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七、國殤

莘陽君淺笑道:「公子祺亦是個聰明人。論年歲,公子徵為長,爭儲君之位,祺處於劣勢。如今拜王後為己母,名義上便成了嫡子,這局勢倒頓時被他扭轉過來了。」
勍兵渡江,在一些防守疏鬆的口岸登陸,開始了攻城掠地的殺戮。子暾急調大軍應戰,但情況頗不妙,勍兵騎著北地最高大的戰馬,手挽以強勁聞名的勍弓,飛箭如雨,刀劍如電,樗軍難以抵抗,節節敗退,眼睜睜看著他們踏碎一座座城池。
與勍軍交鋒前夕,一位在前次戰役中負傷的將領腿傷發作,痛得幾欲暈厥,軍醫解開繃帶一看,見傷口潰爛,需要清除其中污血膿水方可上藥。
但這些都不是最令子暾驚異的事。
伏波不禁微怔,復又意味深長地嘆息:「原來是這樣。」
子暾問莘陽君:「我們何時退兵為宜?」
莘陽君領命,再拜,欲離去,子暾卻又喚住他,囑咐:「讓人配溫和些的葯,別傷了她。」
子暾頷首,若有所思,忽然問道:「叔父,你當初說桑洛入芑有利於樗,是否已料到如今局勢,讓桑洛扶持公子祺即位,讓他對我國有所回報,或者,讓桑洛干涉芑國朝政?」
既已聯姻,芑國對樗國愈顯友善,雖無正式結盟,但常彼此互助,故別國更不敢幹犯。
大敗勍軍后,局勢漸明朗,勍軍日益敗退,這場仗樗國是必勝了。子暾遂與莘陽君回國都,沿途百姓聞訊都趕來迎接跪拜,在如儀參拜子暾后,他們都會用最熱烈的歡呼向莘陽君致意,不時還可以聽見他們的感嘆聲:「那就是莘陽君!那就是愛民如子、身先士卒的雲中君!」
子暾恍然大悟:「原來叔父消失多日,是隱於此與門客研製踏弩以克勍?」
「這麼說,」子暾苦笑,「她是願意的?」
子暾不免鄙夷:「那公子祺大桑洛十余歲,為求得桑洛扶持,竟厚顏認她為母,下作之極。」
莘陽君不假思索地答:「出。自然要出。」
伏波頷首:「聽說了。」
莘陽君欠身道:「臣請大王指示,桑洛腹中子該如何處置。」
莘陽君頷首,笑道:「都說勍弓強勁,但比之踏弩又如何?」
話甫出口,目中淚已不禁滴落。
和-圖-書暾便徵詢于莘陽君:「我們是否應出兵助他?」
莘陽君默然走近,引袖親自為子暾將淚痕拭凈,再道:「大王以後切不可再如此悲戚。你所有的淚,應在即位為王之前就已流盡。」
子暾既期盼與桑洛重逢,卻又怕再見到她。只覺自己愧對她,無顏見她,亦不敢奢望歸來后的她還能用一清如水的眼眸看他,軟語喚他「哥哥」。
莘陽君乾脆地打斷他:「大王,桑洛所懷之子是芑國王室血脈,事關重大,臣不敢擅自作主。還請大王明示。」
公子祺厚賞樗帥及其將領,請其率軍歸國,但樗帥以亂黨尚未肅清,須留下繼續追剿為由,依然駐軍于芑。公子祺便修書子暾,委婉請他退兵。
「所以,」子暾道,「廚娘說,當年莘陽君為她丈夫吮毒血,她丈夫甘願為他赴死,而今莘陽君又為她兒子吮傷口,故她兒子必將戰不還踵,殺敵而不惜命。」
「母后,你聽說了莘陽君在軍中為將領吮污血的事了么?」他澀澀地勉強笑著問。
子暾奇道:「那還缺什麼?然則,叔父還有其它利器?」
地上侍從拾起墜地鷲鷹呈給子暾。子暾撫著其上箭矢連聲驚嘆,問莘陽君:「這木甲弓弩叫什麼?」
逐一將兵士扶起,又親自為將領上完葯,莘陽君才釋然地笑笑,撣了撣衣上輕塵,回營歇息。
公子祺一見公子徵,冷笑數聲,拔劍一刺,將親兄手刃于大殿內。
此後果然聽說芑王因桑洛美言之故,對公子祺青眼有加,大有立祺為太子之意。但再過一年,傳來的消息又甚詭異:芑王忽患重病,拖了一些時日,薨于寢宮。宰相取出他臨終前所立詔書,宣布芑王傳位於公子徵,公子祺當即便怒了,稱詔書為徵與宰相偽造。芑王生前更重視公子祺,是眾所周知的事,且祺多年來在朝中也植有羽翼,芑國臣子遂分為兩派,分別擁護公子徵與公子祺,各不相讓。
芑國既滅,子暾欲接桑洛歸國,請莘陽君遣使去迎,莘陽君答應,領旨后卻一時未走。子暾便問:「叔父還有話說?」
一箭離弦,直朝鷲鷹飛去,惜距離確實太遠,超出射程,強弩之末,連鷹身上一根www.hetubook.com.com羽翼都未觸及。
「那倒無妨。」莘陽君一哂,「屆時,肯與不肯,由不得他決定。」
「大王!」莘陽君忽地冷喝一聲,語氣嚴厲。子暾一愣,見他雙目幽深,探不見底,眉間依然舒展,卻是一副含威不露的樣子,頓時便覺氣餒。
見子暾尚未領悟,莘陽君徐徐自袖中取出一卷詔書呈給他,從容道:「芑公子祺喪德敗行,不思孝悌,不顧倫常,弒父兄,烝繼母,辱我王女在先,罔我國君於後。今大王既知真相,請增派正義之師,攻入芑都,緝捕公子祺,替天誅之。」
而她竟也沒有歸來。
不顧那將領的推辭掙扎,他命人按住他,自己俯身,一口口地親自把那些污濁的液體吸出,直至流出鮮紅的凈血。
待到子暾近乎崩潰時,終於有莘陽君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入宮,說莘陽君請大王出城與其狩獵。
莘陽君點點頭,低聲道:「公子祺與桑洛通,致桑洛有孕。芑王窺破二人私情,怒急攻心之下決定傳位於公子徵……芑相公布的詔書,是真的。」
莘陽君答:「踏弩。射程最遠可達一千五百余尺。」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這是逼他決斷了。子暾枯坐著與莘陽君對視,最後黯淡了兩眸,嘆道:「賜葯。」
一掠前襟跪下,頓首再拜:「請大王下旨,增兵討伐公子祺。」
於是子暾派遣精兵良將赴芑,公子祺命親己的邊疆守城將領大開城門迎樗軍入內。此後公子祺率己方兵將與樗軍裡應外合,聯手與公子徵作戰。兩位公子原本勢均力敵,但樗軍驍勇,一旦襄助公子祺,公子徵便不是對手,很快敗下陣來,率殘餘黨羽向北逃亡。而樗帥早有準備,領兵封鎖各渡口,順利俘虜公子徵,將其押送回芑都。
滅芑,只是戰爭的開始。強敵有蚊蠅的嗅覺,一旦聞到兵戈挑開的血腥氣息便會飛撲而來。趁樗初戰罷,元氣尚未恢復之時,北方大國勍揮師南下,目標直指洺城。此番他們動用了多少兵力無確切的說法,但據立於山巔觀望過勍兵行軍的人說,那是一副旌旗蔽日的景象,密集的戰車開動時軸軸相碰,發出的聲音融成一片,https://m.hetubook•com•com竟似悶雷碾過。
而莘陽君竟上前一步,淡然道:「讓我來。」
莘陽君答:「滅芑之時。」
面對子暾含怒的責問,莘陽君竟還微笑,關切地看看子暾,說:「大王這幾日為國事操勞,憔悴多了。故臣請大王出城狩獵,以舒心解憂。」
樗國軍士披犀甲,執吳戈,輔以踏弩,應著鼓聲一個個奮勇爭先,與敵拼殺,不懼首身離。空中箭矢如飛蝗,旌旗漫卷,戰馬嘶鳴,日月無光。
莘陽君未答,但說:「公子祺俊美倜儻,且善於辭令,桑洛受其引誘亦很正常。」
莘陽君帶著他寧和的微笑,伸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昨日,我在宮中遇見那受傷將領的母親。」子暾繼續說,「她是位廚娘,已在宮中服役多年。她看見我就奔來問我,她的兒子如今怎樣了。不待我回答,她便哭起來,說,她知道,她兒子現在肯定已經死了。我便安慰她,說她兒子得莘陽君救治,傷勢已大好,必會平安歸來的。可她哭得越發厲害……她說……她說……」
不久后,子暾接到公子祺密函,其中公子祺口口聲聲稱子暾為「舅父」,請求子暾出兵助其驅逐公子徵及其黨羽,並許以永世通好及割地之諾。
他請子暾御駕親征,自己也隨行。到軍營后,請子暾獨居主帥營帳,自己卻與最微賤的士卒共營帳、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行軍時見士卒都自負行裝與口糧,自己亦堅持親裹贏糧,分其勞苦。
子暾抬首,凝視莘陽君,見他神色如常波瀾不興,忽然暴怒,拍案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早就料到了,甚至,這是你一手安排的?」
去迎她的使臣回來后伏地哭稟,說她已沒入洺水之中。
——《九歌·國殤》
「大王,」莘陽君再喚一聲,但已回復以往溫和的音調,「若非芑王好色,公子祺無德,我們也等不到如此良機。這是天意,天佑吾王。」
伏波親去看他。見母親來,子暾空茫的雙目才有了一點亮光。
還在詫異間,又見一莘陽君門客站出,朝子暾深施一禮,再上車,足踏踏板,雙手用力上拉弩,加以腰的力量,撐開后引箭上弦,再調整弓弩角度,瞄準鷲鷹,m.hetubook.com.com一按某處機關,箭矢射出,瞬間飛過千多尺,直透鷹身。
翌日兩軍對壘,莘陽君把玉鼓槌遞到子暾手中,示意他親擂戰鼓。子暾接過,立於城樓上連擂戰鼓,鼓聲衝天。
感動之極,那負傷的堂堂七尺男兒竟泣不成聲,一旁驚呆了的士兵亦才緩過神,目泛淚光,紛紛朝莘陽君跪拜道謝。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莘陽君稱是,子暾大喜:「叔父辛苦了。研製出踏弩無異於為國立下大功,我軍有此武器助陣,何愁不能大破勍軍!」
莘陽君卻搖了搖頭,說:「有踏弩,尚不夠。」
子暾嘆道:「那是尋常弓箭的兩倍了。」
子暾略有些羞赧,臉微紅了紅。莘陽君卻贊他:「大王箭術精絕,若非弓不稱手,早已中的。」再回首朝身後示意,子暾聽其後有轆轆車響,凝神看去,只見有人自山壁后推出一車,中有一奇怪的木甲裝置,約一人高,下設踏板,上安有一類似強弩的物事,但要比尋常弓弩粗大許多。
桑洛入芑宮后倍受芑王寵愛,且又有王後身份,尊貴無匹,王族重臣莫不爭相奉承。兩年後,有消息自芑國傳來:芑公子祺拜桑洛為母,日日入省問安,事桑洛異常孝順。
接她時,她態度亦很柔順,安靜地上車,一路上無喜無悲,惟神情有些恍惚。他們由水路返都,將近洺城時,使臣遵旨取出墮胎湯藥請她飲。她怔忡著凝視湯藥半晌,終於接過,一飲而盡。然後緩步走至舟頭仰首看空中飛燕,唇邊忽然綻出一縷淺淡笑意,並低聲輕吟著什麼。眾人聽得模糊,只能依稀辨出首句是「燕燕於飛」。還在豎耳欲聽明白,卻不料她猛地縱身一躍,自投入洺水中。那日水流湍急,雖有多名侍從入水相救,但皆無功而返,連她的屍身都未找到。
勍軍都快兵臨城下,而他尚有心思狩獵?子暾怒,但終究還是出城見他。
子暾忽然露出惶然神色,微喘著氣,一時語滯。伏波拍拍他肩,鼓勵他說下去。
子暾憂心忡忡,日以繼夜地與群臣商議苦思對策,而這期間莘陽君卻人影難覓,像是突然消失。
「下旨?」子暾自嘲地笑笑,「何須子暾下旨。那討伐的詔書叔父不是已經擬m•hetubook.com•com好了么?玉璽就在案上,你自取了印上便是。」
子暾冷道:「我此刻無心玩樂,叔父隨我回宮,議退兵良策,方能為我解憂。」
那日勍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慘敗,輸給了樗軍強勁的踏弩和不可思議的士氣。
子暾抬頭一看,見那鷲鷹飛得高遠,離地約千多尺,自己箭術雖好,但要射下來亦非易事。但叔父既已出言相請,自己也不便拒絕,還是命人取過弓箭,瞄準鷲鷹,引弓去射。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莘陽君見醫官遲疑便問原因,醫官說膿血不易凈除,需請人吮出。那傷口觀之已令人作嘔,且散發著惡臭,周遭眾人一聽便都下意識地後退,生恐醫官請自己行此事。
莘陽君但笑道:「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好歹也獵點飛禽帶走罷。」舉目一望,朝頭頂雲端指去,「大王,那裡有一隻鷲鷹,若大王射下來賜給臣,臣立即隨大王回去。」
子暾如承雷殛,久久難言,莘陽君所述那一堆關於公子祺罪行的話語中,惟餘三字在腦中迴旋:烝繼母。
「烝繼母……」他頹然坐下,喃喃自語。
回到洺城的子暾變得很沉默,前方捷報頻傳,他卻很少笑。一日,服侍他的宮人跑來稟告王太后:「不知為何,從昨天起大王就沒說話,什麼事都不做,只獨坐著出神。」
「但,」子暾蹙眉道:「公子祺分明是個小人,若我們助他得勝,恐他日後也未必會遵守承諾割地與我。」
這點,倒是子暾沒想到的。踟躇許久,還是如以往那樣問莘陽君:「依叔父之見……」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深吸一口氣,子暾才又說:「她說,就是這樣,她兒子才必死無疑。她的丈夫曾是護衛莘陽君的侍衛,多年前與莘陽君狩獵時為毒蛇所傷,莘陽君當即便親自為他吮吸毒血,並裂素袍為他包紮。後來有人行刺莘陽君,這名侍衛便挺身為他擋了一劍,以命相報……」
樗國再派數萬精兵直攻芑都,芑國經兩位公子內訌之戰已千瘡百孔,一打之下便潰不成軍。公子祺尚未正式登上國王寶座就已淪為喪家之犬,離宮逃竄,最終死於亂軍之中。
只微微搖頭,莘陽君緘口不語,唇角含笑,諱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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