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紫玉卷
第三章 新氣象

「怎麼看起來像是有人想挑撥呢?」
「就是!學著點!」身為韋左丞親姑夫的左僕射說。
然而三位御史卻只是點點頭,並沒有欣喜之色,韋中丞說:「推事院這邊已經騰出空間,歷年來宮市使轄下內侍的罪狀也已經搬出來,只待明日你們遣東宮衛率府的人去抓人,杜相公也已經吩咐下來,讓御史台全力配合,二位只管放手去做。」
「如果全都攆走才奇怪,有幾個人留下來的話就不奇怪。」左僕射說,挾了一口魚膾嚼著,咽下去了才說:「靴子里有石頭,不能穿靴的時候就放著,要穿靴當然要把石頭弄掉了。」
「不是想留吧?是已經有不少人求你去吧?」郭供奉說。
女皇沒有回答,也不像往常那樣冷冷地瞪著父親,只是微微抿嘴,輕笑了一聲,上皇卻動了動耳根:「妳是不是在笑啊?」
「嗯。」女皇頭也不抬。
「阿爺。」女皇淡淡地說。
今日,兩位王待詔都是春風滿面,因為他們兩人陞官的文書已經通過吏部的關卡,只等干出幾件大事站穩腳步,就可以公開宣布了。在內定的命令中,王丕升為門下省左散騎常侍、而王叔聞則是起居舍人兼翰林學士。這兩個職位非比尋常,門下省的主官侍中以下有兩個體系,一是職掌行政駁議、一是職掌諫諍皇帝,而諫官體系的負責人就是左散騎常侍,位在正三品上,簡稱左常侍。
此言一出,韋中丞與任端側目而視,鍾中丞也不管其他同僚的眼光,只是平靜而深沉地說:「良禽擇木而棲,本無對錯,但是你們現在不是御史了,行事為人,謹慎為好,不能再隨己意任意結怨,務必小心、務必小心。」
「怎麼了?」高主簿跟出來。
「君主不能受制於奴、更不可受恩于奴。」
「只是短短五天就用了兩回,聽說明天還有那二王的任命狀也是墨敕親封,吏部那邊有人抱怨,這跟斜封官有什麼不同?」韋尚書說。
「是嘛?不過我記得書待詔里,行書、草書的那幾個,字真是不錯的,棋待詔嘛……有兩個常陪上皇下棋的,都攆走了,好像有點奇怪呢!」中書舍人故作困惑地說。
這是崔湘河仕途的開始。
上皇父女二人難得地同乘一駕輅車,各據東西首,上皇直直地躺著,屈起右腿,膝蓋靠著車壁,臉上蓋著那把從春扇到冬的蒲扇,時不時撓撓肚子,女皇則盤膝坐在一張條案后,虔心抄著經文。
李韋二人跨過中書令廳的檐廊,一陣狂風突起,紫薇樹沙沙作響,狂風倏止,吹走的花瓣便落在中書令廳的瓦片上,有如花箋上的灑金點一般。李貞一與韋尚書同時止步,駐足望著一群鴿子從禁苑方向飛來,輕輕落在庭中,遍地紫花上,印上一個個小小的鴿子足跡。
崔湘河兀自叩頭,像在家裡對著父母那樣絮叨:「回稟陛下,微臣這匹馬前些日子借朋友騎至關東,本想著應該是見了世面會好些,又想首次從駕,不好帶家裡騎慣的老馬,雜在隊伍中,顯得不體面。只是沒想到這馬怕田鼠的性子還是沒變,適才一隻田鼠竄出,這馬就嚇壞了……總是微臣調|教無方、做事輕率,請陛下治罪。」
韋尚書托著他的手肘,輕聲說:「上邊的舉動,果真不出姊夫所料。」
韋左丞看看四周,見杜君卿專心吃東西,沒有幫腔的意思,只好硬著頭皮說:「待詔的事,學士院這邊向來是不管的,我也不清楚。」
女皇一邊聽,一邊以袖掩口微笑,心想此人可以將好馬借給朋友,也是個輕財仗義的好孩子,便一揮手說:「本來是該治你罪,不過看你摔成這樣,也是吃了教訓,就不罰了,你去吧!」
女皇直直地看著,終於看到那人探出頭來,卻是滿臉泥水,忍俊不禁,竟噗哧一聲大笑和_圖_書出來。所有人其實都想笑,一見女皇展顏,也都湊趣跟著大笑起來,女皇笑得直不起腰,連聲說:「還不快把他拉起來、帶他過來。」
「快走!混帳東西!」、「新君登極,看你們這些米蟲還往哪裡鑽!」、「欺壓百姓!你們也有今日!」……聽到諸如此類的話語從東宮軍士的口中冒出,被派來檢校的御史們,都是哭笑不得,郭供奉則是眉毛挑得老高,一臉像看到髒東西似的表情。
「給新主子打下手,不習慣嘛!從前是當家主母的人,現在要聽新主子的下人使喚,自然不同以往。」高主簿笑嘻嘻地說,似乎蠻不在乎又似乎是這事在他心裏縈繞已久:「古往今來都是天無二日,如今是一次有三個太陽,這真也夠曬的,是吧?」

女皇微微睜大眼,眼中帶著笑意,很少有人會用這樣的口氣與她說話,像是很親近的子侄。她一揚眉,想嚇嚇他:「先記在你頭上,等你下次再錯,兩罪並罰。」
雖然形式於己有利,但是李貞一的神色卻有些愁苦:「至少他們還做了些真的該做的事,在垮台之前,我們要維持住朝廷的運作應當不難……他們要變、要新,我們要穩,只要朝廷穩如泰山,我們就立於不敗之地。」
上皇完全沒有半點計謀被戳破的尷尬,只是做了個鬼臉:「我不說,不代表人家不做,骨肉相殘可是我們蕭家的悠久傳統,妳防著點的好。」
韋尚書點頭,李貞一走上台階,回眸望著皇城,中書令廳的檐下很寬敞,可以明顯看見有沒有人偷聽,站在正中,只要湊在耳邊說話,也不會有人聽見:「關鍵是杜君卿,他只要兩不相幫,就能分出勝負。」
上皇唔了一聲,靠著靠枕坐了一會兒,就仰面睡著了,女皇撩開簾幕,下車去走一走。官道兩邊的田地大多是公田或者王公大臣的封田,有許多家奴官奴耕作,自然是一片五榖豐登的景象。
最受信任的王丕,向來坐在永貞皇帝的左邊,擔任傳遞文書與發言的角色,此時,他雙手呈上一卷章程:「臣等已將清單交予牛昭容,昭容前日已命宮市令採買。昭容是陛下愛寵,宮市令那邊正想巴結,所以辦得勤快,已探聽清楚,明日會派出一批內侍出宮,屆時便使人捕捉,開大獄、追究此事。」
「唷? 」
話說到這裏,本來應該告辭,一向不多話的鍾中丞卻皺著眉說:「子元、夢得,你們兩個可要小心哪!」
「清娘……」高主簿難得地喊了郭供奉的名字、而且是本名,與她並肩而立,雙手卻攏在袖裡,裝做沒事似地與軍士們點頭:「妳知道我們的處境。」郭供奉沉下臉,嘀咕說:「好在冬選就要開始了,我今年一定要調得遠遠的,去安南都比在這裏好。」
而起居舍人雖然只是從六品上,卻也屬於中書省的諫諍系統之下,主掌皇帝的言論制誥,彙整之後,按季交予史館,然而安排這個職位不過是讓王叔聞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皇帝身邊而已,真正的要職乃是翰林學士。翰林學士沒有品級,但是朝廷制度上認可能為皇帝出謀畫策、草擬詔書的人,人稱『內相』,向來只有德高望重、或者文采出眾的官員才能擔任,從來沒有一個流外官可以任學士。這兩道人事命令,雖然沒有正式賦予二王行政上的實權,卻已經是公然將他們放在『諫諍』系統之下,一來表示他們不過是諫臣、二來也在他們頭上立了諫臣無罪的大傘。
上皇一翻眼,耍賴說:「我就是不喜歡他、一見他就討厭,怎麼樣?」
郭供奉沉默地想著,半晌才說:「若是台主在,御史台怎麼會落到這個境地?」
其實那天還有個瘋老頭在旁邊拍手叫好、順便拿出兩個碗賭和_圖_書誰贏吧……親眼見過那個場面的人在心中想。
「說到底是也是阿爺的孫子,為什麼就不能對他寬容些!」女皇緊盯著上皇說。
「我說啊,妳不擔心昭夜嗎?」
高主簿別開臉,見東宮衛率府收隊,而東市裡的百姓兀自歡呼萬歲,嘴角一抿,露出一個像是嘲笑也像是悲憫的表情:「走吧,戲演完了,該我們上去拆檯子了。」
「啟稟陛下,微臣是弘暉甲子科進士,新補左神策軍騎曹參軍,清河崔湘河。」崔湘河叩首,本來第一次面對女皇應該是戰戰兢兢的,但是他出了這麼大的丑,現在只覺得非常懊惱羞愧,完全沒想到應該害怕緊張:「首次從駕東巡,便驚擾聖駕,微臣罪該萬死。」
「哦,那個。」上皇拿下臉上的扇子,搔搔沒有頭髮的頭頂,大大方方地說:「是我讓他說的,怎麼樣?」
杜君卿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微笑著看了看韋左丞,目光卻又落到中書令的位子上,與李貞一四目相對,微微欠身。他在心中審時度勢,知道韋左丞在宰相班子里是說不上話的,而真正有發言權與決策權的李貞一,卻對這一連串舉動沒有反應……是怎麼回事?他低眉斂目吃著自己盤中的畢羅,不敢期待是李貞一老邁昏聵。
有個軍士正要接過,卻聽那頭率官大喝一聲,三兩下奔來,劈手奪過久盞還給商家,反手就啪啪兩聲甩了那軍士兩個大耳括子:「混帳下三濫八輩子不長眼的死鱉!誰讓你喝了!還有軍紀沒有?王師只有出征凱旋才能受百姓供養,你算他娘的什麼東西!敢受父老相請?來人!把這不要臉的米蟲膿包給我扠回去,抽他三十鞭子!」
韋尚書沒說什麼,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看不見的華清宮。
「清河崔家郎啊?果然是名門風範。」女皇對五姓子弟本就很有好感,此時見他還能一字一句地應對,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唯唯諾諾、結結巴巴,又更有好感:「從駕怎麼也不挑性子溫吞的馬?要傷著旁人怎麼辦呢?」
「不好吧!」崔湘河嚇了一跳,擠出非常不自然的笑:「陛下,我們打個商量,先罰這次,等到下次呢……就罰輕一點、或者不要罰,這樣好不好?」
柳子元與劉夢得低著臉,卻都強自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直待退出之後,柳劉二人便趕往御史台見兩位中丞與任端,商定明日之事。
「如同阿爺至今仍擔心女兒一般,女兒以為,天下沒有不擔心孩子的父母。」女皇說。
「啊!有蛇!滾開!!!滾開滾開!!!」那人雞貓子喊叫也似,卻爬不起來,只見草不停地晃動著。好不容易,那人終於站起身,爬上田埂,正要回到官道上,卻不知踩到什麼,腳一滑,又直溜下去。
然而這兩道命令之後,兩位王學士還準備了更多如驚濤駭浪一般的新政要擊打朝廷這艘又舊又臭的老船。一切都將在女皇離京之後啟動,所以永貞皇帝才要急著回宮。
「整治這些宦官是很解氣不錯,論理我也應該解氣,但是不知為何,我覺得心裏發堵。」郭供奉抿著嘴,緊鎖眉頭。
內侍被抓入御史台內審問,還連帶著抓了不少倚靠內侍做威做福的小吏兵卒,這些人把推事院塞得滿滿的,御史台內已經很久不見這樣的景象。御史台內官吏庶仆奔走往來,送卷宗的、送口供的、請示上級的……人人忙得不落座,杜君卿也特別撥了下午的時間來處置此事。
「為什麼?」
「什麼意思?」
「陛下英明。」眾人俯拜。
「不至於,今上也不傻,他把兒子們都拘管得緊,崇昌郡主也沒有能力兵變。我怕的是內侍那邊激出變來,廢今上再立新君,若是這樣,就麻煩了,千萬不能讓他們擁立新君。」李貞一的眸中顯出憂心,花白和*圖*書的鬍鬚微微飄動:
「還臭小子,人家都有養孫啦!」
「是妳都不聽阿爺說話,偏喜歡聽竇文場那臭小子的話。」
「不會燒到我們身上吧?」永貞皇帝問。
「墨詔啊……」李貞一喃喃地說,墨詔墨敕都是皇帝親筆書寫的詔敕,象徵著直接由皇帝發出、不經三省而發出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皇命,但是李貞一卻搖著頭說:「赤手空拳對抗數萬官僚與經國大典很不容易,墨詔是唯一的武器,自然是要用的。」
「咦?不罰嗎?」崔湘河錯愕,一時忘了不該抬頭的規矩,竟抬起頭看向女皇:「但是微臣驚擾聖駕了呀!」
韋左丞漲紅了臉,他這才知道中書舍人是公然向群相揭露二王在待詔院排除異己的行為,其實待詔院里,換誰當權都是這樣,只是在群相聚集的時候說出來,顯得想看笑話。
「他說起玄武門。」
算是韋左丞表兄的右僕射看向遠方,有點懷念地說:「是說,我記得有某個人三十歲拜相那天還跟當時的中書令差點打起來呢!好久沒那麼熱鬧了!」
「承兄謬獎。」杜君卿也回禮。
王叔聞卻很精明,緩緩地說:「宮中沒有的東西,採買本是天經地義,問題是本當以市價購買卻強取豪奪,這自然與開立清單的人無干。」
「真是愜意啊……」李貞一感嘆,佇杖緩緩而行。
東宮黨人全數聚集,還有新安插到宰相班子的韋學士也在其中,永貞皇帝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明天的章程都擬妥了嗎?」
「那就好。」永貞皇帝點頭,手扶几案,得意地笑了:「明日大幹一場,一掃妖氛!務必好生懲戒這些可恨的奴才!」
此話一出,眾人都停箸看向韋左丞,只見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嗯……那些待詔不都年紀大了嗎?新君登極,換些新人嘛!」
「我倒是想留在京里。」高主簿背著手說。
柳劉二人雖暗笑他迂腐,卻也明白這是一片惜才之情,拱手欠身作揖而去。剩下三位御史面面相覷,任端沒有明顯的立場,單純跟東宮一派杠習慣了,韋中丞只是看向鍾中丞,一笑、一眨眼,什麼也沒說,而鍾中丞卻顯得有些冷漠。
斜封官,是從前皇親們賣官后,將名單呈予皇帝,皇帝以墨敕親書後,在封套上斜折,意思是讓吏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此事在明皇帝之後就沒有出現,對於掌管官員詮選的吏部來說,斜封官的出現是侵奪了他們的職權、也是嚴重不尊重吏部的自主權。
在御史台與東宮衛率府的合作下,隔日果然在東市逮到一票肆意勒索的內侍。只見東宮衛率府的軍士們人人身穿新甲胄、扎著新裹頭,一派雄壯威武,如鷹攫兔雀一般,拎著那些內侍們出來。
「論實力不足以與神皇陛下抗衡,只能從百姓中積聚民氣,也不意外。」高主簿聳聳肩,一攤手說:「再說,掃門口總比蓋宅子容易。」
「待詔的事,韋學士不清楚,京兆尹蕭實貶官的事,不能說不清楚了吧?」中書舍人又笑咪|咪地追問,提起酒壺在韋左丞的酒盞上一斟:「蕭實是宗室,又是神皇陛下特意簡拔的人,只憑某些住在京城的旁人一句話就免了,好像……」
上皇一攤手,用扇柄摳著耳朵:「我想妳該有點防心。」
但是此時的太極宮中,卻無暇去管女皇上皇那邊發生的事,就在太子、現在的永貞皇帝送母親與祖父車駕至灞上,一等車駕消失在眼線中,便轉身急馳。入春明門,永貞皇帝與一眾隨從王公大臣,奔上馬道,從夾城回到玄武門、穿過後宮回到兩儀殿。
郭供奉簡直看不下去,一扭頭便出了東市的坊門, 不耐煩地叉腰站在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軍士、內侍與百姓。
「治國的關鍵,無非就是管錢管兵,外朝的錢在杜m•hetubook.com•com君卿手上,兵在神皇陛下手裡,但是內朝的錢跟兵都在內侍手裡。宮市對內侍省來說是九牛一毛,不過是小內侍們摟點油水的小水溝而已,真正的金山銀海是庫房,本來令渠已經收回來管著,但是他死後就不知道了。至於兵,神策軍里的狀況錯綜複雜,也許有想投靠今上的,不過最終都還是看兩個中尉,今上能夠控制的只有東宮衛率府轄下那些人而已。」李貞一雙手撐在杖頭,極目遠望,隱隱看見遠處的西明寺塔:「我估計還會再干幾件得人心的事,接著就是奪兵權了。只是神策軍是內侍省的心頭肉,做得粗了,惹惱內侍省可不是好玩的。」
永貞皇帝滿意地摸摸鬍子,又問:「御史台那邊呢?」

「寶寶啊。」上皇喊了一聲,女皇嗯了一聲,就聽他在扇子下說:「西川那邊的事,妳聽說了嗎?」
「官長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那商家連忙作揖陪笑,要為那軍士求情:「都是小老兒手賤,不知規矩,才拿家裡這些見不得台盤的東西出來,也是這位軍長賞臉,並非軍長之過,請官長貴手高抬、貴手高抬。」
「哦……今上果真是仁君哪!」、「官長辛苦、官長辛苦。」……商胡們一邊還禮、一邊謹慎地回答,這是他們寄居梁國養成的習慣:不輕易相信官府。然而旁邊圍著的商家與閑人卻不這麼靈敏,紛紛額手相慶,歡呼聖明,有些被欺壓得苦的商販,更是主動拿出酒水涼漿請軍士用。
「嗯。」
「侍御史們等這一天等得久了,介入自然是沒問題。」劉夢得說。
「我說,阿誼啊!」韋尚書叫了一聲,那韋左丞臉色瞬間難看,無奈他是韋尚書的族侄,不得不應了一聲,就聽韋尚書說:「眼下最年輕的就是你了,多跟君卿兄學著點!解釋自己經手的事都解釋得坑坑巴巴的,怎麼做宰相?」
郭供奉咬著牙,湊在高主簿耳邊說:「一國之君,什麼時候淪落到這種要討好百姓的程度了?」
女皇佇杖遠望著這一條似乎可以綿延到天盡頭的官道,心中雖有萬千思緒,卻又無處可發,只能長長喟嘆。此時,卻聽見後面一聲馬鳴,伴隨著重物落地與有人『唉唷唉唷』的聲音,女皇轉頭,只見有一匹白馬兀自亂蹦亂跳,而有一個青衫小官看似從馬上摔下,竟一路從官道滾到田中,驚起田上啄食的鳥兒。
「呸!」郭供奉啐了他一口,怒目相視:「少賣乖,你就是叫人一聲阿翁也不是他手裡的寶,裝什麼乖巧?看了就討厭。」
女皇正想駁他幾句,卻被老父那張仰著臉、翻白眼、鼓著腮幫子的樣子給氣笑了:「阿爺若不是阿爺,真想打下去。」
女皇向他一笑。
「還敢有下次?」女皇故意板著臉。
「阿千做出頭鳥啄東川的事,也有幾年了吧?」
此言一出,幾個神策軍士三兩下就把那人拉起來,架到女皇跟前。女皇好不容易收了笑,要是按著往常的性子,應該端起臉才是,但是一看見那人幞頭上滴著泥水,被軍士們反剪雙手,垂頭喪氣地跪著,就覺得有些可憐又可笑,便溫柔地問:「你是文官?叫什麼名字?」
在新君登極那篇令人心驚膽跳的詔書發出后,女皇默默地把上皇帶離了西京城。悲慘凄涼的秋雨方歇,環繞著西京的八水沿岸長滿了蘆葦,金風吹開一地秋色,只見鳥獸出沒其間,又是舳艫相接,南船歸鄉的時候。
女皇眱他一眼,心中明知這是老父的計中計,卻也不想再追究,嘆了口氣:「往後不可以再這樣了,若有話,直接與女兒說就是,這樣傳來傳去,話到我耳中變了樣子,到了旁人耳中,還不知做出什麼來,不可不慎。」
「如此,有勞中丞與任端了。」劉夢得拱手說。
韋左丞愣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下,杜君卿悠悠地說:「蕭實既是宗室,那就是家國一體,應當精白乃心,上體君憂、下撫百姓才是。這人趁著大行皇帝國喪、神皇陛下禪讓之際,仗著自己是宗室,就橫徵暴斂,怕陛下下詔免稅沒了由頭從百姓口中掏食,明明春旱夏荒、收成不豐,竟欺君說不需免賦。今上登基,京畿免賦,他竟扣住詔書,繼續徵收賦稅,中飽私囊。這等禽獸之行,換作尋常官吏早該流放,正因為是神皇陛下親簡、也念他有過薄德,這才由陛下下詔貶為通州長史。再者,他是宗室,所謂家齊而後國治,這是陛下自清門戶,我認為沒什麼不當的。」
這一日,宰相會議后,新的群相在中書政事堂內會食,李貞一坐在上首,三省長官坐在左邊,加銜的宰相坐在右邊。食案呈上之後,眾人入座,卻聽還掛著翰林學士頭銜的中書舍人笑問同是學士的韋左丞:「韋學士,昨日入翰林院,怎麼見待詔院那邊不少人在收拾細軟?」
女皇輕笑,伸手扶了上皇一把:「隨行的是左神策軍兩個行營,過了陝州,就是鎮國軍接防,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不是因為蕭實欺壓百姓嗎?京城的人都知道啊!」韋左丞連忙抗辯。中書舍人把酒壺拿回來,在自己盞中一點:「知道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不是就應該由御史台彈劾嗎?」
「今上登極下詔明令宮市所需必須按價付錢,就有這些混帳東西不遵旨意,所以命我們將這些人逮回宮中,交給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審理。」奉命親自押陣前來的率官正待這一問,此時拱手向眾人團團一揖:「今上從王學士那裡聽說過諸位的委屈,早就有意主持公道,只是從前身為儲君,不好對神皇陛下的奴僕說三道四。今時登基,本也是一片慈心,想著以制誥警告他們也就是了,未想這些狗奴陽奉陰違,又來欺侮坊里,我等便奉聖命來捉拿了,諸位莫驚。」
平日喧鬧的東市,本來聽說有中使要來,都掩門遮扉、捲簾收旗,假裝不營業,此時聽到外面有動靜,紛紛探頭出來查看。幾個膽子大、資格老的商胡小心翼翼地詢問:「敢問官長,這是……」
崔湘河呆了一下,竟然是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微臣從來不想有下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向阿娘保證沒有下次,就一定還有下次……」
「台主不是一直都在嗎?只是姓李姓杜而已。」高主簿笑著說。
「離京前,將軍與我說了些話,可是你教的?」
群相會食是不允許任何人打擾的,因此大家安靜地吃完了飯,各自散去,只留下韋尚書,他陪李貞一散步到中書令廳。中書省內有不少紫薇花,此時正當花季,滿樹紫紅,中書令廳前的紫薇花更是茂密,李貞一不許人來掃花,只命掃去磚道上的落花即可。
「像玄武門嗎?」韋尚書試探著說。
上皇嘆口氣,翻過身假作委屈:「嗚……雖說聽妳叫聲爺是期待很久沒錯啦,但是寶寶啊,妳好不好叫得親熱些?像妳那表妹叫妳姑父那樣:阿爺~~~~把聲音拉長長的,好不好?」
李貞一默默吃飯,嘴角卻含笑,心中暗贊這篇文章作得真好。便看向韋尚書,很意外地看見韋尚書也笑著點頭:「君卿兄這話說得在理。」
「就是臭小子!臭小子!」上皇嘟囔,緩緩坐起身:「不過寶寶啊,昭夜身邊的人,妳要留個心眼哪!我們父女兩個現在遠在京外,要是他們一發狠,把我們一鍋燴了怎麼辦?」
「今天這一席話,他應該可以看出阿誼頂不住局面,只要群相不合作,杜君卿自然會袖手旁觀了。」韋尚書扶著柱子,低聲說:「倒是內侍那邊,上邊這不過是下馬威,下一步呢?」
「沒關係!妳打妳打,給妳打。」上皇把臉湊過去,傻兮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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