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五、少司命

這些事,連溪蓀都看不過,不解地問:「姑娘,你能容忍她?」
溪蓀遂故作神秘狀,拉翾紫侍女至無人處,低聲說:「岑夫人懷子暾公子時每日必吃兔肉,飲兔湯,並服兔腦。故得以順產,母子平安,小公子也安康體健。這個法子除了你家夫人可別再告訴別人,否則人人都能養大公子,將來免不了一番爭鬥。」
兩日後,自翾紫宮中傳出玄湅一聲怒吼,顯是自極癲狂暴怒狀態之下吼出,其聲震天。
溫熱的水滴劃過臉上冰涼的皮膚,生平第一次,她為這個不愛的男人流了淚。
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國使者帶玉連環上殿,我自有道理。」
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
伏波細問那玉連環質地構造,再問子暾:「你自己就無把握解開它?」
一夜伏波侍寢,半夜忽有翾紫宮人奔來稟報:「夫人突犯心絞痛,疼痛難禁,不住哀哭。」
聽得溪蓀也心驚,低聲對伏波說:「是否準備些香蠟……」
伏波頷首:「好,你們說有鬼,我便為你們驅鬼。」揚聲命人:「拉下去棒打三十,將她附身之鬼打出!」
「啊,姐姐,真對不住……」翾紫睜大眼睛,瑩瑩淚珠眼見就要奪眶而出,持絲巾在伏波身上又拭又擦,連聲道:「姐姐恕罪,我真該死!怎的這般不留神,姐姐的衣裳價值連城,翾紫就算死十次也不足以謝罪呀……」
人心惶惶,撞鬼的各類說法在宮人之間流傳,那些故事常常跟翾紫或其他死去的女子有關。後有一夜,自夢中驚醒的子暾喚著母親從自己的宮室跑出來找伏波,緊跟過來的乳母吞吐地稟說,他今天路過翾紫以前自盡的宮室,大概看見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你做的一切……我不怨你,」他用嘶啞含糊的聲音勉力說,「我只是想……帶你走……」
子暾十六歲時,玄湅身染重疾,病入膏肓,連說一句簡單的話都成了極困難的事,醫官會診,都回天乏術。
驀然,玄湅用盡所有殘餘的力量猛地伸出乾枯的手,緊緊卡住伏波的脖子,往死里掐。伏波一驚,拚命掙扎,玄湅終力有不逮,被她掙脫,自己也崩潰地攤倒在床上。
然後冷眼看瞠目結舌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勍國使臣,淡然道:「解開了。」
乳母被拉下去,一路哭喊求饒,伏波只不理。此時一道電光撕破天幕,隆隆巨雷由遠而近,在頭頂轟然炸響,適才目瞪口呆的子暾經此一嚇又大哭起來。
翌日,勍國使臣帶玉連環覲見子暾,子暾命取過玉連環,環示群臣,問:「哪位卿家可解開此環?」
亦是個有心思的女子,入宮不久便看出伏波是王最為重視的夫人,自己不可忽視的勁敵。於是試探,挑釁,欲知伏波底細。
半年後,翾紫懷有身孕,但胎動不安,且覺燥熱,服了安胎藥亦不見效。她見後宮夫人之子非胎死腹中便幼年夭折,惟伏波所生公子子暾平安長到五歲,便欲打聽她安胎養生良方。因對伏波始終有戒心,恐她故意說錯藥方害自己,就不直接問她,而命從郛國來的貼身侍女以重金賄賂溪蓀,請她透露伏波育子時的藥方食譜。
你做的一切……是啊,多年來她做的那些事,難道他真的不知么?
翌日翾紫特意來伏波處謝罪,楚楚可憐地牽著伏波衣襟說:「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心痛又不是什麼大事,忍一忍也就過了。只恨奴才多事,偏瞞過了我跑來稟告大王……」
國喪期間,便有使者從勍國來,稱勍王新近得一玉連環,卻無計解開,聞樗國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帶來,求助於樗國人。
忽聽有聲自子暾身後傳來:「此事太易,樗國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玄湅凝視她,半晌后,還是堅定地擺首。
眾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應對。子暾將環置於御案上,揚聲再問,仍無人回答。勍國使臣便笑道:「以前常聽人說樗國多智者,而今看來,不過爾爾。」
十數年過去,玄湅的公子仍只有子暾一個。之前那些男胎或幼子的消失或許是出於天意,而之後,是伏波以自己的意志,把這天意轉為了宿命。所以,在子暾之後,能平安長大的,只有幾位王女。
依然是悄無痕迹地把初萌的怒意泯去,伏波只一笑:「些許小事,妹妹言重了。衣裳洗乾淨就是,哪裡關乎生死。」
「住嘴!」伏波呵斥,和*圖*書隨即轉而冷對子暾的乳母,說:「是你,還是別的什麼人跟公子說那間宮室里死過人?」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翾紫被投入一間破屋,玄湅沒取她命大概是顧及她腹中的胎兒。但往日受足她氣的后妃們並不打算就此作罷,利用她們善於誹謗的天賦,編造了一個有聲有色的謊言,稱翾紫的孩子是與侍衛私通而得的。玄湅也信,賜一束白綾,命她帶著腹中子自盡。
一切彷彿重又回到翾紫未入宮時,伏波在宮中的地位穩如磐石,再無人可撼動,連王后都不得不敬她三分。伏波入宮第八年,王后病逝,宮人皆猜若玄湅不與別國聯姻另娶王女,便必將立伏波為後,但事實並非如此,玄湅既未娶王女,也未冊封伏波。
翾紫見伏波對自己尚且如此退讓,便越發狷狂,不將宮中任何女子放在眼裡,刻意打壓欺侮,玄湅又處處維護,後宮怨聲載道。甚至有夫人對伏波推心置腹:「以前我們見你專寵,都覺不滿,常與你作對。如今見翾紫如此囂張,才知你是何等溫良賢淑。」
翾紫百般推辭。伏波也不多言,徑直把簪插在她發上,握著她手不許她摘下,再緊握她手把她送出門去。
無人應答。雨持續地下,而雷電漸趨式微。任冷雨夜風拂面,伏波仰首,朝天冷笑。
子暾赧然:「還請母后明示。」
而伏波倒越來越有王后的威儀,治人之術亦漸趨爐火純青,凡對她不利的宮人都會得到不幸的結局,或莫名其妙地失寵,或被逐出王宮,甚至離奇地死去。於是往昔長舌的女人們按下了她們的氣焰,膽戰心驚地在伏波之下度日,但求平安而已。
溪蓀更詫異:「那你為何一再忍讓?」
伏波淡笑道:「多謝妹妹美意。但妹妹新近入宮,妝奩未齊,我哪能接受妹妹如此重禮?若厚顏收下,再沒面目見人。」轉身取出一支鑲了夜明珠的簪,「慚愧,妹妹今日來我才記起為妹妹準備的禮物尚未送出,正好妹妹來了,就當面交給妹妹罷。我那顆明珠已鑲在這簪上,妹妹若喜歡就用,若不喜歡就摘下明珠鑲耳璫罷。」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侍女半https://www.hetubook.com.com信半疑:「真的么?吃點兔肉就可以安胎順產?」
「當然,不信你們翻醫書去。」溪蓀正色道:「尤以野兔藥效最佳。別問宮中廚子要,他們在外買的兔肉都不新鮮,吃了也無用。」
伏波聽見,側首對溪蓀微微一笑:「他看見了。」
「姐姐,」某日她捧著一顆夜明珠出現在伏波面前,用最甜美的聲音喚伏波,「大王賜我一顆夜明珠,說此珠原是一對,一顆先賜給了姐姐,這顆就賜給我做首飾用。可我想,此珠既是一對就不應分開。情人分開會憂傷成疾,明珠是有靈氣的,分開必也會減損其輝。所以我把我這顆明珠獻給姐姐,姐姐拿去與原有那顆鑲成一對耳璫,日後戴上,一定艷冠後宮。」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駕雲旗。
但重點不在藥效上。
「無妨,大王若乏力,璽印伏波可以自己加。」伏波微笑著卷好詔書,依然輕言軟語地,俯身,在玄湅耳邊說:「你沒有選擇。難道,你還有第二個兒子來繼承王位么?」
心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陰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裡的不過是個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視下漸漸散開,「我只是想……帶你走……」是他最後的話。
群臣見大王將薨,而太子未立,遂紛紛上書,請玄湅下詔正式立子暾為太子。但尚有神志的玄湅仍不允,遇有人請求只一味搖頭,卻也不說原因。
除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異族女子。
眾人凝神一看,見大王席后簾幕拉開,王太后岑氏緩步走出,右手提著一小小鐵鎚,走至御案邊,揚手一砸,玉連環應聲而碎。
「現在,你明白了么?」一個天日清美的早晨,伏波修剪著一枝準備插瓶的粉色桃花,似閑聊般地對溪蓀說,「我當初一味退讓、忍讓,是要縱容她,慣壞她,讓她對別人更囂張,以至樹敵太多。而一旦她一步不慎,這些人就會群起而攻之,令她萬劫不復。」
經縫合的缺唇隱隱作痛,像是又要裂開,胸中熱血翻湧,幾欲噴出,他狂吼一聲,一把將翾紫推和圖書倒在地,目眥盡裂。
某年翾紫死忌那月,一連十數日陰雨連綿,宮內潮濕晦暗,每到夜晚便陰風陣陣,和著雨滴其聲詭異,宛如有人凄厲哀哭。
玄湅薨后,子暾即位,然國事皆決于王太后伏波。諸國見他們孤兒寡母,對待樗國的態度立時輕慢起來,且多有挑釁。
伏波輕輕拉她坐下,溫和地看著她說:「有病要好生將養,請大王過去照料也是應該的,你的宮人做得對。若知情不報,日後被我知道了,我還要請大王責罰她們呢。」又認認真真地為她診脈,須臾展顏道:「不礙事,調理一些時日就好。我這裡有一些藥材補品,一會兒讓婢女送到你宮裡去。」
她近距離俯視玄湅,見這個吞噬自己一生幸福的殺父仇人蠟黃的臉漲成赤色,被憤怒和絕望撕扯得連氣都喘不出,唇邊又有了稀薄的笑意。
他看見,一隻剝皮的兔頭安然穩置於自己寵愛女子的餐桌上。那女子見他進來,笑著盈盈起身施禮,再親自選取一塊烤得焦黃的兔腿,遞到他唇邊:「大王也嘗嘗,我讓侍女出宮獵來的,很新鮮呢。」
這似乎不代表玄湅對伏波寵愛有所減退,他仍然如常重視她,對她與子暾無比眷顧,甚至給她王后一般的權利,但始終未曾正式立她為後,也沒立子暾為太子。
若想完美地報復一個人,那麼,起初就不要讓他察覺到你有報復之心。于玄湅如是,于翾紫亦如是。
另一次,伏波與翾紫齊為玄湅侍宴。伏波穿了一件新衣,是玄湅賜西域天蠶絲綢布料給她制的,柔美無匹。翾紫起身為玄湅斟酒,忽地足下一滑,半壺琥珀色的酒液就潑在了伏波的素色衣裙上。
因他的兔唇,兔在宮中便成了沒人敢提的禁忌,雖無明文規定,但無人會想到吃這種動物,更何況當著他面。
「母后,我見那玉連環設計精巧,環環相扣,極難理出頭緒,要解開殊為不易。勍王顯然是想藉此試探羞辱我們,我該如何應對?」子暾苦無良策,照例來與母親商議。
玄湅重重地喘氣,半晌后調勻呼吸,冷看倒在地上惶惑地睜著一向無辜的大眼,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翾紫,作出了對她的裁決:「拉下去,把她的嘴唇割掉。」
「這個和*圖*書容易,」侍女笑道:「我們郛國女子個個會騎射,自己出宮獵幾隻野兔回來便是。」
玄湅當即披衣而起,前往翾紫宮室。
一夜夫人伏波進入玄湅寢宮,摒退左右,再取出一卷詔書,示于病榻之上的玄湅,輕聲說:「大王,伏波已請宰相代大王草詔,立子暾為太子,請大王過目,並加璽印。」
伏波一把摟住兒子,于銀白電光中環視四周,徐徐道:「看好,我就在這裏,那些覺得自己死得冤的魑魅魍魎,若有膽,只管找我索命。」
伏波倒退數步,撫著脖子,驚魂未定,正欲喚人進來,卻見玄湅躺著側首看她,渾濁的雙眼竟泛著淚光,看上去那麼悲傷。
再美的美女沒了雙唇也就不再美麗,失去了銳利的威脅性。消息傳出,後宮之人只差沒歡呼雀躍。
伏波平靜地答:「不能。」
以翾紫的機心,她必是翻了醫書查看兔肉功效了的。就藥效來說,伏波與溪蓀倒沒有騙她,她能找到的醫書上都大致寫有如下內容:兔,辛、平、無毒,涼血活血,解胎中熱毒。催生易產。
乳母驚懼,一句話也不敢答,只識叩頭。
翾紫是伏波在樗宮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對手。那年她以西部小國郛國所獻美女的身份入宮,紫羽翠衫,長發曼髢,光艷陸離。舒纖衣在玄湅之前盈盈一舞,玉佩翩珊,舞裙旖旎,飄若春雲,玄湅的眼波便隨之晃了晃。
煙視媚行倒不是她一貫的姿態,她喜歡讓一雙漂亮的大眼沉澱出最清澈的目光,誠懇地看著面前人,令自己顯得純真又無辜,促使別人記起她吹彈可破的二八妙齡,尤其是在身為五歲子暾母親的伏波面前。
——《九歌·少司命》
子暾摸摸後腦勺:「若讓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時日,想必總能尋到法子解開。」
自然,溪蓀將此事完全告訴伏波。伏波想了想,對溪蓀說:「告訴她,秘訣是兔肉。」
一時也詫異,留于原地與他對視,沉默著。
「一些時日?」伏波嗤笑,「你捧著玉連環細細琢磨去,不消過幾多時日,勍王的大軍就可攻破洺城了。」
相較伏波之素,她是一朵艷色的花,且還宜嗔宜笑。一時間使得玄湅連伏波也冷落,讓她獨擅其寵。
仍只是笑笑,這次伏波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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