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
二、蜉蝣

而婉妤一直沉默,就此少有言語,直到次日夕時,當菽禾與冬子拔下她約發的玉笄,要為她寬衣,請她沐浴時,她披散著長發凝視那幽香縹緲的蘭湯片刻,忽然轉身,道:「請轉告內宰,我今日未便服侍大王。」
眼前的男子確有傳說中無瑕的容顏,玄衣纁裳那麼沉穩的顏色亦未能斂去他光彩,在青黑天幕下,他廣袖臨風,行走間軒軒如朝霞舉。
婉妤一看,頓時大驚,匆忙站起——來人竟是大王子暾。
菽禾道:「熏香自有名貴香料,不必用鮮花罷。」
二位宮人相顧愕然,問:「這卻是為何?」
因婉妤身份不夠高貴,且入宮月余都不得子暾寵幸,宮中人一向對她冷眼相待,而今見王后竟格外庇護她,這一干人等對婉妤的態度也就親熱起來,甚至還常有夫人去她居處,打聽沈國服飾裝扮還有何可借鑒之處。
他所問之人是一名清秀文弱的少年,一直獨坐一側,不像諸臣那般笑語不斷,若有心事,鬱鬱寡歡。
子暾那時的表情婉妤沒有看到,因她只敢低首垂視地面,惟恐自己有不適當的舉動加重子暾的怒氣,而也因她這一低首,倒看清了地上箭矢的形狀——正是上次子暾拋在淇葭宮中的踏弩之矢,那上面多了兩行新刻的字,定睛一看,婉妤悚然大驚——「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正是適才淇葭對子暾說出的祝詞。
婉妤未待宮人給她拭乾髮膚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待醒來時只覺全身虛弱無力,頭痛欲裂,體內似有把火,灼得身體滾燙,卻又發不出汗。
「哦?」子暾不動聲色地瞥瞥婉妤,再問淇葭:「那你的賀禮呢?」
子暾滿面怒容,手一揚,將一支矢狀物拋在地上,朝淇葭道:「你且看,這是何物?」
於是侍寢之事再次作罷。三日後,菽禾婉言暗示子暾身側的內宰,婉妤已痊癒,望能早日服侍大王,子暾遂再次宣召婉妤翌日侍寢。
婉妤默思半晌,又問:「那他與我哥哥有來往么?我哥哥是如何觸怒大王的?」
終於她難抑好奇,大胆地抬起了頭。
眾人立時斂去笑容,不敢吱聲。淇葭再喚隨侍的內人:「回頭吩咐內司服,我很喜歡小妤夫人這件綠袍,讓縫人照著給我做一件。看清楚這袖口,要裁得一模一樣。」
如此一兩月,當婉妤看見侍女冬子的臉上出現幾道其他宮人留下的抓痕時,才知自己已為人所忌。
菽禾答道:「浥川君名為嘉旻,是大王叔父莘陽君之子,莘陽君仙逝后蒙大王推恩進封為浥川君,現在宗廟任小宗伯之職,掌建國神位及祭祀、占卜等事。」
婉妤怔了怔,問菽禾:「是不是我中宮去得太多了?」
婉妤答應,肅然直立,舉手加額深欠身,然後直身,手垂下后再次齊眉,接著雙膝著地跪下,徐徐下拜,再直上身,雙手依舊齊眉。太后含笑以手虛扶,於是婉妤保持雙手齊眉的姿勢起身,直立後手才緩緩放下。
「這是小妤夫人獻給大王的經錦鶴羽袍。」淇葭又道,繼而對子暾微笑說,「她為制此袍所費工時逾半年,望大王珍視。」
婉妤輕聲答:「我已來許久,不敢再叨擾姐姐。」
子暾一哂:「異狀?莫非他們要反了不成?」
婉妤努力睜看眼,辨出淇葭的模樣,頓時百感交集,哽咽道:「姐姐……」
婉妤讚嘆不已,淇葭便喚她過來並肩坐,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操作。婉妤滿心歡喜,再也不顧他人閑言,一有空便去中宮與淇葭一起織錦。
眾人聽太后如此說也紛紛留意看婉妤衣袖,看得婉妤雙頰通紅,太後知她羞澀,便轉問淇葭後宮近況,將話題引開。
婉妤黯然,此後便不在中宮多作停留,問安之後即告退。終於有天淇葭留意到她的異常,遂在她告辭時問她:「妹妹怎不多坐會兒?」
淇葭嘆道:「你何苦如此?」
婉妤不答,眾夫人暗使眼色,又是一陣笑。
淇葭起身,一步一步迎向他,直至她的眼睛倒映入他眸心:「我最後一次步入你的藏書閣是在一年前,你也知道,我看見的不是踏弩圖卷,而是,一個謊言。」
淇葭搖搖頭:「大王,泄露此法未必要靠圖卷。要保守一個秘密,需要的是誠信,欲以死亡和禁閉塞人口舌,只會加速誠信的消亡。終有一天,你以高壓封鎖的秘密會如水決堤hetubook•com•com,是你無法控制的。」
不知該如何回答,婉妤便一味沉默。淇葭觀察她表情,問:「可有人說你什麼?」
果然不過一柱香工夫,婉妤便知道了答案。
太醫道:「服藥后癥狀會減輕,但若要完全消退尚須一兩日。」
菽禾斟酌著回答:「每日定省是應該的……只是,夫人停留的時間可適當短些……不知夫人可曾留意,王后亦有事做……她如今每日都在紡紗織錦,而夫人入中宮時,她便會拋下機杼與夫人閑聊……耽擱了紡織工夫,她自不會說,但心裏不知可會介意。」
青羽道:「豈止今年,自去年夏以來便沒收到過。」
婉妤這才想起,青、赤、黃、白、黑是正色,為貴人所用,凡正式禮服皆用這五色,其餘紺、紅、縹、紫、綠、騮黃等色彩則是間色,平民、尋常婦人用得較多,貴人雖也會用,但一般只作便服、內衣或襯裡。但婉妤自幼不得父親重視,極少有穿禮服的機會,對色彩等級不甚敏感,故今日選穿了件綠袍,而按理說既是謁見太后,應該穿正色禮服才是。
浥川君隨即又道:「惟卜友邦四鄰,龜甲坼襲之紋東南處有異狀,不吉。」
再一環視,發現所有人皆著正色袍服,婉妤愈顯窘迫,只得低首,一言不發。
原來婉妤今日穿的綠色曲裾袍是從沈國帶來的,袖形有別於樗國樣式。樗國外袍皆廣袖,尤其是禮服,袖口寬三尺,而沈國常見的袍服袖寬大,下垂至袖口則收緊,袖口寬不足一尺,因此袖下部呈弓弧狀。婉妤適才舉手加額行禮時兩袖平舉,太后看得分明,故有此說。
婉妤惶惶然抬頭,看向對峙中的國君夫婦。她以為子暾會於這瞬間爆發,會怒斥、甚至怒打淇葭,然而他竟沒有。他陰沉的目光從淇葭臉上徐徐收回,繼而移至婉妤身上。
子暾道:「踏弩是由莘陽君研製,他生前一直告誡寡人,不得將製造技藝傳授給他國之人,以免他日敵國用此利器反戈一擊。寡人謹承遺訓,從未泄露此法。而今你們尹國人竟也用踏弩,這製法卻又是從何學來?」
婉妤處宮人皆以為這是喜訊,這大王遲來的眷顧,令長期身處晦暗境地的她們終於看到一點微薄的光亮,於是個個笑逐顏開,紛紛向婉妤道賀,爭先恐後地為婉妤選新裝,備玉笄,昔日寂靜的宮室即刻有了宛如婚儀進行中的熱鬧。
婉妤好生難堪,眼眶一熱,淚珠即將滴下時,忽聽淇葭的聲音淡淡響起:「我倒覺得,婉妹妹穿這件衣服並無不妥之處。」
某日終於織完整匹經錦,婉妤撫著那柔軟燦爛的錦緞欣賞良久,忽然想到問:「姐姐欲用這經錦做什麼呢?」
淇葭幽然一笑:「大王懷疑妾把踏弩製法告訴父兄。」
淇葭未否認,略一笑,卻是憂思恍惚的模樣。
一日午後,二女如常相對刺繡,忽聽室外步履聲響,一人未經宮人通報便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
內宰朝淇葭與婉妤施禮,然後對婉妤道:「夫人不必擔心,大王已知你心意,命臣前來傳口諭:妤夫人但請安心靜養,寡人終其一生,不復再召。」
宴罷,婉妤回到居處,喚來菽禾,問:「浥川君名字是什麼?是大王的兄弟么?」
「緣起於中?」子暾盯著浥川君,冷笑,「你是說,寡人扣押沈太子引瑄,失德于天,才有此凶兆?」
淇葭大姐是勍國王后。青羽聞言應道:「奴婢知道。就是王后不吩咐奴婢也會讓人送去的。今年產的瓜果已送過好幾次了,但勍國一直未有迴音,也不知大公主是否喜歡。」
子暾仍無任何接收上書之意,一手徐徐轉著几上杯盞,目光不離浥川君,右側唇角牽引出的冰冷笑意暗含嘲諷。
婉妤擺首:「我喜歡鮮花。桂花、菊花、 蒿草都行。」
但是他神情與衣裳顏色一樣沉鬱,留意到婉妤的探視,他居高臨下地淡瞥她一眼,不帶絲毫溫度的目光與彼時晚風一起掠過她臉龐,令她忽然不寒而慄。
這日晚宴罷,子暾轉往內殿,接受諸后妃拜賀。女史命人將禮品奉上,請子暾一一過目,先便將淇葭宮中的大錦盒送入,打開一看,正是那件璀璨奪目的經錦鶴羽袍。
子暾嗤之以鼻:「這是天命,還是你的意思?」
菽禾遲疑道:「好,自然是好的……封賞采邑,無不豐厚,只是……大王一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與大臣或使節往來,便不太高興,有時會給他臉色看……」
次日,王后淇葭率眾夫人往城郊北苑謁見王太后岑氏。
子暾按下杯中酒,一時沉默不語。浥川君以為他心有所動,遂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雙手高舉過頂,殷殷勸道:「我國強勢,必為他國所忌,若因一時意氣,授人以柄,令幾國藉機結盟與我為敵,實是得不償失。兩方交兵,無論勝負,都會令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大王受天百祿,凡事當三思而行。今宗廟神官,自大宗伯以下,見此凶兆無不憂心忡忡,故聯名上書,囑臣面呈大王,請大王順應天命,許沈太子歸國。」
淇葭一笑:「那有何妨?妹妹若有興緻,不如與我一起織錦。」
子暾面不改色,放慢語速,一字字地道:「好,寡人倒想看看,這東南方后,尚有何等強援。」
子暾生辰在這月末,那日舉國同慶,大臣、使節、內命婦的賀禮擺滿了大殿兩側,婉妤亦早早備好些沈國玉器送去,自覺不夠珍貴,但卻也想不到自己還能拿出何等珍品送給子暾。
太后喚內人取一些衣帛飾物賜婉妤,然後再細看了看婉妤的衣袖,道:「婉兒這袖口倒挺別緻。」
關於太后的傳說婉妤聽過許多,例如她年輕時如何風華絕代,獨擅專寵于先王,先王崩后又如何為幼子輔政,一錘擊碎玉連環以揚國威,聯想到子暾冷傲的模樣,婉妤便在心裏為太后畫出了個嚴肅、盛勢的貴婦輪廓,但當真見到她時,莫大的差異簡直令婉妤有些錯愕。
拜見太后之後眾人來到苑中賞花觀景,孟筱忽挨近婉妤,笑問:「妹妹,你們沈國可養了許多牛?」
婉妤嚇得驚跳起來連退兩步,淇葭卻毫無懼色地站起,唇角勾出一縷悠遠淡漠的笑意,她朝子暾襝衽施禮:「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浥川君一驚,忙道:「龜兆如此,臣不敢欺君。」
「你,」他一指婉妤,「明晚侍寢!」
淇葭淡問:「大王不許尹國用踏弩么?」
淇葭握住婉妤手,輕輕扶她坐起,把她擁在懷中,少頃,在她耳邊和言道:「我有許多妹妹,每一個都已經或者即將嫁到不同的國家,也未必個個都是正室,看到你,我便想起她們……我以後也許都不會再有見到我親妹妹的機會,但我會永遠視你如姐妹。無論將來怎樣,我都不會忘記,今日你為我所做的事。」
婉妤心知一切皆拜王后所賜,自是感激不盡,對淇葭也越發心生親近之意。每日入中宮問安時與淇葭說的話也多了起來,連衣食住行等瑣事,略有些趣味的她都會說給淇葭聽,而淇葭也總是銜著笑意聽她講,兩人相對,往往一聊便是一兩個時辰。
浥川君擺首道:「非也。此異紋關天命而非人事,東南之人仰承大王天恩,不敢有悖。紋枯槁伏落,兆細而暗,溯其脈絡,卻緣起於中。」
不知何時,本來縈繞席間的雅樂已悄然停止。此刻淇葭轉顧樂伎,道:「奏《鹿鳴》。」
服七章鷩冕的子暾自宮門外走來,那抹玄衣纁裳的影子自婉妤的眼角餘光處漸漸行至她兩眉間,那麼近的距離,只須一抬首,她便可看見他的模樣。
婉妤依然每日往中宮見淇葭,一日路過宮中果園,見彼時園中柑橘已熟,金紅的果實沉甸甸地掛滿樹,立即想起這陣子淇葭精神懨懨,胃口也不好,猜她若見了這果子,興許還能略嘗一些。於是奔去,正欲摘,忽又記起昔日沈宮后苑中事,便硬生生止步,喚來冬子,命她去問過宮中女史,得到許可后再請內侍摘了一籃隨她送往中宮。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王后淇葭跟隨子暾入殿,在他入座后朝他襝衽為禮,子暾唇角一牽,亦向她略欠身,淇葭遂在他身側徐徐坐下。兩人相敬如賓,似乎並無不妥。
去到淇葭宮中,見淇葭正命人送出大小兩個木質錦盒,大盒正方,小盒窄長,婉妤便好奇地問:「怎麼有兩個賀禮?這大盒裡裝的是經錦鶴羽袍罷?那小盒裡又是什麼?」
淇葭說是,命婉妤上前兩步,說:「她是沈國七公主婉妤……婧妤的妹妹。」
此刻那少年浥川君聞國君垂詢,便出列躬身答道:「今日臣奉命執事占卜,凡宗廟、社稷、山川、宮禁https://www•hetubook.com•com,龜兆均曰吉,惟有……」
子暾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霎時黯淡,他倉促地垂下眼帘,待再次睜開眼睛時,那潮濕的眼眸竟帶有一種類似悲傷的情緒。
子暾一時無言,后又疑惑地注視她:「那你……」
淇葭默然,不置一辭。婉妤心頭靈光一現,猜道:「今秋大王生辰,姐姐是要留到那時給大王做衣裳吧?」
這布匹用料之精是婉妤從未見過的。淇葭先從一堆無一絲瑕疵的純白鶴羽中挑出最柔軟的細絨,再將其紡成細線,加以三色蠶絲,以羽絨為緯,蠶絲為經,在織機上層層穿插交織,一道道鳳鼉麒麟舞人紋便出現在織成的經錦上,紋樣順次反覆連續,華美精緻。此前她已織了許多,長幅掛出,滿室生輝。
婉妤再問:「大王對他好么?」
「姐姐,姐姐……」婉妤一聽她聲音更是悲傷,雙手朝她伸出,泣道:「如果我去服侍大王,你會不會不高興?如果我服侍大王了,那在你眼中,也就跟其他夫人無甚分別了罷?我不要你不開心,我不要你厭惡我……」
——《詩經·國風·曹風》
菽禾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那日沈國太子參加妤夫人……原來的妤夫人喪禮時,哭拜中提及莘陽君,說莘陽君澤被蒼生,大王亦秉承其遺訓,以仁德治天下,惜夫人難享此福,未能長伴大王……大王當時便有不悅之色。後來太子與執事喪儀的浥川君相見,竟一見如故。喪禮后太子往浥川君府做客,次日大王便對太子說,既太子與妤夫人兄妹情深,必不忍就此棄之而去,但請長住一年半載,暫為夫人守靈,待哀痛之情稍減,再歸國不遲。隨即命人帶太子往館舍住下,不許他回去。」
浥川君訝異地看她,隨即轉身朝她鄭重一揖,泛著淚光的雙目滿含感激。
浥川君連稱不敢,卻又說:「東南處紋路意指彼方生怨,但無交兵之念,然龜兆頭仰足舉,示意其後有強援,再看其後兩方,龜兆紋不吃墨,有天火相穿,是破軍殺將之凶兆,意指若我國一著不慎,恐犯眾怒,引發兵戈之災。」
「我的賀禮,自會有人送來,大王應該很快便會見到。」淇葭說,那抹淺笑意味深長。
這時有一夫人插話,作嗔怪孟筱狀:「姐姐別笑婉妹妹。人家知道身份有別於你,故穿綠袍以示尊重。你不贊她懂事,反倒去詰問她!」
殿內便有難堪的沉默,諸臣無人敢言,內外命婦更是低眉垂首,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浥川君面色蒼白之極,舉帛書的手已在微微顫抖,但子暾既不接,也未命他退下,他便只得一直舉著。
「妹妹哪裡話!」淇葭淺笑道,「我閑著也無事,有妹妹陪著說話,這日子便好過許多。」
眾人驚訝地看她。她花數月時間織錦刺繡,宮中人幾乎都知道,而今她卻說並非自己的賀禮。
殿內屏息靜氣的群臣隨之又言笑開來,或祝頌國君,或推杯換盞,似全然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
孟筱便笑開來:「怎會不多?牛的頸項下有垂胡之形,妹妹你們沈國人這袖子,可不就是效仿牛垂胡做的?定是見多了牛才會這樣裁衣!」
孟筱又道:「妹妹,看來貴國風俗有異於本國。貴國可是以綠為尊?」
最終子暾輕嘆一聲,如來時那般疾行離去。而淇葭對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婉妤惻然笑:「妹妹繼續綉罷。」旋即低垂首,似疲憊不堪地緩步入內室。
宮人無奈,只得替她回復,侍寢之事便延期。七日後,內宰又來傳召,婉妤先接了旨,默坐半晌,又命侍女:「給我摘些花為新衣熏香。」
淇葭對他微笑,再將帛書輕放于子暾几上,依舊入席雅坐。子暾漠然深看她一眼,卻也沒說什麼。
「你果然認得!知道此物從何而來么?」子暾冷笑道,「近日尹國與西羌交兵,三日內便擊退西羌數萬騎兵,靠的竟是踏弩。這一支,便是自戰場上拾回的。」
殿外群臣及命婦在大王、王后入座后相繼入席。諸臣聯翩出列賀歲,子暾淺笑頷首,厚賞諸人。如此幾番后,子暾忽一顧宗室席,問其中一人:「浥川君,今日佔卜,結果如何?」
女史向子暾介紹:「這是王后獻給大王的……」
子暾盯著她,怒火不減:「當初研製踏弩的莘陽君門客均已不在世,會製造此物的工匠歷來由禁軍嚴密看守,不可能有獻技于別國的機會m.hetubook.com.com。唯一的製法圖卷收于寡人藏書閣中,而你是唯一不經寡人許可便能進入藏書閣的人。」
婉妤聽了訕訕地,淇葭看看她,對青羽道:「小妤夫人送來的自不一樣。」
太後退居北苑已六年,不問世事,獨守北苑蒔花植草清靜度日,幾乎不再涉足宮廷,亦不要宮中人常來探訪,因此婉妤這是初次見她。
有人坐在她身邊,一隻有清涼觸感的手撫上她額頭。
那麼近的距離,她可以聞見他衣袖間散發的芬芳氣息,她可以看見他上衣所繪的華蟲、火、宗彝,若一伸手,甚至還可以觸到他下裳綉著的藻、粉米、黼、黻纖細的紋路,然而他冷漠的眼色似在提醒她,這咫尺之間的距離其實遙遠如天邊。
「哦……」太后沉吟著又著意打量婉妤一番。她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婉妤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把自己照成了個水晶透明人,沒來由地覺得不安,紅著臉低垂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他略有停頓,狀甚踟躇。子暾一蹙眉,命道:「說。」
淇葭身邊的內人青羽掩嘴笑道:「王后若想食柑橘,直接命人去摘便是,不必勞煩小妤夫人的。」
她神色只是淡然,但話語中那幾分凄惻之意難以言傳。婉妤亦想起,王后雖貴為國母,但似並不得寵于大王,據說大王已有一年多未涉足中宮。
就在這一片靜默中,王后淇葭忽然站起,走至浥川君身旁,輕輕接過帛書,溫言道:「浥川君,大王已知書中意,回去自會斟酌,請入座罷。」
青羽忙點頭稱是。淇葭又拈起一枚柑橘,道:「我大姐姐喜食柑橘,你讓人摘一些,送到勍國給她罷。」
「是,」青羽想想,又說,「自那以後,王后還寫過幾次書信寄往尹國,但也無迴音,不知是否路上耽擱了。」
進入廳中時,太後手里還持著一株花枝,待坐下修剪完畢,才交予內人插瓶,帶著恬淡的笑意,和藹地看著眾后妃向她下拜賀歲。待禮畢,她目光落在婉妤身上,微笑道:「這孩子是第一次來罷?」
淇葭並不慌亂,從容擱下針線,看了看那比尋常弓箭粗大數倍的矢狀物,道:「妾未見過此物,但依形狀看,應是踏弩之矢。」
於是婉妤深垂首,在他步入正殿坐下示意眾卿平身之前,不敢再稍啟眼帘。
婉妤眼眸一亮,很快答應跟她去做這項從未做過的工作。
淇葭一怔,道:「今年確未曾收到過大姐姐信函。」
當淇葭穿著一身綠色新衣端坐于中宮,無人再提孟筱的質疑。從諸夫人到最卑微的宮人,都折服於王后垂胡袖形的雍容華貴,連帶著對往昔不屑一顧的綠色也有頗多讚譽。使用垂胡袖與綠色成了她們在制衣上的新穎嘗試,幾乎人人效仿,儼然成一時風尚。
這次菽禾已知防備,不僅宮室中不置半株花草,連味濃一點的香料都不讓婉妤接近,婉妤出外也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不給她接觸植物的機會。
淇葭不再說話,凝視手中柑橘若有所思,而臉色越發蒼白了。
子暾便不再說話,冷眼看他,也沒有別的舉動。浥川君高舉帛書,不見子暾命人接,便低聲提醒:「大王……」
翌日淇葭果然開始裁衣,做成一件廣袖直裾深衣,又拈起絲線,在深衣錦緣上綉精美的紋樣。婉妤在旁看了許久,忍不住要求淇葭教她刺繡,淇葭也答應,又耐心地一針針教她綉。
淇葭蹙了蹙眉:「我的書信是由何人送出的?」
其餘夫人聽了這話也都笑了起來,連聲附和孟筱,說果然像垂胡,果然別緻。
樂伎如夢初醒,立即鼓瑟吹笙,一曲頌國君燕饗賓客的雅歌熱熱鬧鬧地奏響:「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婉妤稍覺安心。兩人又斷斷續續說了片刻的話,忽見子暾宮內宰入內,婉妤立時向後一縮,緊張而戒備地看著內宰。
婉妤輕聲道:「我今日……天葵至……」
青羽答道:「奴婢先交給宮中內宰,內宰再命信使送出,若有回信,則由信使交予內宰送來。」
菽禾雖覺怪異,卻不好拂她意,應命將花摘來。婉妤自取了一些過來,捧著不時低頭去嗅,不到半個時辰,身上臉上便浮出了一片片紅色的斑疹。菽禾大驚,忙請來太醫,太醫觀婉妤面相,診過脈象,再問菽禾此前情形,便道:hetubook•com•com「夫人體質較弱,原近不得花粉,若周遭花香濃郁,輕則打嚏流涕,重則發熱起疹,以後可要多加留意了。」
子暾手持日間婉妤見過的窄長錦盒直入中宮,臉如東君般俊朗,目中卻滿蘊雷神的陰翳。他一揮廣袖,錦盒上揚后決然擲下,那弧線若劃破天際的雷電,但聽一聲巨響,錦盒四裂,地上赫然現出一支箭矢。
一月後,翌年正旦,婉妤才見到她名義上的的夫君。
整個賀儀畢,也未見有人送來王后的禮物。子暾不問,也無人敢提。子暾先行離開,眾人隨後相繼散去。婉妤見淇葭氣色不佳,便親自過去攙扶她,與青羽等人一起送她回宮。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淇葭只說:「妹妹若想知道,便稍候片刻。」
淇葭沉吟,再問青羽:「上次我哥哥來信是在正月罷?」
此言一出,婉妤暗有一驚——她的故國沈便位於樗國東南方。
婉妤也不多言,日間安安靜靜地過了,但到夜深人靜時她卻悄然起身,穿著一身單薄的絲衣走到院內井邊,打起一桶深秋陰寒刺骨的井水,一咬唇,從頭淋下。如此三番,直到有宮人聽到聲響奔出來,才將已凍得面青唇紫的婉妤強行扶回室內。
「不,」一旁的淇葭忽然打斷她,「這不是我的賀禮。」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淇葭的雙目亦霧氣氤氳。兩人就這樣默然對視,各自保持著清傲的姿態,卻任由眼睛流露出不堪一擊的訊號。
婉妤全沒料到她會如此說,驚愕之下連否認都忘了。
浥川君一怔,忽地上前兩步,跪倒于子暾足下:「大王,沈國小民弱,多年來依附於我國,從無逆心,兩度嫁王女為媵,足見其欲與我國永世通好之誠意。太子引瑄此行原是為弔唁妤夫人,縱有觸犯天威處,大王略施懲戒便是,本無須將其軟禁。如今太子不歸,沈國上下惶恐不安,更易引別國猜測。若他國有妄念,藉此發揮,以援沈抗樗的名義舉兵討伐,便成一場無謂之災。」
待回到淇葭宮室,婉妤猶豫許久,終於還是問出:「姐姐究竟送了什麼給大王呢?」
淇葭嘗了少許,對睜大眼睛熱切地等她反應的婉妤微笑說好,婉妤舒了口氣,道:「姐姐若喜歡,我每日都送些來。」
子暾冷眼看了看她,也未追問,再一側首,示意女史繼續。
「沒有!」婉妤當即否認,須臾,才又道:「我只是怕拉著姐姐說話,會耽誤姐姐織錦。」
太后沒穿隆重的禮服,一身青色直裾袍清清爽爽,無任何紋飾,花白的頭髮上只插了塊雙角形玉篦,臉上也素凈無妝。可以從她眉眼看出她年輕時的確很美,既身為這個王國最高貴的女人,她理應過著凡人難以企及的優越生活,但不知為何她的面容看上去遠比她實際年齡蒼老。
菽禾急道:「那如何是好?這疹子今日能消退么?」
「婉妹妹,」這時淇葭喚她,「你既是初次謁見母后,應再向她行一次大禮。」
此後淇葭甚消沉,身體欠佳,但仍堅持親自刺繡,只偶爾讓婉妤援手。這件精緻入微的經錦鶴羽袍延至這年深秋才完工。做好后觀者皆讚不絕口,而淇葭只看了看就命人收好,殊無喜色。
這日依制國君要赴宗廟祭祀先公,夕時再燕饗群臣及內外命婦于宮內正殿。婉妤與諸夫人一樣,早早沐浴焚香著盛裝,候于殿前,待子暾現身,便紛紛跪拜,恭迎子暾入殿。
淇葭不語,倒是青羽先答:「小盒不是給大王的賀禮,是王後送給尹國大王的信件。」
眾夫人一愣,齊齊看向淇葭。淇葭移步至婉妤身旁,再顧眾夫人,道:「若太后還居宮中,那今日拜賀,是必須著禮服正裝。但太后自退居北苑后,一向淡泊自處,事事避繁就簡,務求如尋常百姓一般生活,每每叮囑我們,但凡見面,用家人禮即可,未必每次都要著禮服見禮如在宮中時。今日你們也看見了,太后自己穿的就是便服而非揄狄之衣,婉妹妹著綠袍,她亦全無不悅之色。說不定妹妹著家常衣袍,倒正順了她老人家意呢。」
婉妤不解其意,茫然道:「牛?跟樗國比,應該不算多罷。」
「她們說,夫人整日往中宮跑,是存心巴結王后……」冬子哭道,「我一時不忿,才與她們動手。」
孟筱忙頷首:「原來如此!」又笑對婉妤,「是姐姐錯了,妹妹既這般善解人意,就別惱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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