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胡砂還不太敢相信,慢慢騰雲飛到螭吻面前,從它口中將水琉琴取出,細細端詳,卻見原本空著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經長出了最後一根弦。整個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樣,與她起初在石山舊殿見到的沒有任何不同,通體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懼。
芳准起得很早,將窗戶推開,遠方五色澗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兩日那麼五彩斑斕,似是有所收斂,繽紛的色澤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芳准將她的手腕抓起,把綢帕輕輕塞進她的袖袋裡,柔聲道:「送你吧。只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我不該冒犯仙人。」她顫聲道,「我……會努力修行,爭取早日成仙……這樣……這樣的話……」
芳准沒有回頭,淡道:「入門之後,沒人教過你見到師長不可直視么?」
回家。他不用問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話,當真是個水晶琉璃人。
她想起一號丫頭說的五色澗,不由問道:「師父,您出來就是為了尋找這五色澗?真的能讓第五根弦長出來么?」
一隻手蓋在她眼皮上,芳準的聲音含笑:「眼神不老實的小傢伙。轉過身去,把簪子給我。」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只因他從未真正試著去了解她。
胡砂很好心地告訴他:「就是剛才,第五根弦已經接好了,所以不會再有天罰。」
芳准一時倒也無話可說。
小乖默默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說話,二師兄走了,說話也沒人理我。」
胡砂只得扶著桃樹慢慢朝水聲處前行。
平遠忍氣吞聲,輕道:「師叔祖,祖師爺每日都盼著您回去,您當真要滯留在外,再也不回清遠么?」
懷裡的水琉琴有點古怪。自從來到五色澗之後,它便一直很高興,徹夜嗡鳴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卻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裏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動彈了,頗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五色澗之上水霧奔騰,昔日里五種顏色的澗水全部變成了透明的,凹地里深不可測,望不到盡頭。
走吧,回家。
螭吻抬頭見了胡砂與芳准二人,微微點頭,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將水琉琴取走。
他抬手,將她耳邊一綹長發挽去後面,溫柔喚她:「胡砂,留下來,只當為了我。」
是……她的了?
胡砂眨了眨眼睛,兩顆老大的眼淚嗖地一下就滾在了衣服上。
「你回去轉告師父,水琉琴已經完全修復,第二道天罰不會降臨,可以安心了。」
遠遠地,望見竹林里一座簡陋的小茅屋,居然覺得親切無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芳准輕輕一笑:「就算聽的人不當真,說話那人卻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說出口的話吃回去。矇著眼睛繼續過日子,卻不是我的風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獄?」
龍生九子,這是第九子—螭吻,性屬水。
兩隻腳還有點使不上勁,軟綿綿的,走多一點就吃力得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陰涼,胡砂卻出了一層薄汗,氣喘吁吁,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桃樹上休息。
胡砂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過了良久,才低聲道:「您……您是師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他以為也可以這樣輕易得到她的愛,令她苦苦痴纏。
幾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開視線,都不能夠。胡砂的眼神最後總是會膠結在其上,看得出神。
因出來的時候匆匆忙忙,沒有換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寬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纖細的頸項。再往下,純欣賞地掠過花朵般的胸脯,是纖細柔軟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面,因為緊張,正無意識地攥著衣帶,想必手心全是汗。
說罷,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職責,差點犯下大錯,這點責罰還是要的。」
平遠大吃一驚:「已經修復了?什麼時候?」
芳准探頭進去看,見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來,好像整個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滾到地上。
見到芳准與胡砂緊緊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間露出一絲「原來果真如此」的神情來,看向胡砂的眼神,難免有些怪異。
芳准輕笑著打斷她:「那又如何?厲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來我見得還少么?」
喜歡一個人,一定要理由嗎?一定要仔細剖開,細細分析,何時動心,何時心痛,何時茫然?這樣的喜歡,教人疲憊。
一號丫頭立即打開門,大眼睛瞪著平遠,盼他快些出去,她好關門。
迷路的大師兄遲早也會找來,一面黑著臉勸他們少喝點,一面被芳准強迫灌酒,最後黑臉變成紅臉。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斜和圖書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頭,卻見芳准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塊大青石上,石上還放著一管竹簫,方才的簫聲果然是他吹的。
胡砂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去聽,一時也不覺得累了,順著那簫聲的來處尋找而去。
胡砂頓時哭笑不得。
他的手指長而且白皙,每一個動作都細緻並且緩慢,因垂著頭,只能見到他一截烏亮的額發,兩扇長睫毛俏皮地微顫著。
芳准道:「我自會回去,因有要事纏身,歸期未定。你轉告師父,待雜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遠。」
「遲了就來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鉤,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移動到臉盆架子前,被動地洗臉。
他撫上她的臉頰,手指沾到肌膚,便眷戀地捨不得離開。指尖只覺滾燙,面前的少女面紅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師父早知五色澗內藏著神獸螭吻?」
胡砂摸摸小乖的腦袋,輕道:「二師兄走了,只怕以後也不會回來。不過有我在,我陪你說話。」
天色將亮,初升的太陽自山那面緩緩爬起,刺破了重重霧氣。
平遠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但見他神色冷淡,再說下去只怕要惹惱這位脾氣古怪的師叔祖,只得垂頭告辭了。
那個平遠還算比較乖覺,進來之後再也不敢打量屋內布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師爺有話讓弟子帶給師叔祖,說如今五年期限快過,水琉琴倘若還未修復好,第二道天罰便要降臨。倘若師叔祖以一己之力強接,勢必要損傷修行,故而請您帶著胡砂師叔回清遠,第二道天罰便由清遠上下一力承擔。」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語來說明,胡砂手一擺,水琉琴瞬間便化作一道寒光鑽入掌心,不見蹤影。
她默默搖頭,他雖然看不見,卻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話,青靈真君還是會從海外不斷拉人過來搶奪,到時候只會害死更多無辜的人。」
胡砂吃了一驚,聽那聲音,像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的。
過了許久,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現,胡砂額上不由出了一層薄汗,她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一塊深不見底的凹地,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芳准終於將最後一筆勾勒完美,把毛筆隨手一丟,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可以被別人的善意輕易打動,可是絕不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畏縮。
胡砂恍然大悟,原來他罰二號先生站在下面淋瀑布,完全是肉體折磨啊。她用一種「真是惡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准卻不以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來不嚴苛要求。鳳狄、鳳儀兩小子犯了錯都要受罰的,自小他倆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只有她一人?胡砂頓時受寵若驚,驚歸驚,到底還是有些付出千辛萬苦后收穫豐盛的得意。
胡砂先因為他說自己資質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來了,後面聽他說要憋成石頭,又忍俊不禁,低聲道:「我哪裡都普通,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師父為什麼要喜歡我?」
「胡砂。」他又叫了一聲。
芳準點了點頭:「時機還未到,再等兩天。」
過了好久,胡砂才在裏面懶懶地「嗯」了一聲,顯然還迷迷糊糊地沉醉在夢鄉里。
果然聽他道:「有了個逍遙殿,索性咱們也起名什麼殿。嗯,這裏美人、美景、美酒一樣不缺,獨缺『銷魂』二字。我便取名『銷魂殿』。」
胡砂又是一笑,與他十指交纏,抬頭去看他,那黃昏諸般美景,彩霞縱橫,卻都不及他眼底光彩來得奪目。
「我也不怕。」他背著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樣緊,像是要將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壞不過再將水琉琴毀了,回頭師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獄,那裡肯定比這裏好玩。」
這裏一看便知是那種深山老林,幾十年也未必有一個人能過來,茅屋、被褥什麼的,都是芳准用法術臨時幻化出來的。出門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輕輕躍起,風拂過臉頰,帶著濕氣。
胡砂還是不說話,只是眼睫微微顫抖,儼然心神不寧至極。
胡砂瞪圓了一雙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開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很美,但經過五年多的相處,她很清楚他一露出這種表情,就是在算計。
芳准停在雲端,低頭慢慢替她重新結衣帶,一根一根,解開了再對準重新系好。
說話間,就見凹地那裡飛上來一個金光閃閃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紙小人二號先生。只是平日里穿著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著上身,m•hetubook.com.com從頭到腳都是水淋淋的。
過了五日,下了一場小雨。
不過坐了那麼久,她沒覺得有什麼幫助,懷裡的水琉琴反應卻十分大,一時發出嗡嗡的鳴聲,隱隱放出光來,像是要活了一般。
在那美麗的冰藍色中心,還存著一點血色,心臟一樣輕輕跳躍。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養活的神器。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靜打量夕陽餘暉中的竹林,心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安喜樂。
胡砂的臉又紅了,想甩開他的手,他卻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胡砂驚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臉,大叫:「你能說話了?啊啊!不對,你以前就能說話!為什麼後來又不說了?小乖,你別怕,你到師父面前說兩句話,就像現在一樣,保准他不會再罵你了!」
胡砂臉色蒼白,睫毛不安地顫抖著,輕道:「……可以,只要聽的那個人別當真就行。」
「那—我們繼續做師徒,方才的那些,就當沒發生過,好么?」
二號先生見終於把他說動了,心下頓時一松,再接再厲地補了一句:「要長相廝守也簡單,忍忍吧。你繼續做她師父,繼續做你的仙人。都做了這麼多年仙人,還差幾年么?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對付那幫邪魔外道的傢伙,再不怕有人來搶水琉琴。你倆愛怎麼怎麼,誰也管不著。」
胡砂滿心感慨,揉著眼睛,正要說點應情應景的感性話,忽聽他把手一拍,道:「好吧,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鐵血師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下面入定,兩個時辰之後再上來。」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縱然我是師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余年才得道。如你這般資質普通的丫頭,大約還要再多個百年。兩百年的工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頭了。」
胡砂明明很累,她體內的魔血剛被洗乾淨,加上在瀑布底下頑強鬥爭了一個時辰,兩條腿都在打戰,可心裏卻一點也感覺不到。
胡砂怔怔地捧著水琉琴,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而小乖正站在屋頂,氣勢洶洶地瞪他,一見到芳准回來,它威脅的低吼頓時變成了討好的嘰嘰叫,歡快地跳到他面前,由著他撫摸自己的腦袋,十分愜意。
芳准仔細看著她,忽而又嘆了一聲,在她紅彤彤的臉蛋上輕輕捏了一把。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將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發地自己飛走了,讓她連道謝的話都沒說出口。
「師父!它……它不見了!」她神情慌亂。
他帶著滿臉疲憊的神色,還有些憤憤不平,走到芳准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沒什麼誠意地說道:「多謝主子教誨,賜予靈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好容易梳洗完畢,胡砂打著寒戰和哈欠,一路茫然地跟著他騰雲朝五色澗飛去。
「弟子魯莽,請師叔祖寬恕!」
她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心,只覺這人像是整個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託付給他,不用擔心。她是如此愛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胡砂喃喃說著。
她沒說話。
此刻它嘴裏含著一個物事,寶光流轉,莊嚴肅穆,正是水琉琴。
床上那個軟軟的身體又蠕動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結果沒撐好,「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著摔了下來,沒受傷。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滾一圈,抱著被子還要睡。
不知走過多少株桃樹,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對面便是方才在雲上見到的凹地,五色澗水奔騰而來,傾入凹地之中,飛珠濺玉,虹彩妖嬈,聲勢之浩大,景觀之綺麗,比在上面看有過之而無不及。
昨晚的吻太敷衍,結束得太快,還未能品嘗到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動起來,有一種衝動,想緊緊抱住她,低頭去吻她。
她分明聽見自己下巴掉地上的聲音。
螭吻又朝她點了點頭,龐大的身軀很快便沉進了水裡。凹地里快要滿溢出來的澗水一瞬間便落了下去,再不見蹤影,只有四面五道澗水,還在奔騰不休地傾入其中。
胡砂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想哭,不知是因為太過幸福,還是因為太過恐懼,只怕這種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家裡,小乖還在垂耳等著,想必心中是惶恐的。還有一號丫頭,想必已是燒好水,泡了茶,輕煙裊裊。到了夜裡,二號先生睡足了出來,一併品嘗美酒,暢談于星空下。
做完這個動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嚇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飛回芳准身邊,把手攤開給他看。
見她神情鬱悶古怪,芳准不由笑了起來,抬手像是想抱抱她,和_圖_書不知想到什麼,又忍住,將手慢慢背到身後,轉過身,不去看她。
剛到竹林外,便聽見小乖嗚嗚的低吼,很不客氣。胡砂疑惑地看了芳准一眼,他卻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牽著她走進去,卻見茅屋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青年,身挎長劍,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
青絲散落身後,沒有束起,估計是忘了,她在這方面向來散漫,不必計較。
小乖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沒什麼可說的。」
桃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簫聲,鳳凰啼鳴一般,音色極美,像是與林中風聲、水聲交融在一處,聞者眼前彷彿出現了夭桃繽紛似雨、繁花萬千的景象,頓時大暢,忘卻心底無數煩惱事。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撫摸,如今卻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再不會放出寒光刺傷她。
它掉頭朝門口走去,忽然又道:「你要找師父,我可以背你去,不過我不敢見他。」
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聰明的,愚笨的,痴情的,涼薄的,狡猾的,無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並不想要,因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雲般的存在。
芳准見胡砂臉上神情怪異,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他何等聰明,自然知道胡砂轉著什麼心思,當即微微一笑:「一樁心事已了,無關緊要的人就別想了。回家吧。」
鳳儀與青靈真君費盡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後卻落在她這個砸壞神器的人手裡,他們若是得知這結果,不知會不會悔得臉色發青。
還記得他臉上那奇異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裡,那種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從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
胡砂直到這時才切實地感受到無上的喜悅,點了點頭,與他雙手緊握,兩人掉頭飛回銷魂殿。
芳准手指一鉤,整片被子就飛了起來,飄回床頭。胡砂到底是被凍醒了,打個噴嚏,不甘不願地站起來,揉著眼睛看窗外天色,跟著就怪叫:「天還沒亮啊,師父!」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輕輕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時候到了。
五色澗就在門外不遠的山溝里。
芳准硬生生停在那裡,半晌,只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揉了兩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芳准捏了捏她的手,低頭笑道:「走吧,回家。」
胡砂很悲觀地想,照這樣下去,只怕再過兩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我們……都不要下地獄。你等著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對面兩人都沒反應,二號先生覺著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影子里睡覺了。
二號先生繼續苦口婆心:「你向來清心寡欲,過了三百年,到如今怎麼反而變得衝動起來?你愛與誰一起,當然可以,因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嗎?她目前還只是個凡人吧。」
她將手一攤,水琉琴瞬間便從掌心鑽了出來,隔空漂浮在她手掌中,神光萬道,令人不敢逼視。
忽然,水面像被利刃割開一樣,一分為二,一隻渾身漆黑的巨大神獸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現出來,像是一隻魚,又像龍,說不出是什麼怪樣,但胡砂卻是認得的,以前在老爹的書上見過許多關於此神獸的畫像。
平遠頓時漲紅了臉,神情尷尬,急忙把頭垂下,不敢再看。
芳准扶著胡砂的肩膀,靜靜看著對面飛珠濺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終於慢慢放開胡砂,背著手,不看她。
此刻他手中拿著毛筆,在一塊絹布上細細描畫,時不時還低頭看看她,見她望過來,他便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朝右站些,這樣很美。」
可是他錯了。
他轉過身,低頭端詳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了,柔聲又道:「不過你怎樣決定,我都尊重。」
確實,胡砂尚未成仙,與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將來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個污點,必然被地府記錄在案,死後要送去地獄贖罪的。
「胡砂,說過的話可以吃回去嗎?」他低聲問她,沒有回頭。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頭,定定看著他。
他揭開裡屋的門帘,喚了一聲:「胡砂,起來了沒?」
二號先生急道:「你總是這般任性!此事與你自然無損,你怎麼不為她想想?再說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紅水琉琴?又有多少人是顧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搶奪?你這般恣意妄為做了什麼凡人,還要命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罷,小姑娘的命你也跟著丟了?」
他見胡砂神情緊張又局促,想必是自己的態度影www.hetubook.com•com響到了她,便展顏一笑:「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師父在。」
門外的青年這時也轉過身來,胡砂看著面生,但他腰系月白色長帛,劍上有四合雲紋,應當是清遠弟子。
這麼說來,豈不是完全不合標準?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周圍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因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陰涼。
胡砂盯著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歡喜過了頭,還沒反應過來。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聽他又道:「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個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個氣派點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遠,這個殿那個峰,就連青靈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遙殿,咱們不能被比下去。」
芳准沒說話,只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複原,第二道天罰只怕也不遠了,此等關鍵時刻,再讓他被天火燒上一回,有害無益。
從五色澗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騰雲或者縮地,眨眼工夫就到了,不過彼時兩人好像都不想用法術,手牽著手,就用兩條腿硬走回去。
胡砂的臉噌地一下紅了,很是不好意思,訕訕地把簪子拔下來遞過去,轉身再也不敢看他。
胡砂很慚愧地低頭看看自己,因為被他催著出門,她的衣服帶子都系得歪七扭八,頭髮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來,像只蓬頭鬼似的。
芳准含笑道:「成仙可沒那麼容易。」
到底還是理智打贏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實就是和激烈的水流作鬥爭,而且慘敗),芳准倚在青石上看書,估摸著大約有兩個時辰了(其實一個時辰還沒到),他把書一丟,將濕漉漉的胡砂從水裡提了上來。
他望著灼灼繁華的桃花,低聲道:「不必強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
胡砂看得呆住,沒注意簫聲不知何時停了。
她立即抬頭疑惑地看著芳准,他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也罷,今天心情好,你上來吧。」
芳准攬住她的肩頭,讓她的額頭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芳准淡道:「誰規定師徒不能在一起?我怎麼沒聽說過。我愛與誰一起便一起,這也要旁人同意么?」
爹曾經說,做人要坦蕩,無愧於心。別人對你好一分,你還他三分,這是感恩。別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這是骨氣。
小乖緩緩從雲頭降下,離得近了,才發現桃花林中間陷進去一大塊,五道澗水自林中流淌到這裏,飛濺而下,聲勢驚人。因朝陽初升,日光映在澗水上,那五道澗水泛出的色澤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綠,或青或紫,奇異瑰麗,令人瞠目。
「與你一起,已足夠銷魂。」芳准將她的手握住,放在唇邊細細一吻,「放心,我等得。」
她的臉像被霞光籠罩一樣,紅得厲害,猛然垂下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遠拜見芳准師叔祖、胡砂師叔。」
到底忍不得,輕輕抱住她,在她頭髮上印下一吻,低聲道:「什麼也別怕,有我在這裏。」
倘若……倘若鳳儀沒有成魔,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依然會提著燒雞每天過來誘惑她,漫不經心地調笑她,然後與芳准拼酒,兩人不分勝負。
第五根弦,就這麼長好了。苦守了五年,擔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終還是被完整地複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氣。
芳准不說話,牽著胡砂便要進屋,像是門口沒有這個人一般。
「倘若世間眾生一早便知道自己會喜歡上什麼樣的人,只怕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曠男怨女了。我要美貌與聰慧來做什麼?這兩樣我都不缺。」
平遠正色道:「師叔此話差矣,青靈真君是有道真君,怎會覬覦神器?祖師爺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師叔與師叔祖手裡,並非由青靈真君執拿,搶奪一說實在荒謬。倘若不肯將神器歸還,此等行為,豈不更類似搶奪……」
這裡是她的家,就這樣住著,不回去也行。
芳准為難地摸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么……要說漂亮,確實不夠標準。琴棋書畫也不行,以前還很聽話,如今卻變頑劣了。至於洗衣服、打掃,想來鳳狄做得也比你好。要說善解人意,我早已放棄你這顆榆木腦袋了。」
「你且回去吧,將我方才說的轉告給師父。」芳准淡淡說著,將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頭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點頭。
她頓時一愣:「不是有芷煙齋了嗎?不好聽么?」
她抬手便將水琉琴輕輕丟進了凹地里,奔騰的澗水瞬間就吞沒了琴身,再也看不見。
胡砂渾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還帶著一和_圖_書絲髮軟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裡,像一尊石像,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眨一下。
所以,如今應該輪到他嘗嘗挫敗的滋味。
「師父,今天就可以讓水琉琴完全複原了嗎?」胡砂比較關心這個。
小乖在後面委屈地咬住她的衣服,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好半天,突然開口道:「我……我不敢見師父,他要罵我。」聲音細細軟軟,像個小孩兒。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麼,她的臉刷地一下又紅了,手足無措地輕喊他:「師父……那個……我……」
二號先生怨念地站起來看看他,再看看滿面紅暈的胡砂,到底還是忍不住,猶豫著說道:「芳准,作為部下,我自然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作為朋友,這話我不得不說。你與小姑娘仙凡有別,雖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卻是仙人之間。你們這番做法,要教旁人知道,只怕不好。何況你名分上還是她師父。就當為了小姑娘著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後,去了師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地相守。」
芳准連連搖頭:「太不氣派,小家子氣。」
念及此,芳准不由想嘆氣,低頭去看她。她臉色有些發白,嬌滴滴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哪裡都十分可愛。他要一時貪歡,不過落下個風流倜儻的美名,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卻要為此下地獄呢!
芳准更沒誠意地擺擺手:「好了,沒你事了,快下去吧,別留著礙事。」
它突然提到鳳儀,胡砂也無話可說。
話未說完,卻聽芳準的茶杯發出「咔」的一聲輕響,原來他將蓋子蓋上了。平遠自知失言,只得垂頭不語。
他肅然道:「不愧是師叔,弟子萬分敬佩。祖師爺還有一句話讓弟子轉告,倘若神器已經複原,便應當將它送回樂正石山舊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與散仙沒有資格褻瀆。還望師叔能及早令神器歸還原位,如此才是功德無量。」
芳准用柔軟的筆尖,緩緩沿著她飽滿柔美的臉龐勾勒下來,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紅柔軟的。
不回去,真的可以。
芳准將門推開,閃身入內,道:「有話進來說。」
第一縷陽光照到五色澗上的時候,澗水彷彿突然停止了流動,只有一瞬間,緊跟著奔騰聲又起,透明的澗水泛起陣陣浪濤,白沫盡去,又露出原先的五色來。
五道顏色不同的澗水匯聚在凹地中,那裡面原本深不可測,如今卻像即將裝滿水的杯子,快要滿溢出來。水面波動不休,像是下面有一隻巨手在翻攪。
胡砂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芳准將她的頭髮細細梳理一番,綰了髮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見她一直垂著頭,一截酥白的後頸項露出來,令人想輕輕咬一口。
平遠是小輩弟子,一見到神器頓時心生敬畏,跪下連磕三個頭,再抬頭時,只見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鑽進了她的掌心,不見蹤影。
胡砂用一種天災即將降臨的眼神,怔怔看著他靠近,將那塊綢帕輕輕展開攤在眼前。畫上依然是她,長發飛揚,輪廓清麗。下方只有兩個小字:胡砂。
「胡砂,你令我喜悅,便已足夠。」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會兒再說,站著別動。」
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麼蔑視,稍稍花點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讓她感動得不行,用幾件漂亮衣服、幾根簪子,甚至幾隻燒雞就可以收買過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懷疑。
凹地那裡突然傳來一聲大吼:「他媽的芳准!叫老子在下面淋瀑布受罰,你卻在上面膩歪地談情說愛!要把老子牙都酸掉!」
芳准卻很高興,在她手心作勢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復活之後怎可能還會讓你抱在手裡,自然幻化無形,在你需要的時候隨心而動再出現。」
芳准搖了搖頭:「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澗處打造而成,想必這螭吻原本是用來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麼緣故,讓水琉琴流落到了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所幸你以血肉供養水琉琴,令其複原,螭吻亦放心將琴託付與你。如今,世間能操縱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此話一出,胡砂頓時訝異無比,芳准卻依然風輕雲淡,面不改色地從一號丫頭手裡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說罷,將她耳邊一綹亂髮撥開,失笑:「弄得這麼亂糟糟。」
你才是真正令人銷魂。胡砂在心中想著。
遠遠地,只望見大片大片的嫣紅明媚,像柔軟的織錦,鋪在霧氣下面,原來那是一片桃花林。
身後夭桃似火,身前水汽瀰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剛剛闖入紅塵的謫仙,連一根眼睫毛都純潔無比。
平字輩,是曼青那一輩的男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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