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怕什麼,它不會咬你!」鳳儀直接伸手抄過她腋下,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丟在雪狻猊背上。它立即有了反應,使勁把腦袋別過來,繼續用惡巴巴的眼神殺戮她,前爪還不安分地在地上刨抓著,堅硬的冰面被它抓得嗞嗞響,裂了開來。
胡砂在床上想得糾結無比,頭髮都快被她拔光了也沒想出個法子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別的,她餓得越發厲害了,肚子里咕嚕嚕鬧個沒完,眼睛怔怔地看著窗外撒歡的雪狻猊,圓圓的,白白的,軟軟的—好像大饅頭啊。
胡砂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灰布做的裙子,還是陸大娘把自己的衣服裁小了給她的。她原來的衣服脫下來之後便消失了,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她打算一鼓作氣再爬兩個懸崖,忽聽後面傳來一聲響亮的吼聲,像是某種野獸的,胡砂猛然轉身,只覺面前狂風忽起,飛沙走石,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抱住頭,蹲下來把身體縮成一團,背上也不知被小石頭砸了多少下,疼得厲害。
不過胡砂算了算,從前山大門到這個地方,他們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難道這就是「縮地」的神奇之處?
鳳儀見終於震住她了,這才心滿意足笑眯眯地關門離開,留下臉色發綠的胡砂,急急忙忙在包裹里翻騰著,希望還有沒吃完的乾糧留下。
胡砂點了點頭。
真像一隻狗!胡砂偷偷抹了一把汗。
胡砂因他靠自己特別近,胸膛好像隨時都會貼上自己的背,不由感到無比的尷尬,奈何又不敢動,只得小聲道:「我……是嘉興人,二師兄或許沒聽過這地方……我來清遠也是……因緣巧合。」
肩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扶了上來,胡砂渾身微微一震,只聽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帶著和暖的吐息:「要跳了,別動。」
可……可愛?胡砂的臉皮子又發燒了,心裏怦怦亂跳,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他。
鳳儀歪著上身,懶洋洋地用手指去玩它背上柔軟的長毛,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小師妹是哪裡人?我看你年紀不大,怎會上清遠來拜師?」
胡砂點點頭,帶著八分的興奮期待,兩分的惴惴不安,大步朝門後走去。
芳准聞言,抬手摸了摸雪狻猊的腦袋。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個女孩子淚眼汪汪,扁著嘴,手指快把衣帶給絞爛了,「空森這裏不一直都是讓靈獸出來活動的地方嗎?我也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石塊,用力踩踩,還挺結實,就是窄了點,身子晃一下,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說到這裏,有點說不下去,她抓抓頭髮,疑惑地望著他:「你……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清遠的事?」
這麼快就開始?沒半點提示的嗎?
門上沒有鎖,他直接推開正中間那屋子的門,裏面桌椅床具一應俱全,除此之外,裝飾一概都沒有,連床褥都是極素的蓮青色。
芳准將書一合:「那……我們山上見,告辭。」
胡砂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去清遠山拜師,入門難不難?」
說到死亡的原因,胡砂覺得很丟人。
他走過去微笑道:「閑來無事,下山走走。今日第一關試煉,只有這小姑娘一人通過嗎?」
「胡砂……胡砂?」他在前面叫她。
如果要回家,就得找到青靈真君,那聲音是這麼說的,不管如何,她得試試看。
鳳狄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未置可否,隔了半晌只道:「師父怎會選個毫無基礎的凡人?」
「這位姑娘,請你儘早離去。」玄衣男子有些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
那女子微微一愣:「嘉興?那是什麼地方?」
天氣十分晴朗,做包子生意的陸大娘起得很早,她拉開大門,把蒸好的包子一籠籠擺出來。和所有生洲人的習慣一樣,閑暇時,她總愛抬頭看看遠方高聳入雲的山峰。
啊,她本來還打算邀請他同行呢!
記得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沉睡在黑暗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與她說話,告訴她,若是想回家,便去找青靈真君。她在老爹耳濡目染的熏陶下那麼多年,居然就沒聽過這號神仙的名頭,難不成被她撞破仙身的,就是那位青靈真君?
「我叫胡砂。」她很大方地介紹自己,「和你聊天也很有趣。」
鳳儀笑道:「抱歉了,小師妹,這隻雪狻猊是母的,年紀還小,被咱們給寵壞了。」
背後的那個身軀突然僵了一下,他喃喃道:「嘉興?你是從嘉興來的?你怎麼……」
芷煙齋處於清遠山一個側峰上,離前山大門隔著兩個山頭。
說罷,轉身在樹后一繞,眨眼又不知去了什麼地方,胡砂驚訝地張大嘴,半天合不攏。他是人是鬼?怎麼能有人一瞬間就消失?
撲地一下,陸大娘手裡的包子嚇得掉在了地上。
她好想哭。
據說為了照顧自己心愛小徒弟的新弟子,金庭祖師在點卯課講的時候還特地詳細介紹了一下,可惜胡砂坐在蒲團上睡著了,做著大吃大喝的美夢,枉費了祖師爺一番苦心。
胡砂鼻子和臉都被凍得紅彤彤的,因方才掉進雪坑裡,所以渾身都狼狽得緊,一聽這是師兄,她趕緊拱手行禮:「胡砂見過二師兄……」話沒說完,身上那條灰撲撲的裙子卻掉了下來,原來她剛才那一摔,把腰帶給摔斷了。
少年卻一點都不在意她的略微失態,朝山上指了指:「你順著這條路走,不會再錯了,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到大門。」
那女子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此為第一關試煉,意在測試你們是否相信自己的內心,而不被外界言語所迷惑。畫上本就什麼都沒有,乾坤陰陽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物事,若是容易被流於表象的東西迷惑,不相信自己的心,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時候不早了,諸位請回,若有心的話,明日請早。」
「你有兩個師兄,分別比你早入門七十年和五十年。生活上有什麼不便,修行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請教他們。為師希望你們能和睦相處。」
「雪狻猊性子高傲,若非能讓它折服的人,它對誰都是這副模樣。」鳳儀接過大袍,隨意搭在肩膀上,看著那隻雪白的靈獸一會兒跳上房頂,一會兒在地上打滾,最後歡歡喜喜地跑過來,邀功似的用腦袋在他胸口一個勁蹭著。
那是一個穿著花里胡哨長袍子的人,身下騎著一頭雪白的野獸,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走得優哉游哉,閑庭信步一般。
這下完了,她的臉都丟沒了。她臊得慌,連頭都不敢抬,壓根不敢看對面兩人的反應。
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要想回家她就得找青靈真君,要找到青靈真君她就得先留在清遠做一名弟子,可是要做弟子就得修行,要修行就不能吃飯!由此可見,她在回家之前,肯定會先成為餓死鬼一名。
胡砂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淡笑:「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這樣的。上山修行也不是比誰穿得好看,仙人們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責怪我吧。」
玄衣男子沒理會她,將嚇軟的胡砂打量一番,這才冷冷問道:「你是什麼人?空森是清遠和-圖-書山禁地,來這裏做什麼?」
那是她最愛吃的點心。
芳准搖了搖頭:「仙人也會老,也會死,只是比常人活得長久些罷了。真正長生不老的是九天之上的天神。其實……」他頓了頓,「很多人都是為了長生不老之術前來拜師,但長生不老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對於凡人來說,有限的生命才是最寶貴的。」
三……三百歲!胡砂震撼了,這豈止是和自己爺爺差不多,簡直是祖爺爺級別的了!
胡砂道一聲謝,轉身走了幾步,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看他,可樹下卻已經沒半個人,只有幾縷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照在草地上。他連一個腳印也沒留下,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朦朦朧朧間,聽見有人在敲門,大師兄鳳狄冰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起來了,已經過了寅時。」
胡砂賠笑道:「那……所謂的師禮是……」
那女子道了個「是」,垂手行禮,轉身便匆匆離去了。
「來清遠山拜師?」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句,聲音溫柔,略帶低沉。
「它……好像不太喜歡我。」胡砂乾笑了兩聲,突然想到什麼,先把斷了的腰帶結好,確定裙子再也不會掉下來,然後趕緊將身上披的大袍子脫下來,一絲不苟地把上面的塵土拍個乾淨,這才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還給鳳儀。
彼時他騎著雪狻猊,花衣烏髮,神態悠閑,踏雪款款而來的景象,竟像一幅畫,在腦海里來迴旋轉,忘都忘不掉。
還沒想好,那怪物卻已經發現了她,它大約是餓了,怪叫一聲,狂喜地伸出爪子來抓她。
過了良久,他突然撐起身體,語調還是那麼懶洋洋:「沒聽過,所以覺得奇怪。」
「大娘,清遠山上既然有很多仙人,那……青靈真君是不是也在那裡?」
「我叫胡砂,今年十五歲。我是……是……嘉興人。」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剛摸到花瓣,忽聽頭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胡砂躑躅著走到了那兩根柱子下,並沒人阻攔,只是所有人都看著她,有的期盼,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嫉妒。
胡砂嘴裏的紫米糰子就這樣硬生生被嚇得卡在喉嚨里,無論她怎麼揪、拍、打、撞,如魔似幻、風中凌亂地翻滾扭曲,那顆紫米糰子就是那麼冷血地待在那裡,吞也不行吐也不行。
門后探出一張小小的臉來,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臉色白裡透紅,眼睛圓圓的,帶著五分嬌憨、五分神采。陸大娘笑吟吟地遞給她兩個包子:「吃點東西,餓了吧?」
說罷,一把抓住胡砂的手,低聲道:「跟上,我要用縮地之法了。」
冷!好冷!怎麼會這麼冷?照這種情況來看,她以後住在這裏,天天就裹著棉被哆嗦嗎?
她懷疑自己先前是看到了幻影,不禁甩甩頭,像是要把少年的音容笑貌甩出去似的,可心底卻感到一種陌生的空落,尚不能明白是什麼原因。
胡砂本不想把事情說給一個陌生人聽,但他看上去那麼清雅悠閑,令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願意信賴他的心情,她低下頭:「我……是來找青靈真君的。其實……其實我並不認識他,但我得找到他……」
那斑斕花哨的大袍子,那懶洋洋、漫不經心的神態,那看上去總有點不懷好意的微笑,真是怎麼看怎麼覺得—像登徒子啊。難道二師兄就是傳說中對女人口花花沒正經的流氓?
「磕……磕頭?可是……」胡砂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芳准,他烏黑的眼睛溫和帶笑,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他對清遠山那麼了解,原來他就是清遠山的人!
她想家,她餓了。
幸好遇到了熱心的陸大娘,將她接回家照顧,一住就是五天。
後來她莫名其妙就醒了,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站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茫然四顧,不知要往何處去。
胡砂長長舒了一口氣,得,再走一次吧。
沒飯吃?胡砂跳了起來,肚子很不給面子地趁機響了一聲。
前山……汗,前山又在哪裡?想到自己還要從懸崖上爬下去,順著原路找什麼前山,胡砂腳都軟了。
芳准沒說話,隔了一會兒,忽聽遠方山頭傳來一陣陣噹噹的鐘聲,三長三短,他說道:「也罷,想必是掌門師尊召集眾人商談仙法大會的事,我得去一趟。鳳儀,你帶胡砂回去,把清遠的規矩與她說說。鳳狄若是回來了,讓他到毓華殿找我。」
胡砂完全傻了。
玄衣男子冷冷開口了,胡砂一聽到那清冷若寒冰的聲音,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師父……是仙人,仙人不會變老的。」胡砂說得天真。
「起來,以後每天寅時起床修鍊,不可憊懶。」
「胡砂!」她低聲給自己打氣,「有點出息!不要見到美男就發痴!絕色的相公還等著你回去成親哪!」
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背,這隻靈獸大約很不滿意,碧藍色的眼睛充滿敵意地瞪著胡砂,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
「拜師?」他有些意外,「拜師不是這條路,在前山那裡。姑娘請從那裡走大門,若能通過試煉,自然能得償所願。」
到了自家地盤,一路憋氣過來的雪狻猊總算找到了報復機會,身子一抖,胡砂「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它從鼻子里哼出氣,不屑地瞥她一眼,搖著尾巴走開了。
緊跟著天上拋下一張小小的符紙,那怪物像見到救星似的,一躍而起,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白光,眨眼就附在了符紙上,箭一般射回去,被一隻雪白的小手抓住了。
那一個瞬間,胡砂覺得回家之路簡直是遙遙無期。
胡砂點了點頭。
胡砂結結巴巴地說:「是……是啊。我……我剛才走錯路,遇到一個仙人,他……他把我送過來的!」
那人眉頭皺得更深,面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低聲道:「不過是到處走走……武曲部的人有留下什麼信函么?」
芳准搖了搖頭:「不必拘泥於此,將她本名寫上便是,日後若有合適的道號,一併修改。」
「啊!」她頓時尖叫起來,急忙抬手抓住裙子,一時間只覺丟人至極,恨不得立即撲進雪坑裡永遠別出來。
說完,他朝下面瞥了一眼。雲霧從他臉龐邊擦過,露出一雙冷星般的狹長雙眸。風將他的烏髮吹起,漆黑的袖袍也在獵獵作響,襯著他如冰似雪的面容,高潔傲然,不可靠近。
最後來到了那個結冰的湖泊旁,胡砂已經凍得上躥下跳、坐立不安了,鳳狄終於停在了湖畔,回手利索地朝湖面上一指:「走,下去繞湖面跑十圈,上來再練馬步。」
半空中又傳來一個女子哀求的聲音:「師叔,求您別招雷劈小猛了!它會死的!」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雲,冷道:「少胡說,有信函嗎?」
語畢,他忽然停了下來,目光拳拳,定定望著那光滑的湖泊冰面。胡砂不明所以地跟著望過去,卻見漫山遍野的雪白中,隱約有個黑點在慢吞吞地朝這裏移動。
說是大門,其實卻沒有門,只有兩根巨大的白玉柱子,上面盤著漆黑的龍,似乎還在旋轉舞https://www.hetubook.com•com動。後面是一座大殿,雲蒸霞蔚中,異常華麗。門前是一片巨大的平台,此刻平台上站滿了人,應當都是來拜師的。
少年手上捧著一本書,另一隻手抬起去摘樹上最嫩最新的那片葉子,然後小心夾在書頁里,這才轉過身,剛好與她四目相對,見她獃獃看著自己,便微微一笑,雙目清澈如水。
山中霧氣濃厚,翻來捲去,打濕了她的臉頰。遠方,清遠山的最高峰看上去是那麼遙不可及,隱沒在雲海中,上面的積雪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裡是仙人居住的地方,無緣的人送了命也無法到達那高高在上的仙境。
她立即回神,躬身道:「是,師父有何吩咐?」想到他可能年紀比自己爺爺還大,只不過看著年輕點,胡砂不由自主就生出一點敬意來,再也不敢像方才那麼放肆了。
陸大娘瞪圓了眼睛:「青靈真君?沒聽過……要不大娘幫你問問別人?」
那人將信封塞進袖子里,又轉頭看了一眼胡砂,頓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在前山聽年輕弟子們說師父又收了個新徒弟,莫非就是她?」
鳳儀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它歡喜得搖頭晃腦,大爪子討好地一個勁往芳准身上拍,看起來倒像一隻大貓。
幾株青竹,數間草屋—這就是胡砂看到的芷煙齋,與她想象中的那些富麗堂皇、非人間所有的仙人居所完全不同,倒更像是普通農家小院,好像隨時都能從裏面跑出幾隻雞鴨似的。
鳳儀答了個「是」,回頭朝胡砂微微一笑:「過來吧,小師妹。我讓雪狻猊載你回去,這樣就不冷了。」
一晃眼間,一人一獸就走到了面前,那人倚在野獸的頭上,用手撐著下巴,笑吟吟地望過來,雙目狹長上挑,璀璨如星。
鳳儀慢條斯理地披著花袍子走過來,笑吟吟地說:「該不會又迷路了吧?我說師兄,你好歹也比我早來二十年,怎麼除了芷煙齋和前山大門,走哪裡都會迷路?」
這樣的情況簡直讓人絕望,胡砂長長嘆了一口氣,仰面倒在地上,開始發獃。
「師父,芷煙齋……也是這麼冷嗎?」胡砂問得小心翼翼,暗暗後悔沒問陸大娘借點棉被、棉衣帶上來。
「這一個你再不滿意,世上可再也找不到你中意的了!」娘嘆著氣。
胡砂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一時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大門突然被人推開,那道玄色身影旋風般吹到了床前,一把就將她從被子里提起來。
島上不分寒暑,溫暖如春,與外面風雪環肆的嚴寒完全不同。竹林里偶爾有異樣的聲響,飛出來的也不是尋常的喜鵲烏鴉,而是五彩繽紛的鳳凰鸞鳥。屋前青竹叢叢,屋后種著幾畦杏花,顯得分外平安喜樂。
玄衣男子也是一愣:「……是你,你怎會在這裏?」
話音一落,她雙手拍了一下,後面幾個年輕弟子立即展開一幅巨大的畫軸,上面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她狗腿又崇拜地喚了一聲:「大師兄。」
胡砂嘴唇都凍紫了,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師父……我……我會努力的……」
胡砂笑著說,誰也沒有神仙好看。
鳳儀撐著下巴微微一笑:「我嗎?我可不是好老師,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折磨你?也只有靠那個不懂憐香惜玉是什麼的大師兄了。」
什麼乾坤陰陽圖,根本是一片空白好不好?神仙怎麼也會耍人!不過謹慎起見,她還是再仔細看看好了。她湊過去,只差把鼻子貼在畫上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著看正過來看,還是一張白紙,連個墨點也沒有。
「當然是真的!」陸大娘指著遠處起伏的山巒,一本正經地說,「海內十洲有數以萬計的仙家聚集,仙山清遠就是其中之一。仙人在山上收有緣人為徒,傳授長生之法和降妖伏魔的本事,這可不是大娘亂編的。每天排在清遠山下拜師的人多得和螞蟻一樣。」
胡砂無奈之下只得盯著那幅畫看。
咔嚓!胡砂聽見自己下巴掉在地上的聲音。
於是,第一天的鍛煉成果以胡砂欲哭無淚顫巍巍蹲馬步最後支持不住暈過去而告終。
那女子有點疑惑,不過還是將她的名字記錄在一個冊子上,又道:「很好,第一關試煉你已經通過了,現在可以入門,後面還有試煉等著你。」
仙人!這是真正的仙人!她老爹要是知道她拜了一個仙人為師,做夢可能都要笑醒。
雪狻猊一臉被戳破罩門的尷尬,梗著脖子就是不肯就範,順便還高高在上不屑一顧地瞥了胡砂一眼。
「哦?姑娘竟還認識仙人?是誰?」少年神情驚訝。
雪狻猊一躍而起,足跳了有十幾丈高,輕輕巧巧地落在湖中小島上,風雪一下將兩人的衣服吹得鼓脹起來,他衣裳間隱約帶著說不明的幽香,手臂緊緊卡在她腰上,胡砂的臉紅得像桃花一般。
胡砂頓時感到一陣腿軟,飛快跳了下來:「我想我還是自己走比較好。」
他居然真的成她師父了!這樣一個少年,看起來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居然輩分那麼高,門口那些老頭兒都得叫他一聲「師叔」,難不成他實際上已經比她爺爺都老了?
可是這裏沒有她的家。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胡砂青紅交錯的臉,說:「清遠有規矩,成親未滿五年的人不能拜師。你若是有夫君在山下,還是儘早離開得好。」
胡砂剛要搖頭說不介意,忽聽他又道:「那隻好這樣走了,失禮。」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像又被他拖上了雪狻猊的背,這隻靈獸還沒來得及抗議,他也施施然跳了上來,斜著身體撐在它脊背上,用手拍了拍:「走啦,小乖,再鬧脾氣,我們可不喜歡你了。」
鳳儀笑道:「果然是迷路了,居然迷到了前山去!沒錯,這位以後就是咱們的小師妹,叫胡砂。小師妹,這位是大師兄鳳狄。」
胡砂失神了很久,最後終於慢慢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給他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徒弟胡砂,拜見……師父!」
胡砂呆在那裡,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忽聽芳准道:「走吧,以後你便住在芷煙齋,且與我同去,同你兩位師兄相認。」
於是胡砂只好同意了,雙方初初文定,大婚定在五月,可惜胡砂沒能看到自己那絕色的夫君便一命嗚呼了。
「不會!不介懷,不介懷!」她趕緊擺手。
這裡是一座冰封的山頭,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被冰雪覆蓋。在正中央的應當是一塊巨大的被完全凍住的湖泊,冰面像鏡子一樣光滑,而芷煙齋,就建在湖中央的一個小島上。
左右看看,爹娘都不在,她抬手便抓了一顆,直接塞嘴裏。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今天武曲部的人來了好幾趟,都是找他談來年各大演武堂分配的事情,師兄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到現在都沒回。」
她爹是個火居道士,從胡砂有記憶開始,生活里就成天充斥著各種道家經文、煉丹秘籍之類的東西,無論她願不願意,每天早上給諸位神仙上香已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胡砂死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只有十五歲。
「哎,過兩天我女兒要回娘家來看我,讓她帶你出門買幾件小女孩的衣服吧,你們年紀相差不大,眼光應當差不多,大娘老了,不懂花啊粉的。」
鳳儀伸出兩根手指,一本正經:「兩個凡是—凡是大師兄的話都是對的,凡是大師兄不認同的都是錯的。你記住這兩點就行了。」
胡砂笑道:「我只是想碰碰運氣,看山上有沒有我要找的仙人罷了。」
沒奈何,她咬牙跳了下去,雙腳剛落地,頓時撲哧一下在冰上滑了老遠。
兩個山頭,一般來說,備足了乾糧清水,日夜不停地走,三天可以走完,腳程再快一點,兩天也是沒問題的。
胡砂喃喃道:「可是……我是來拜師的……」
雖然兩人完全不認識,但他態度落落大方,並無任何尷尬之處,胡砂情不自禁便答道:「嗯,我家很遠,非常遠。」
她嚇得差點從山路上滾下去,好容易扶住一棵樹,抬頭去看,那白衣少年卻沒走遠,背靠在另一棵大樹下,手裡依然寶貝地捧著那本線裝書。
芳准像拉小狗狗一樣把她從坑裡挖出來,一面替她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面嘆息:「忘了你只是個普通凡人,只怕受不了這裏的嚴寒。以往來清遠拜師的弟子們都有些功底,倒讓我疏忽了這個問題。」
「這裏……感覺像……像家。」她有些羞赧地笑。
鳳儀過來和糨糊:「沒修行之前,誰不是凡人?萬事都有個開頭,小師妹今年才多大年紀,咱們又有多大?為人師兄,這點耐心還是要有的。」
胡砂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低聲道:「大娘,我也想去。」
芳准低聲道:「鳳狄去了什麼地方?」
那女子點頭:「不錯,不過後面還有……」
這確實是實話,哪裡能有凡人長得比仙人還俊美?不過爹娘因此會錯了意,以為她要找個絕色的,從此更加焦頭爛額地忙碌起來。
那中年女子說道:「那麼,弟子馬上去沉星樓將她的名字添在弟子名冊上。只是不知師叔要為她取個什麼道號?如果弟子沒記錯,師叔的兩個弟子都是鳳字輩,她身為女子,自然不可與男弟子字輩相同,是否與同輩女弟子歸為白字輩?」
「小師妹以後就住這裏,我和鳳狄師兄分別住你隔壁,若有什麼需要,不用客氣,敲門就可以了。」他說完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朝她懶懶一笑,「對了,師父讓我給你講些清遠的規矩,不過那太麻煩,規矩什麼的,混的日子長了,自己就明白。只兩條你要記得,每日點卯去頂峰若言堂聽講,見到那些師叔伯祖什麼的,態度要謙卑,其他也沒什麼重要的。」
一個眨眼,黑點變得有綠豆那麼大,再一個眨眼,已經和梨子差不多大了。
胡砂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次離得近了,只覺他雙眸漆黑如夜,面容實在是漂亮得很。又想起身上披的外衣也是他的,這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若穿在其他人身上,只會顯得傻帽,在他身上卻是風騷又優雅。
沒辦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硬著頭皮一點一點往上蹭,假裝是走在平地上。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雷,正中怪物頭頂,它痛苦地號叫一聲,全身都匍匐了下來,縮成一團,抖個不停。雷鳴聲卻不絕,接二連三地劈下,直把那怪物的肉翅劈爛了一隻,它居然動也不敢動。
「過來,見過你的師妹,她叫胡砂。」他把胡砂往前一推,「叫『二師兄』。」
胡砂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倆腳底的祥雲霧氣上了。他們會騰雲啊!難道正是清遠山上的仙人?
胡砂只好無奈地獨自上路,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卻見面前的山路在五步之外陡然結束,下面居然是萬丈深淵,雲海蒸騰。深淵上憑空漂浮著無數塊巨大的白玉石塊,一截一截往上壘去,一直壘到對面的山峰上,有一座巨大的樓闕就建在懸崖之上。
「不……不用了!」胡砂趕緊拒絕,「大師兄……挺好,挺好!」
「師父出門了,師兄也跑了出去,這孩子身邊沒人就要哭,我見它可憐,便帶它出來接師父和小師妹啊。」
這一連串的驚變委實太過驚人,完全超出胡砂十五年來的想象,她已經被震撼得麻木了,慢慢地把頭髮撥到腦後,抬頭望去,就見半空中駕雲立著兩人,衣袂飄飄,其中那個女子秀髮如雲,唇紅齒白,生得極為俊俏,正滿臉委屈內疚地看著對面的玄衣男子。
她呆住了,而對面那個神仙好像也突然發現了她,白花花的眉毛那麼一皺,露出個似驚詫似羞憤似暴怒的神情來,袖袍猛然一甩,眨眼便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畫紙上。
芳准淡然一笑:「我是金庭神君的關門弟子,因在十七歲上得了一場大病,故而三百年來容貌並無大異。你如今是我弟子,派中不少百歲的弟子見到你,也要叫你一聲『師姐』的,所以,有些事不用過於計較。」
胡砂臉上狗腿又熱情的笑眼看有點掛不住。
胡砂一時沒能從他冰雪似的容貌里回過神來,徑自發獃。
胡砂急忙依言把眼睛緊緊閉上,只覺一股清風撲面而來,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聽那人道:「到了,請保重!」
傳說,仙人們就住在山頂,餐風飲露,世人極少能見到他們的容貌,卻往往受到他們諸多恩惠。
芳准眉頭微微一皺,神色中卻並沒有責備的意思,淡道:「鳳儀,怎麼把雪狻猊牽出來了?」
在睡夢中,隱約覺得有人在掐自己胳膊,胡砂動了動,毫無反應地咂咂嘴,繼續睡。
當然,日後她如何痛哭流涕,後悔為何沒在今天答應二師兄的話,那就暫且不提了。
「怎麼?想要二師兄來教導你?真這麼想?」鳳儀見她臉色忽紅忽青,忍不住又要來逗她,「那晚上我和師父說說,讓我來指導可愛的小師妹。」
胡砂本能地離他遠一點。
以前,她家後面也有一座小土山,最多半個時辰就能爬到山頂了,不過清遠山既不是土山,也不是一般的高山。這是一座仙山,延綿萬里,沒有任何人工雕琢出的山道,讓人無所適從,根本不知要從哪裡開始起步。
芳准……師叔?胡砂腦子裡一根筋沒轉過來,傻乎乎地扭過頭,卻見那白衣少年芳准正站在自己身後,笑若春風,漆黑的眼珠子裡帶了一些頑皮的神色,沖她眨了兩下。
芳准彎腰將她輕輕扶起,含笑道:「不必多禮。今日起,你是我第三個弟子,往後要勤勉好學,不可憊懶,不可做出忤逆之事,明白么?」
「隨你高興吧。」鳳儀懶洋洋地推門走了出去,忽然又道,「對了,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辟穀,五穀雜糧對修行沒什麼益處。你若是肚子餓,島上可沒半點東西能給你吃。」
她急忙抬頭,卻見面前站著一個玄衣男子,正是早上在清遠禁地遇到的那個人。她脫口而出:「啊,仙人!」
「大師兄……我……我們要去哪裡?」胡砂誠惶誠恐地問著。
胡砂一直在點頭,這會兒又趕緊忙不迭地搖頭,差點抽筋:和_圖_書「沒……沒有!就這樣挺好!」如果真是那種氣派到不行的仙宮大殿,她反而會難受吧。
原來他是自己的大師兄!胡砂頓時感到無比的榮幸,想到自己以後也能和他一樣騰雲駕霧在天上飛,好像肚子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人看她手指還在用力揪窗檯下的那兩朵小花,不由把眉頭皺了起來,冷道:「不要動,沒人告訴你芷煙齋四周種的都是珍貴藥草嗎?」
她以為自己死了,可她其實還活著,只是活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這裡有真正的仙人,有會說話的靈獸,有聞所未聞的古怪事情。
頭頂突然傳來細不可聞的咳嗽聲,胡砂疑惑地抬頭,只見神龕上供奉的是一幅神仙畫像,而畫里的那個白鬍子神仙正一手抓著兩個紫米糰子,吃得鬍子一顫一顫的,紫米順著鬍鬚往下直淌。
胡砂囁嚅道:「很……很遠的地方。」
那怪物落在地上,整個山崖好像都抖了三抖。胡砂兩條腿有些發軟,尋思著到底是繼續蹲在這裏裝死,還是索性跳下山崖來個痛快的。
師父,他成了她師父……胡砂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鳳儀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奇道:「有意思,以前也不見你對其他人那麼反感,莫非因為小師妹是個女的?你連嫉妒都學會了呀。」
清遠山上下分佈比較複雜,這個部那個部,這個分支那個分支,胡砂一直都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她手裡捏著一張符紙,那怪物正附身其中。
「我說師父怎麼偷偷摸摸溜下山,也不和我們打個招呼,原來是帶了個小師妹過來。」他語調悠閑地開著玩笑,半點也找不到對師尊的畏懼。
她被丟在地上,一頭霧水地穿鞋,跟著他走出房門。外面天暗沉沉的,月亮還掛在天邊,沒掉下來。
以前有個著名的詩仙,寫過一首《蜀道難》,她老爹喝醉的時候總愛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胡砂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在登天,頑強地與尖利的山石作體力上的鬥爭,好容易攀上一個不算陡峭的懸崖,往上一看,還有幾百個更加陡峭的懸崖等著她。
胡砂「哦」了一聲,抬腳便走,忽然想起徒弟不能走在師父前面,趕緊又縮回來,躬身道:「請……請師父先行。」
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少年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著抱拳一笑:「與姑娘聊天很是有趣,我叫芳准,不知姑娘芳名?」
鳳狄趕著去辦事,匆匆點了個頭就走了,方才纏著他要玩的雪狻猊頓時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賴在地上打滾,就是不肯安靜。鳳儀蹲在它面前給它撓肚子,一面低聲道:「師父身體不好,這些年是不能親自指導弟子們修行了,十之八九要叫大師兄來教導你。所以他名分上雖是你師兄,你卻要用師禮來待他,不可以失禮。」
胡砂搖了搖頭:「不,不麻煩大娘。我就隨便問問而已。」
胡砂在崎嶇的山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回頭再看看鳳狄,那如冰似雪的俊俏臉龐如今在她眼裡,就是惡鬼啊惡鬼!
芳準點了點頭,領著她進了大門。
「我……我拜了師父為師……」胡砂忙不迭地解釋,全然不覺自己話中語病。
那一夜,胡砂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
芳准輕輕放開她的手,胡砂頓時被撲面而來的暴風雪打得撲倒在雪坑裡,半天都爬不起來。
玄衣男子想了想,道:「也罷,是我師侄驚嚇了你,我便助你一次,送你去前山吧。閉眼!」
胡砂默默頷首,有些似懂非懂。
這裏應當就是清遠山的大門了,胡砂怔怔地看著這幅奇景,心中隱隱有些畏懼,然而更多的卻是躍躍欲試。
「這裏天寒地凍的,小師妹要保重,可別生病了。」他拍拍她的肩膀,笑得眼睛彎彎,像兩個月牙。
「……嗯。」胡砂神色黯然。
窗檯下面綠油油的,長著兩棵奇怪的小花,冰藍色的花瓣,上面還有深深淺淺的黑色花紋,被風一吹,看上去就像一張忽哭忽笑的人臉。
胡砂退了兩步,連連擺手:「不……不用了……我走……走過去就行!」
胡砂奇道:「二師兄知道嘉興?」
原來後面還有!她還以為一次就過了呢!胡砂嘆了一口氣,立即轉頭繼續尋找芳准,平台上的人有的驚詫,有的竊竊私語,可就是沒有芳准。奇怪,他應該比她早到啊,難道他已經通過第一關試煉,先上山了嗎?
家?鳳儀眉頭微微一跳,未置可否。
說罷,袖袍微微一動,眨眼就消失了。
據說在清遠設派授徒的人是一方著名地仙金庭祖師,放到她那個世界里來說,就是那傳說中江湖裡的開山掌門,而她家師父芳准就是這個開山掌門的最後一個弟子。
因為爹爹是火居道士的緣故,胡砂小時候是和一群小道士玩大的,不像別的姑娘家見到男子便要臉紅害羞。她素來大方,這次卻不知怎麼的,在這少年面前竟覺得有點窘迫,他令人想起天上悠閑安詳的白雲。胡砂不由自主摸了摸亂糟糟的頭髮和衣服,只盼他別發現自己趕路的狼狽模樣,又怕他下一刻便要移開視線。
少年頓了一下,含笑道:「我……我也是來清遠山拜師學藝的,與你同路。你方才說莫名其妙來到這個地方……聽你口音,不是生洲人?你家鄉很遠嗎?」
少年立即轉換話題:「來清遠山,是想修習什麼?不瞞姑娘,我原是聽說來清遠能修習長生不老之術,故而心甚嚮往。」
「離家那麼遠,父母會擔心的吧?」
這是什麼東西?胡砂僵住了。
胡砂是在半睡半醒的情況下被人拖著上頂峰若言堂聽講的。依稀只記得一路上過來有許多人給她行禮,叫她「師姐」或者「師叔」,更甚者「師叔祖」都出來了,這會兒她才明白自家師父在清遠的輩分有多高。
聽說每年去清遠山拜師的人有幾萬個,可惜真正能被仙人收下的不超過十個。這是一個相當殘酷的對比,卻打消不了渴望成仙之人的熱情。
「聽說很難。」陸大娘指著對門的鄰居家,「張老漢他家孫子兩年前去過,連大門都沒找到。據說要和仙家有緣的人才能進門拜師,不然找到死也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就算這樣,每天上山的人還是很多,想成仙的凡人太多了。」
忽地一下,好像有個什麼龐然大物從她頭頂低低飛過,頭上的簪子都被刮斷了,風把頭皮扯得像要裂開似的。胡砂手忙腳亂地把散亂的頭髮抓住,勉強抬頭朝前看了一眼,只看到黑漆漆的一團東西,大約有兩個人那麼高,背後好像還生了兩三雙肉翅,輕輕拍打著,發出啪啪的聲響。
她揮了揮手,身後的年輕弟子又將畫軸收了起來,轉身便走。她拍了拍胡砂的肩膀:「小姑娘,進去吧,希望你能通過後面的試煉。」
那玄衣男子又淡淡說道:「在下師侄豢養的靈獸誤傷姑娘,在下替她向姑娘道歉,還請姑娘速速離開此地。」
胡砂背著陸大娘替她收拾的小小行囊,和那幾萬人一樣,躊躇滿志地踏上了旅程。
柱子下站hetubook.com.com著幾個人,有男有女,都穿著玄白雙色道袍,傲然筆立,氣勢不凡。見胡砂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中年女子便抬頭看看天色,朗聲道:「時候不早了,這位姑娘便是最後一位試煉者。」
胡砂吞著包子,怔怔望著清遠山。如果,去那裡的話,就能找到回家的法子了吧?
胡砂諾諾地點頭,耳根那裡一片火辣,燙得厲害。
「好了,我帶你去房間吧。」鳳儀朝她招招手,一路分花拂柳,繞過杏花林,後面又是並排幾間房屋,卻是用青石搭建而成。
鳳儀跳下雪狻猊的背,咯吱咯吱踩著雪走過來,抬手便將身上華麗麗的大花袍子蓋在她肩頭。
鳳狄看也沒看她,淡道:「不用,下去。」
這麼快?胡砂趕緊睜眼,卻見面前景象果然大異,周圍綠意盎然,鮮花遍地,彩蝶亂飛,一派熱鬧景觀,與方才那個什麼空森禁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面前一條筆直寬敞的山道直通往上,壓根望不到盡頭,想必順著往上走就能到大門了。
那女子說道:「這是家師行雲真人三日前所繪的乾坤陰陽圖,將你在圖中看到的物事寫下來給我。有仙緣者,自然能窺得畫中奧義。」
她把背上的行囊緊了緊,正要邁開步子,忽覺旁邊有個白影一閃而過。她訝然回頭,便見樹下靠著一個白衣少年,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柔軟的長發披在肩上。從她這個角度看不清少年的臉,只能見到些許弧度優美的側面。
胡砂連連點頭,脖子都快點掉了,鳳儀見她一聲不吭,什麼都不問,倒也覺得新奇,笑道:「怎樣?是不是有些失望?這裏和凡人想象中的仙山富麗完全不同。」
胡砂四處找小本本要記下這兩句精要的話,突然想到什麼,奇道:「那……二師兄你也要教我修行嗎?」
那女子微微一笑,溫言道:「很好,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今年多大了?」
到了十五歲的那個初春,母親神神秘秘地拉胡砂進屋,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個畫卷給她看,畫上那個少年廣袖峨冠,委實美得驚人。
眾人立即垂頭稱是,那中年女子倒也歡喜,見胡砂還愣愣的,趕緊輕輕推她一把,低聲道:「芳准師叔要收你為徒!還不趕緊跪下給他磕頭?」
陸大娘念了幾聲「神仙保佑」,把蒸籠擺得漂漂亮亮,正要吆喝幾聲,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回頭叫了一聲:「小胡砂,今天怎起這麼早?」
我命休矣!胡砂腦海里一瞬間只閃過這四個字,僵硬得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不錯,身體是修行的本錢,到底是大師兄,說話就是這麼有分量!她心裏對大師兄的敬佩越發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胡砂低頭刷刷寫了四個字上去:一片空白。然後直接遞給那個女子。
胡砂羞愧萬分地把手飛快縮回來,尷尬得不知說什麼。
鳳儀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是師兄?你去哪裡了?武曲部的人找了你一天。」
不知道爹娘在那個遙遠的世界過得如何,會不會天天念叨著她。她很想念爹娘,想念以前討厭無比的香堂、神龕,還有氤氳滿屋的香火氣。想念肉粽子,想念牛肉羹,想念荷葉雞……她想得口水泛濫,越發睡不著了。
「我……我沒有!」胡砂趕緊擺手,「我還沒成親,我只是……文定了,快要成親,卻莫名其妙來到這個地方……」
「看管不好自己的靈獸,還放它出來吃人,打死也是應當。」
她就這樣被一顆紫米糰子噎死了。
「那個……上面都是冰,我……要不多穿點衣服?」胡砂可憐兮兮地賠笑著。
轉頭看看芳准,還是清秀瘦弱的一個少年,半點也沒變。但如果說先前胡砂拜師拜得還有那麼一點不甘願,到了如今,那點不甘願已經全數變成了驚詫和佩服。
餓,好餓……胡砂欲哭無力地趴在窗台上發獃。
那天神龕上供的是什麼神仙,胡砂並不認識,她去香堂上香的時候,只看到香案上供奉的紫米糰子。
胡砂「嗯」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埋頭吃包子,一面問:「大娘,您上回說清遠山上住著神仙,是真的嗎?」
胡砂眼眶慢慢濕了,她用力在臉上拍了兩下,把淚水逼回去,猛然起身:「好!胡砂,你要努力!一定要上去!」
不敢相信地在周圍找了半天,除了頭頂唧唧喳喳的鳥叫,再無別的動靜。
唉,她方才一路與他過來,和他說了不少蠢話,他肯定在肚子里笑死了,胡砂想起來就後悔個半死。
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黑色身影連頭也沒回,冷道:「你毫無基礎,談何修行?先把身體鍛煉好。」
走了一半,忽見周圍所有清遠山弟子齊齊跪倒一片,那幾個穿著玄白雙色道袍的長者也露出吃驚的表情,齊聲道:「芳准師叔!您怎麼會在這裏?」
「到了。」
話音剛落,便聽前面一人含笑問她:「什麼相公?」
從十三歲開始,爹娘就已經為她的婚事忙碌。彼時流行男女雙方交換自己的畫像,看中了的便默認,所以每天他們都會捧來許多畫卷,一一攤開在胡砂面前,問她喜歡哪個。
這短短一條白玉石塊路,她花的時間竟比上山還要長,蹭到大門前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大團大團的彩霞暈染在空中,絢麗無比。
「我看她資質不錯,後面的試煉就免了吧。」芳准淡淡說著,「清遠也有下山尋找良才的經驗,依我看,這孩子天資聰穎,淳樸磊落,很合我的胃口,將她交給我便是。」
肚子餓得要命,還要衣著單薄迎著風雪在滑不唧溜的冰面上艱難地奔跑。好容易拼著小命跑完了一圈,剛要歇息一下喘口氣,卻聽上面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毫無感情地說道:「太慢了,不許停,下一圈再這麼慢就罰你多跑五圈。」
鳳儀從袖子里取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函,遞給他:「師父讓你去毓華殿找他。」
她微微有些動容,問道:「你確定?不再改了?」
她遞給胡砂一支筆、一張白板紙。
「明天點卯去若言堂,你這身衣服可不行。」他略有些不屑地用眼角掃過她灰撲撲的裙角,她一身都是灰不溜秋的,像只麻雀,「換個大方點的。」
芳准溫言道:「你不必惶恐,在山下,為師沒透露身份是想看看你為人如何,並非故意戲耍你,還望你不要介懷。」
芳准搖了搖頭:「島上不分寒暑,只是你若要修行,先得將這懼寒怕熱的關過了。」
像是最溫和清朗的春風拂過面上,胡砂分明感到臉上突然蒸騰而起的熱氣。
儘管生洲是個不分寒暑、四季如春的仙洲,那座山卻是個例外,山頂是被冰封的,一年四季寒冷徹骨。
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要解釋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傻乎乎的,好丟人啊。
為了不讓這個徒弟剛來就被凍死,他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用仙力護住她周身,直等她嘴唇的顏色慢慢恢復了,才領著她朝前走。
它從鼻子里發出委屈的哼哼聲,不甘不願地撒開四爪在冰面上奔跑起來,又快又穩。
陸大娘慈愛地笑一聲:「這孩子,客氣什麼,反而見外了。」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