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進士卷
第四章 魁星娘

「上皇閑著沒事等著葛屁,見不得我們師徒相安無事,總要挑些事來尋樂子,妳太師父與我當年也被他算計過,他說的話,妳不要往心裏去,剛才說的話也都是氣話,別記在心裏。」
「明明是我強了你!當然我是姦夫!」
誰那麼傻?有個大好前程,卻放著一定會送上門來的五姓女、公卿女、宗室女不娶,娶一個情史據說繁多的女官,未免不智……眾進士們望著虞璇璣與女進士們相見歡,心中不免暗自嘀咕。
虞璇璣正待答應,心念一轉,雖然明白太子是儲君,跟著他絕沒錯,但是一見面就滿口愛卿也太奇怪了吧?她又一伏拜:「殿下國之儲貳,若有差遣,微臣必盡臣下之力。」
「千千沒跟妳說嗎?他跟我在一起二十年了。」上皇若無其事地說,心中不禁竊喜,今日演這一出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我管你有差沒差,身為高官被個女士子始亂終棄,你不怕丟臉就儘管去說!」
「臣啟上皇,是。」
「座師磨礪,房師鼓勵,學生銘記在心。」虞璇璣非常圓滑地說,捧得禮部侍郎心情大好,又命她與同年相見。
「女官人小心地上,別污了裙襬。」
小亭中坐著三男一女,上首那人長髯皆白,頂上已無多少頭髮,光禿禿的,容長臉,抬頭紋魚尾紋深得可以夾死蒼蠅,自是上皇無疑。虞蕭二人在中使指引下,在上皇等人跟前下拜叩首:「新科進士虞璇璣/蕭玉環恭謁上皇萬福金安。」
李千里依言閃開,讓她把東西放好,不過硯台墨條跟沾了墨的筆剛剛飛出去,污了左邊榻褥。
「微臣想說,上皇是要微臣擺個兩桌恭喜二位嗎?」
「說妳是他的愛妾。」上皇認真地說,雖然他這些話確實是李千里說過的沒錯,但是……聽者不一樣就差很多:「他說當年被仇家追殺跌下山谷,被妳無意間救到,還用身體幫他取暖結果擦槍走火,隔日起身妳已不見蹤影。後來他進京趕考在佛寺又遇到妳,於是爬牆進去暗通款曲搞出人命后,妳說不要他負責又離去,之後他回老家迎娶指腹為婚之妻,結果聽說妻子被人搞大肚子,他俠義心腸於是還是慨然迎娶,結果妻家無顏嫁女為正妻,所以嫁作妾室,洞房那天一看,竟然就是妳,於是名為愛妾實是夫人。」
這是虞璇璣第一回見到兩儀殿,她睜大了眼睛望著上白下紅的宮殿,低聲對蕭玉環說:「到底是人間天宮,這般堂皇……」
「呃……」虞璇璣的半邊臉已經抽得沒知覺了。
兩人相視一笑,詩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是登科的大日子,做什麼都歡喜。那中使引她們來到鶴羽殿邊,命她們在此稍候,通報完了才領她們走到三海池畔的一座小亭邊。
虞璇璣額上青筋一竄一竄,到什麼時候了還拿上皇當擋箭牌?她伸手揪住李千裡衣襟:「再說!」
那句『嫁給我』……該怎麼辦呢?
上皇的步子邁得飛快,虞璇璣都還來不及看蕭玉環一眼,就被扯到一株柳樹下按住,上皇蒼老的手壓在她肩上,像根釘子把她釘在樹上,陰陰地問:「妳就是虞璇璣?」
明明是鼓足勇氣誠心求婚,結果被當成是不好笑的笑話,還被誤會成上皇的同性情人,李千里本來就不是個好相處的人,此時更是惱羞成怒,犯起倔來:「妳叫我說我就說?妳是老師還是我是老師!」
「我……」虞璇璣正待答應,我字一出口,又猶豫了,思量半晌,嘆了口氣:「學生明白。」
「混帳!姦夫為男,我才是姦夫!」
門一甩,李千里這才抬起頭,正待教訓個幾句,見她螺髻半斜,翠翹金雀白碧桃,翠袖白襦藍披帛,臉上紅撲撲地,最要命的是胸前頸上出了汗,將紗衣緊貼在身上,鎖骨下用胭脂繪了繁複的花型,她氣鼓鼓的,胸口也劇烈地起伏著。李千里楞楞地看了片刻,才回過神輕咳:「什麼事生這麼大的氣?說給為師的聽聽。」
虞璇璣橫了她一眼,糾正說:「遠親,一個老夫人。」
果然是夢話……虞璇璣不悅地想,而且還是個沒人要的曠男的夢……咦?慢著……什麼是跟他一起睡……虞璇璣轉回頭看著上皇:「一起睡是……」
不過虞璇璣的際遇倒比其它女進士好些,她住在平康坊中,往來歌樓酒肆,平康坊中伎人有不少都聽過m.hetubook.com.com她、認識她,坊中女子大多身世凄涼,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也不在少數,此時聞得虞璇璣掄得女狀頭,倒是精神一振,說她給女人爭臉,比聞聽熟官人高中還要興奮,便把那些本待擲給男進士的,全都丟給了虞璇璣。
已是申時,用過中飯的官人們都走了,皇城中官署大部分只留了一兩個留直的,安上門的門卒無聊地站在崗位上,只見安上門街一個女子身影悠悠走來,翠袖白裙,門卒連忙將她攔下:「虞璇璣虞官人嗎?」
「妳不差我有差!」
「是。」
不過……便條都遞到安上門,表示他知道她的行蹤,裝死不去,明天見面不是更慘嗎?虞璇璣在臉上啪啪打了兩下,用力眨了眨眼睛甩掉那些可怕的想象……回身問了門卒后,往御史台去。
虞璇璣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敢問上皇,老師自己說……」
那雲深曲口的慧娘,更讓小婢用小金杯斟酒出來:「敬魁星娘子。」
「那好吧,別走遠,就在這池邊走走。」女皇淡淡地揮揮手。
「怕丟臉不做御史!做了御史還怕丟什麼臉!我要到京兆府告妳強行姦汙!」
「不是為夫的嗎?」
「不對。」
虞璇璣整個爆炸了,捶案大怒:「我敬你為師,你竟然拿我當幻想對象,會不會太過分!」
「得了狀頭就拔香頭,妳就不怕我對人說妳把我吃干抹盡就丟!」
「臣啟上皇,不對。」
上皇另一隻手扼在虞璇璣頸上,雖不大力,但是有東西壓在喉嚨上還是非常不舒服,她皺了皺眉,偏開頭:「臣啟上皇,臣是御史大夫弟子。」
果真是仙境一般的景色!虞璇璣在心中一贊,只見那三海池煙波浩淼,正中三座小樓矗立於怪石間,有如海上仙山,沿著池邊,是數以百計的楊柳,正是柳絲抽長時,滿眼新綠塗抹春風如畫,遠處是一片梨花,此時正當盛開,滿樹纖白迎風搖曳,偶有幾瓣隨風遊戲,拂到蕭玉環一身赤紅織金錦翻領袍上,虞璇璣口佔兩句:「誤點東君赤,疑是蝶影來。」
就是上皇在才令人擔心哪……侍郎默默地想,不過這事與他無干,不便多說,退出尚書公房時,透過門縫看見尚書那矮胖敦實的背影,不禁搖頭,這師生三代……哪有一點相像處?
「妹妹來過宮城?」
「呃……」虞璇璣回頭,李千里已經走開,左邊紫袍上有幾塊血跡,她心神一凜,知道他傷口破了,見他又想把几案放好,跟了幾步過去:「閃開。」
「微臣越州虞璇璣。」
「太子……也在場?」寂靜中,李千里出聲,虞璇璣點頭:「他說了什麼?」
「微臣先謝陛下,若非陛下鑒納殿下之言,微臣無面見天顏之日。」虞璇璣深深一拜,再轉向另一邊看起來明顯年輕很多的太子:「殿下大恩,請受微臣一拜。」
「兩儀殿雖氣派威嚴,不過沒什麼人氣,倒是後宮真是人間仙境,姊姊去一回就不想出來了。」蕭玉環笑著回答。
欸?什麼時候看出了我的心思?李千里抬起頭,虞璇璣柳眉倒豎,直瞪著他,他搔了搔下巴:「妳在說什麼?」
門卒請她稍待,奔入營房取了個打結蓋泥印的紙條:「這裡有一封御史大夫要給妳的便箋。」
等到人都到齊了,虞璇璣與白用誨起身領男女進士同謝房師,接著團團作揖,算是完成了同年相見,虞白二人互相謙讓了一番,這才派定幾位進士分別操持未來將近一個月中的四宴五會,女進士中又推了虞璇璣去與紅妝會接洽,以安排玉台宴。
等到虞璇璣終於走到御史台前,已是滿臉彤紅,額上頸上都是汗,偏偏訶子又綳得緊,不知為什麼讓她整個就是火氣很大。徑自殺入御史台,台中令史早收到李千里的命令,見虞璇璣一臉余怒未消,不敢多問,將她引到樓上御史大夫公房。
虞璇璣點頭,還是乖乖地按著晚輩禮儀,向李千里一拜致歉:「學生魯莽,望老師海涵。」
「死老頭?」
蕭玉環聽虞璇璣又是詠花又捧了她,見長風把落在自己肩頭的梨花吹向虞璇璣,在她身邊盤旋落下,便回了兩句:「願逐晴空月,不隨胡妖紅。」
前面是書架,李千里就站在背後,這才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再相信他一回,虞璇璣將白紵給他,手在hetubook.com.com胸前壓平了襦裙,他的手拿著白紵穿過腋下、胸前再到背後,繞了兩圈打成牢固的平結:「好了,對不起。」
虞璇璣感覺嘴角一抽一抽,額上青筋暴露,恨不得揪住李千裡衣領賞他兩巴掌,不過還是壓住火氣:「臣啟上皇,以上言語若確是李台主所言,只怕是夢話不是真實,上皇明鑒。」
那日來考試時呼來喝去的吏卒,此時整整齊齊地站在皇城外,一樣是在安上門前,禮部令史伸手止住進士團人往前去,微笑著向虞璇璣拱手:「賀喜女官人,皇城車馬止步,女官人請下交了解狀家狀與在下勘合,再與劉團長一齊入內安排次序。」
而這頭虞璇璣終於走出御史台,日影西斜,該快些回去了,她輕呼了口氣,決心把剛才台中的事跟上皇的胡說八道棄之腦後,全都別記在心裏!
虞璇璣四下一看,堂中約有十名進士,八男兩女,男人老少妍媸不一,兩位女進士都是少女模樣,羞羞怯怯地擠在一張案邊,她有點壞心地偷偷評論了人家一下,這才盈盈一拜:「學生見過房師,謝房師提拔。」
「他自己親口說的還有假?」上皇十足窮兇惡極地問。
天門街上人聲擾攘,聽得魁星娘子到了,紛紛伸長了脖子去看,指指點點說說評評,有羡有嫉,虞璇璣一揚臉,也不在意。她心中無限快意,今天是老娘的大日子,管你們說什麼!
「妳想說什麼?如果是大吼些個『上皇與老師有龍陽之癖』之類的廢話,就閉嘴吧!」上皇一臉小人得志的嘴臉,幸災樂禍地說,只是幸的災樂的禍都是李千里的。
李千里坐起身來,望著她轉身系裙的動作,好像還真的發生了什麼似的,他從懷中掏出汗巾壓住稍稍迸烈的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神智稍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氣得口不擇言,上一個能氣得他昏頭的人是虞三侍御……他苦笑,看來他跟虞家人犯沖……

「愛卿請起。」太子自然也聽得出來她還待保留之意,先說死了儘力是看在他是儲君,而且只是盡臣下本分,自是向女皇示誠了,他還沒有蠢到在母親面前質疑臣子對皇帝的忠誠,因此只是笑咪|咪地將她胸前風光欣賞一番,以待改日遇見李千里時,狠狠消遣他!
「閣下可是太原白用誨?」虞璇璣眨了眨眼睛,只見這白用誨高鼻深目,雙頰瘦削,與李千里一樣蓄著短須,她一笑:「在狀頭前,豈敢當個兄字?狀頭家學淵源,令兄白司馬的詩,我是常讀常誦的,也拜讀過狀頭詩文,自嘆弗如,往後既為同年,還望白兄多加指點。」
今日穿了襦裙沒有懷襟可放,出門又忘了帶著腕袋盛物,那便箋也不想捏在手裡,無處可放之下,只得找了個四下無人的地方,塞進胸前訶子里。要去見李千里嗎?虞璇璣捧著頭,長嘆一聲,上皇剛才跟她嘮叨了一堆與李千里相知相惜的故事,現在要是見了他,會不會自動把畫面敷演一番?
李千里聽見腳步聲,頭也沒抬:「徒兒來了。」
上皇不答,倒是旁邊一個威嚴低沉的女聲說:「父皇心緒不佳不欲多言,虞卿文採風流,獨佔鰲頭朕不意外,倒是太子當時一力保薦,有識人之明,虞卿當謝過太子。」
「愛卿請起。」太子這回倒不像在李千裏面前那麼劍拔弩張,他今日穿了一件天藍綢衫,頭上一頂起花銀冠,很是瀟洒,和藹可親地說:「原以為愛卿是璞玉,今日一見已是大器,往後還有用得著愛卿的地方,萬勿推辭。」
眼下是申初,正午的熱氣未散,虞璇璣剛才已經頂著大太陽走了好一段路,此時越走越熱、越熱越怒,捶了捶旁邊某個官署的粉牆,沒出氣反在拳頭上沾了白漆……上皇這臭老頭死老頭,都說了跟李千里沒關係,幹麼還要說些戀愛細節?臭老頭!為老不尊的無行色老頭!
「狗官!狗官!狗官!」虞璇璣怒不可遏,拍案的手又揪住李千裡衣襟,卻沒防著身子前傾,大約走得太久、又跪得太久,膝蓋發麻,一個重心不穩,竟直直往前壓,帶翻了几案,她連忙鬆開李千里想抓個什麼,手一揮竟勾住他脖子,差點沒把他頸椎扭斷,李千里側身想避,又把虞璇璣往前帶,她叫了一聲,右手正壓在他受傷無力的左臂上,結果竟硬生生把御史大夫和*圖*書推倒在榻,自己也摔在他身上,慌亂下想撐起身子,結果又壓在他傷口上,李千里悶哼一聲,左手痛得一收,抓在虞璇璣大腿上,她氣得一巴掌往他臉上招呼,他舉臂要擋、不小心一扯……
「娘的!我要聽的不是這個!」虞璇璣簡直氣得要翻案而起,勉強壓抑住怒氣,伸出三指直戳到李千里眼前:「三個字!三個詞!」
上皇起身,虞璇璣無奈何正待拜別女皇,卻被上皇一把扯了手腕:「走!」
虞璇璣獃著臉想了片刻,種種令人害羞的畫面一下子湧現,什麼上皇輕擰著李千里的鼻子說『小傻瓜,我怎麼會拋棄你呢?』、要不就是李千里從后抱住上皇『不,什麼都別說,讓我感受你的溫度!』……太有畫面了……虞璇璣一摀口,胃中一陣不舒服的感覺湧上來。
「說了,三個字!三個詞!」
「就為了個瘋老頭胡言亂語,妳就生氣了?」李千里輕描淡寫地說,目光稍一下滑,還好不是在喝水,要不可就唐突了她,不過……現在這個位子還真是上等雅座……
坐在侍郎身側上座一個年約三十的高大男子起身,拱手說:「早聞虞兄文采卓著,小弟忝居狀頭,甚是羞愧。」
「虞官人請入。」令史說,她謝了一聲,氣沖沖地就衝進公房,砰地一聲甩上門,令史嚇了一跳:「還摔門,這小娘子還真爆。」
「妳怎麼知道是夢話?」上皇放開她,故作驚訝地說,隨即又狡猾地一笑:「好吧,這些是上回跟他一起睡的時候他說的夢話。」
李千里聞言,抬眼凝視片刻,轉開視線:「那些話是為師與上皇閑聊男人話題時說的,並無惡意,徒兒既然介意,往後不說就是了。」
「我倒要問你在說什麼!什麼叫『當年我被仇家追殺跌下山谷,被她無意間救到,還用身體幫我取暖結果擦槍走火,隔日起身她已不見蹤影。後來我進京趕考在佛寺又遇到她,於是爬牆進去暗通款曲搞出人命后,她說不要我負責又離去,之後我回老家迎娶指腹為婚之妻,結果聽說妻子被人搞大肚子,我俠義心腸於是還是慨然迎娶,結果妻家無顏嫁女為正妻,所以嫁作妾室,洞房那天一看,竟然就是她,於是名為愛妾實是夫人』!」虞璇璣一口氣一字不漏地說完,這是她的絕技之一,聽八卦過耳不忘,說畢,她氣呼呼地走到李千里案前,啪地一聲跪坐在他面前,直眉豎眼地瞪著他:「學生愚鈍,請老師見教!」
「我是姦夫!」
「有勞。」虞璇璣接了便箋,就著天光拆開來看:「速來御史台……還真他娘的省筆墨……」
「哼哼,千千親點的女狀頭,我自然要好好與她切磋詩文一番。」上皇一邊扳得手指喀啦喀啦響,一邊惡狠狠地盯著虞璇璣。
「行,妳再與我說吧!」慧娘笑著應了。
虞璇璣與蕭玉環並肩跟在那中使身後,沿著安上門街往北走,穿過長樂門、恭禮門,經過門下省、弘文館、史館,虞璇璣稍稍抬頭,只見左邊層迭巍峨,全是赤紅瓦,她是第一次離太極殿這麼近,顧不上多看,那中使已帶她們入虔化門,便是入了宮城。
即使是站在兩儀殿的旁邊,也有種暈眩的感覺,女皇正寢兩儀殿巍然立於大吉、立政、萬春、千秋、百福、承香六殿組成的宮殿群之上,漢白玉砌的梯台從兩儀門鋪起,直伸到黃木糊紗雙開門前,外間是八十一根赭色頂樑柱,撐住寬五間面長九間的大殿,朱瓦從鴟尾往前後左右往下鋪,直鋪到印有『兩儀宮瓦』的瓦當上。
李千里其實痛得額上沁汗,也顧不上客氣,撈起袖子,繃帶上紅了一大塊,虞璇璣小心地拆下繃帶,按住傷口,止住汨汨流出的血,李千里說了何處有葯,虞璇璣拿了來,稍止住血,輕輕敷上一層止血散,再給他綁好繃帶。本想問他一聲疼不疼,不過想到他那三字三詞只講了一個,誠意不足,便不問了。
虞璇璣走出去,關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李千里不由得輕嘆一聲,回身要繼續辦公,卻見榻上一張字條,一看卻是自己剛才寫的便箋,顯然從虞璇璣身上掉出來的……不過他沒看見虞璇璣拿了什麼香囊荷包,而又非常清楚那套衣衫沒有地方可以藏東西,那她把這張字條放在哪呢?拿起字條,聞見濃郁的青木香,他將紙條在鼻前扇了扇,感覺和*圖*書她的味道貼得好近……不忍丟棄,不如放在心口,他將紙條放到紫袍懷襟中。
「娘的!怎麼可能是嫁給我!」虞璇璣終於爆走了,揪著他就劈哩啪啦一陣獅吼:「先黜落我又關三天,結果說是要拜師,拜完師才發現你被追殺不是開玩笑的!到這種時候還在說自以為好笑的笑話!『對不起』三個字會不會說?你明明就跟上皇有一腿,小兩口吵架扯上我幹什麼?害我今天來回走了兩個時辰路,就是被個臭老頭壓在柳樹上聽他說你跟他二十年來卿卿我我的事,還差點被他妒狂行兇!害我不縱慾險些亡身!到了還在說什麼嫁給我的笑話!我要聽的是『對不起』、『我錯了』、『我雜碎』!說!」
「臣啟上皇,是。」
虞璇璣拾起裙襬,稍一整衣,想了想少時父母教的閨秀行儀,此時拾階而上,除了織金重台履,裊裊婷婷走入正堂。
「徒兒想聽什麼?」
「情人?」蕭玉環問。
「父皇要做什麼?」女皇皺著眉說。
「妳遲疑了一下,騙人!給我說實話!」
在激動的紅顏與稍一低眼就看得到的風景夾攻下,李千里一咬牙,終於說:「嫁給我。」
那白用誨自是客套了一番,又順勢將她引見其它男性同年,有些早已認識,有些是聞名未見人,有些還是初回聞得,眾進士對她也是好奇得很,本也以為她馳名天下十年,最少也是四十開外的中年婦人,此時見她還是少婦年紀,衣衫高華,體態風流,都起了結交的心,只是說實在的,在座未婚者雖不少,並無一人在此次會面后將她列在婚嫁名單,全然不是平日道聽途說哪個官家女美就嚮往不已的心態,畢竟她文名響亮之餘,輕薄之名也不脛而走,加上她的好友李寄蘭是半個西京都聞名的女冠,各種緋聞在她出闈后,早已傳了個滿天飛。
劉牢新自然看得出她身上衣衫貴重,輕聲提醒。虞璇璣連忙提起裙襬,露出羅襪,小心地閃過地上的燕子排泄物,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只怕衣衫給沒眼色的傻燕弄壞了。
「死上皇?」
眾人分撥已定,只待明日一早過堂拜師見相,傍晚到江月山亭赴座師主辦的相識宴,這便散去,卻見一中使大步走入,與禮部侍郎見禮:「侍郎安好?」
「徒兒明白,為師也就放心了。」李千里何等機敏,一聽就知道她之前拔香頭說的是氣話,淡淡一笑說。
眾人靜默,禮部侍郎叫了虞蕭二人跟上,兩人便與那中使一同辭去,侍郎送走議論紛紛的進士們,略一思忖,便入內稟報尚書,不一會,又出來命人送了便條往御史台,這才入內:「下官已命人送信與台主。」
「狗官!你有膽就去告!我樂得當一回姦夫,不過聽說淫|婦要繞街三日,你不怕丟臉就去!」
「大不了拔香頭!」
但是……她回頭看了御史台一眼。
虞璇璣挑了挑眉,這不是白問嗎?前面都說是徒了:「呃……弟子。」
劉牢新早與禮部小吏混得熟了,自是替虞璇璣送上解狀家狀,進士團人扶她下馬,劉牢新便打發他們到旁邊稍候,自己跟在虞璇璣身後安步當車走入皇城。
「不是。」
出了城門走過一陣,經過張貼金榜的禮部南院,轉入禮部,依然是報名的過堂,依然是那兩名為她報名的令史,此時都是一臉笑意盈盈,將她迎入禮部正堂,劉牢新是民,沒有進堂的身份,只留在外面處理明日過堂拜見的事。
「李千里收妳為徒了?」
「哎呀,女狀頭來了。」禮部侍郎笑著招呼。
李千里說完,又問了些話,知道女皇此番在虞璇璣面前說起太子保薦,心中暗覺有些不妙,只是這些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麼發展,暫且擱置,便叫虞璇璣出去。
「嗯……他知道就夠了。」一個鬚髮皆白,個子矮小的紫袍官員背對著侍郎,他前面放著一盤棋,手中拿著棋譜,自己跟自己下棋:「橫豎那老流氓在,好徒孫不會出事的。」
兩人吵鬧不休,到最後虞璇璣鬆開一手拍案:「你這狗官!閉嘴!」
虞璇璣認識的胡漢酒家都與她慶賀,她自拱手相謝,一路出了平康坊北門,往左轉便是天門街,天門街上早有幾個男進士也都是跨馬來到,人人都是衣衫鮮麗,一派魁星天仙似的模樣,也有許多落第士子從皇城出來,若不是低頭垂手倉皇走避,就是背手揚臉橫眉https://m.hetubook.com.com冷對,人間冷暖,盡在此間。
虞璇璣將對話全數說來,李千里皺著眉頭說:「妳回太子的話回得不錯,他與我不合,當初保薦妳、如今拉攏妳,都是一個意思,往後妳要多加小心。」
「中使有何事見教?」
兩人隨那中使沿著日華門繞了半圈,又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來到宮城最深處的三海池畔。
本來慣例大多是禮部侍郎知貢舉,此次李千里被指定主持,禮部侍郎也必須陪同,與其它考官同稱房師,官場慣例,房師與進士雖不及座師那樣親近,也是怠慢不得,禮部侍郎笑著受她一拜:「哪裡是我提拔,是李台主慧眼識英雄。」
「老不死?」
「上皇、陛下、主夫與東宮閑坐御苑,聞聽進士來了,傳語要見女狀頭虞璇璣與宗女進士蕭玉環,下官是來接人的。」
「呃……」虞璇璣在右臉上打了兩下,把抽得僵硬的臉稍稍恢復,才說:「微臣只是想說……」
「整個朝廷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又是把正常的話說給不對的聽者,這是上皇放的大絕。
「謝過姊姊。」虞璇璣一擋,仰脖喝乾,亮杯底:「我過幾日要請客,想借姊姊地方。」
「也是人家送的。」
「妳是他的小妾對不對?」
走過高達數丈的城門,只聽得燕鳴啾啾,虞璇璣抬頭上看,這才發現城門洞中一顆顆都是燕巢,這燕鳴聲這麼大,四回入考時怎麼都沒發現呢?她微微一笑,想起來了,是考試時人聲吵雜,加上只想早點進考場,無心細看,此時閑步走來,才聽得見春燕呢喃,才看得見銜泥築巢。
繚綾裙質地光滑,白紵綁了前面滑了後面,虞璇璣手忙腳亂之下更是欲速則不達,氣得連連跺腳。卻有人握住她肩膀,像有什麼東西竄過身體,虞璇璣一聳肩,卻聽李千里說:「白紵給我,妳圍好了襦裙。」
虞璇璣不是聖人不是仙人,更不淡泊名利,若是真淡泊就不會來考試了。到了此時,即使早有準備,也按捺不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驕傲,一身光鮮,高坐馬上,雖不是二八豆蔻,也不過區區三十春,雖沒有傾國容顏,也好歹算得上姿容清媚,女人的美麗畢竟不在美貌在風華,自信十足自有一派跌宕風流。
至於女進士們,此時的待遇就稍嫌黯淡了,其因無他,正常的婦女頂多為她們喝采幾聲,怎麼可能將定情信物擲與她們?有點身份的男子,雖然也有愛慕才華的,但是大多對女進士僅只友誼,並不欲再進一步,原因很簡單,誰都不願娶個可能官位比自己大的老婆。
車馬喧喧,人聲沸沸,西京一百多坊中的閑人,但凡有點空閑的,一聽家裡附近有篩鑼喝道的聲音,都紛紛跑出來看,小家碧玉倚門笑看,閨閣名媛捲簾相視,見著年少貌美的郎君,便把香囊綉袋鮮花詩稿往他身上拋,旁邊的進士團人自不是雇來吃閑飯的,此時護在郎君左右前後的四個人都背著個大竹簍,眼捷手快把擲來的東西收到簍中,之後再送與郎君看。
「我堂堂御史大夫,妳竟敢叫我狗官!我要告上朝廷!」
「狗官!」虞璇璣又羞又氣,左手連忙拉住直往下溜的繚綾襦裙,急忙從李千裏手中搶過系胸白紵,急忙起身背過去將襦裙系好,真要命,要是她的手再晚一步壓住襦裙,就什麼都看光了……
去你娘親的還要爬樓梯!虞璇璣更加暴怒,但是她又知道這是自己無來由地生氣,不能對人亂髮,只能自己生悶氣。到了公房外廊上,令史請她稍待,自去通報,虞璇璣像個焦躁螞蟻似地在廊上繞來繞去,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御史台很是陰涼,但是她反而越覺得喘不過氣、越覺得生氣了。
「魁星娘子跨馬遊街!」進士團人趾高氣昂地喝道。
「寶寶!」上皇突然發難,指著虞璇璣說:「這女人我帶走了!」
「妳是他什麼人?」

「橫豎我本就被認為是無行之人,京中傳說是我情人的都可以排到南山去了,不差你一個!」
「連拜師酒都喝了?」
「是,每年宗室都有一次賜宴,我來過好多遍了,只是都跟陛下上皇隔得很遠。」蕭玉環答,她看看虞璇璣的衣衫,拉著虞璇璣的袖子看:「這是亳州紗吧?蛋青色澤均勻,又輕又細,配著姊姊玉臂真好看。」
「嗯。」虞璇璣沉吟,在公房中相了相,拿了水跟面巾來:「撈起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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