」白水恍然:「那是真的對不起。」
在那些一輩子都沒上過戰場,沒殺過人,沒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卻可以決定夏明朗前途的人們眼裡……這決不會是什麼加分項。
「他對自己開始沒有把握。」陸臻馬上急了:「他到底怎麼了?」
陸臻身子一僵,馬上答道:「當然不。」
「臭小子啊,別這麼大勁兒行不行?」夏明朗從陸臻手下掙脫出來,拉開自己的上衣細看傷口:「我這雖然拆線了,可也經不起你這麼大勁兒攥啊!」
「呀,原來你也會抽煙啊!」
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就好了!
陸臻困惑地盯他看,剛才那一瞬間的蒼涼挫敗,就好像是幻覺一樣,在夏明朗臉上尋不到半點痕迹。
陸臻的個性是只要有人跟他說「對不起」,他就想回「沒關係」,只是話到嘴邊生生攔住了,神色間多少有點遲滯。白水一直盯著他看,心裏瞭然,於是又笑了:「其實他也不需要心理醫生。」
但很多事並不按道理來講,也沒有那麼多應該或者不應該,幾十年前中國軍隊里失手被m.hetubook.com.com俘的戰士甚至要以死證清白,現在當然沒那麼混蛋了,但有色的眼鏡仍然少不了。
陸臻全身的血都涼了,整個人好像掉進了冰窖里,那種難受簡直就像是骨髓在冒泡,從裡到外的顫慄,肋骨上生出尖利的刺,在一呼一吸之間反覆扎穿他的五臟六腑。
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陸臻愣了一愣,把臉上的無奈抹去,轉了個跟夏明朗一式一樣的笑容。夏明朗隨手拍拍陸臻的臉頰,轉身看向窗外。
怎麼能這樣?這不應該是夏明朗的聲音,這種傷感的,無力的,沮喪的聲調,怎麼能從夏明朗嘴裏發出來。他應該永遠都是驕傲的,用那種睥睨天下的眼神看這個世界,拽得沒邊沒沿。
一直以來,陸臻都不知道聶卓的具體計劃,也明白對方不需要向自己交待什麼,亦從無承諾。但他別無選擇,因為那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根本無計可施,只能懷著滿腔的熱誠與期待,把夏明朗的命運交託到那個人手裡,即使覺得委屈,也只能冒險一試。
陸臻沒吭聲,按在夏明朗胸口的那支手臂慢慢橫過去勒住他,把人往自己懷裡擠。夏明朗低頭看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道:「聶老闆剛剛來電話,讓我們三天之內趕回喀蘇。」
陸臻總覺得白水臨走時給過自己一個眼色,在屋裡磨了幾分鐘,跟夏明朗打了個招呼往外走,果然遠遠的看到白水站在海邊等著。
我以為他在耍酷。陸臻默默在心裏補一句,為這種心有靈犀的共鳴感覺歡樂……好吧,雖然這挺無聊。
陸臻的眼睛就像燃氣爐那樣騰的一下冒出火苗,藍幽幽的。白水摸了摸下巴,不動聲色地讓開了點兒,繼續說下去。
即使時光會讓他蒼老,讓他磨去少年的銳氣與青年的鋒芒,那也不應該是現在啊?他還那麼年輕,站在人生最好的時候,剛剛完成了自己最好的戰績,他還那麼意氣風發的……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日落西沉,太陽早就降到了海平面以下,海面染著極深的玫瑰色,天幕上綴了幾顆星子,光潤欲滴。真是絕好的景緻,可是看多了也就這樣了。
被異國軍閥俘虜+毒癮,聽起來多麼駭人?
「那當然,等我不行了,我總得把位置讓出來。但是現在……」夏明朗頓了一頓,眼中閃過異彩:「我覺得我還行!」
「嗯?」夏明朗揚起眉。
不可能的!
陸臻握住夏明朗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用力:不能,我絕不會允許這樣。
「哎,怎麼了?又出什麼事兒了?」陸臻一邊輕撫著夏明朗的胸口,幫他順氣。
「你說,他們總不可能讓我強制轉業的,對吧!」夏明朗說得很慢。
「我能幫他什麼?」陸臻很認真地問道。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總有和_圖_書一天,你會離開麒麟。」陸臻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原來他也會怕我?」夏明朗有些吃驚。
「我以為他在裝B。」夏明朗也樂了。
陸臻苦笑:「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但如果是范·巴斯騰在冠軍杯前夜扭傷了腳……」陸臻的神情變得非常沉重,他本來並沒有特別擔心,甚至覺得夏明朗有些小題大做。畢竟就像白水說的,戒毒期有些心理不穩定那簡直太正常了,是個人都會這樣。
陸臻本來以為事情會這樣了結,在絕大部分人看不出任何異樣的情況下,讓夏明朗悄無聲息地把毒癮戒掉,按正常程序通過各種審查,順利回歸。
「接替誰?聶卓?這不可能!」陸臻徹底變了臉色。
陸臻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所謂的頓悟,但靈犀一點恍然大悟這種事情應該是有的。比如說一秒鐘以前他還想笑,一秒鐘以後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如果他是夏明朗,他也必然是害怕的,而害怕的對象也必然是自己。
陸臻猛然轉頭。
「因為他自己就是行家,我相信他對創傷后反應與犯罪心理方面的了解會超過我。」
陸臻愣了一愣,忽然孩子氣的笑開,雙手捏住夏明朗的耳朵,一下磕到他腦門上。
「其實沒什麼,就像,一個人不小心扭傷了腳。」
「那你剛才這算什麼?騙他?」陸臻隱怒。
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我洗碗你吃菜為他人做嫁衣裳這種事,但這種事絕不應該落在聶卓頭上。以他的能力權勢背景,誰敢這麼對他,誰會這麼對他?
陸臻有些無奈地:「船到橋頭自然直。」
夏明朗止住咳嗽,親昵地拍了拍陸臻的臉頰,有些寵溺似地:「明天再說,哦!」
陸臻長嘆一口氣,無論問題出在哪裡,可以肯定的是,與夏明朗個人沒有關係。這一定是大勢出了變化,領導層的心意有了扭轉,而他們,這處於決策外圍再外圍的小人物,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順應這突出其來的變故,奔向那未知的命運,就像當時,他剛剛得知夏明朗身中毒癮時那樣。
而我居然一直都沒發現??
天高海闊,真美!如果不是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心情來看就好了。陸臻嘆氣。
就算一頭撞到南牆,也不過兩指寬的紅斑。
接下來的話題比較學術,一位資深心理醫師與一位菜鳥心理學速成者就同一個病例交換各種看法。陸臻雖然也看過一些資料,但白醫生的經驗畢竟更有價值。陸臻聊著聊著不禁有些感慨,感覺又回到了最初那個時候,小白醫生尚溫柔可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於是再看向白水時,就有了那麼點「卿本佳人,奈何為賊」的意思。
「我必須提醒你,這種事不像小說里寫的,有什麼瞬間的頓悟或者……劇變引起的心理變化通常都只能變壞不會變好。心理和*圖*書上的調適與控制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及持續不斷的努力,他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所以特別缺少安全感。」
一切的秘密,等三十年以後再見天日,到那時,夏明朗已經功成身退,時間會證明他的能力與清白。
喀蘇尼亞這一攤事兒正是瓜熟蒂落論功行賞的時候,于情于理聶卓都應該再呆上幾個月,把能收的收走,該埋的埋掉,讓這分功勞圓圓滿滿地落袋平安,然後再安排出一個四平八穩的局勢,好上後來人接手。
「其實我幫不了他什麼。」白水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
好吧,何止是不能黯淡,分明是越來越光輝,簡直要閃瞎人眼!
「我還以為你盡會燒著玩兒呢,一根煙點著了抽不到三口。」夏明朗促狹地擠了擠眼睛:「二手煙也傷身吶,陸大碩士,你這是圖啥啊?」
這個普通人幾乎不必去考慮的東西,對於夏明朗來說卻是如此重要。因為某些時刻他一無所有,某些時刻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與頭腦。甚至不僅僅是他一個人在依賴這些,而是一群人;又或者,更在某些更為關鍵的時刻……是一個國家。
「我在想。但你要明白那很難,因為他不是病了,他只是不夠完美,醫生可以治病,不能治人。」
他怎麼可能不害怕?
陸臻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黛青色的天幕上懸著一輪冰月,清涼柔潤的光澤無聲無息地鋪陳開,落到海面上,碎裂成燦爛的波光,千萬個光點隨著潮汐起伏,流動到無邊無際的遠方。
白水看著他微笑:「你看,他現在居然問到我頭上,那代表……」
陸臻把談話內容一五一十的倒出來,夏明朗聽完皺起眉:「沒什麼啊?幹嘛要背著我?」
其實被俘為什麼就丟人了?被迫吸毒算什麼人生污點?
陸臻相信,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聶卓是會願意幫忙的,這份人情很大,會被這兩個年青人牢牢記在心裏,於人于已都有利,何樂不為?
怎麼可以像現在這樣,好像受到傷害都無力反擊的樣子,黯然神傷。
陸臻心裏略略放鬆了一些:「那當然,誰也拿不走你曾經的榮耀。」
陸臻雖然年輕,但15歲上軍校,也算是個十多年軍齡的老兵,這些明擺在檯面上的東西,他自然都懂。所以他在直升機上心急如焚,最後還是把寶押在了聶卓身上,這算是一個賭博,賭的是他對聶卓這個人的理解,與「陸臻+夏明朗」這兩個名字在聶卓心中的份量。
陸臻最近特別喜歡這個姿勢,因為身高相仿,他的下巴可以很舒服地支到夏明朗肩上,而夏明朗後腦亦可以很自然地枕到他肩上。雖然白水一直說要依靠自己,陸臻也不知道在夏明朗毒癮發作時這樣抱著他是否可以,但因為彼此都太喜歡,所以心照不宣地不作討論。
想那麼多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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