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從前

後面那個少年忽然說道:「好像沒什麼難的,可以背。」
鳳儀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師父,您回來了……」話沒說完,一個臭烘烘的東西就朝他撲來。鳳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個人,比叫花子還臟還臭的人。
後來,那女孩子拜了芳冶師伯的一個弟子為師,取了個道號叫「曼青」。又因為當日芷煙齋的驚鴻一瞥,她竟纏上了鳳狄,搞得他躲避不及,這就是后話了。
鳳狄自己反倒被嚇了一跳,急道:「怎麼了?」
少年就這樣住下來了。
再再後來……他們又都離開了。
那少年立即重複了出來,跟著笑了笑,眉頭舒展開:「怪有意思的,是咒文嗎?」
外面的杏花開得如火如荼,他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袍子,肌膚晶瑩,在陽光下像是一尊玉像。
少年低頭道:「不,我也該告辭了,我得去找青靈真君。多謝仙人這些天的照顧,我感激不盡。」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十幾個酒罈子,手上還提著一個死人。
「這裡是仙山清遠,我師父是仙人,是他將你帶回來的,你不用怕。」
鳳狄那孩子正在芷煙齋里練入定,聽到師父回來的聲響,便沒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醒了?你身上受了許多傷,我替你治了一下,現在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么?」
再後來……胡砂來了。
少年垂頭不語,開始裝啞巴。
眼見鳳儀入定成功,一聲不吭,他索性也盤腿同坐,與他一起凝神,進入大暢快的入定境界。
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帶了一絲慵懶,撩人得很。
剛好芳准在裏面說話:「我已收了兩個弟子,只怕忙不過來。還是等這兩個孩子能獨當一面再說吧。辜負了師兄一番好意,過意不去。」
師父芳准更是個馬大哈,他能顧好自己就很不錯了,哪裡能體會到徒弟們纖細敏感的心情變化?
少年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鳳狄又被他嚇了一跳,到底忍不住脾氣,急道:「你幹嗎?我又不是要吃人!」
十年的時光像流水一樣嘩啦啦流過,原先那個蒼白俊秀,像女孩子一樣柔弱的少年人也長成了長身玉立的青年。
他很虛弱,根本不能出芷煙齋,外面的風雪會把他打折。他也很安靜,能兩三天不說一句話。
「我知道的,多謝師兄。」
少年住了大約有十天左右的時間,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不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好像折一下就會斷。
芳准摸著下巴,將他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一陣,道:「青靈真君雖然設殿玄洲逍遙山,不過很少待在那裡,他向來是居無定所、四處雲遊的。我看你的樣子,似乎並不認得他,找他何事?」
「你們什麼也不懂。」鳳儀是這樣說的。
說得鳳儀猛然www.hetubook.com.com抬頭,定定看著他。
鳳狄在肚子里抱怨一聲,不太喜歡他這種不客氣的態度,嘴裏卻道:「你……你跟我來。」
鳳儀面帶笑容地走過來,朝他作揖,口中恭恭敬敬地稱道:「師兄。」
少年低頭想了一會兒,小聲道:「好,我說。但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請你過來。」
是的,他真的什麼也不懂,親手把一個人推進了火坑。
不過好像他的提醒沒人當回事,他家師父藝高人膽大,因此反而活得分外坦蕩誠實,萬事只能讓他這個苦命的徒弟來扮黑臉,真真鬱悶。
正想得出神,忽聽芳准說道:「……如何,記住了嗎?」
鳳儀倏地轉過頭來,怔怔看著他,像是在看什麼妖魔鬼怪。過了很久,他的神情才漸漸平靜,疲憊地揉了揉額角,低聲道:「不……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
師父!鳳狄大吃一驚,他怎麼能收一個才見面又來歷不明的人做徒弟?
「別說!」少年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鳳狄被他看得一愣,這個人,有著與狼狽模樣絕不相同的眼神。
鳳儀一路上都神情恍惚,很不在狀態,結果在除妖的時候果然出了問題,只顧著面前的妖,卻忘了身後的,若不是芳准出手及時,他險些便要被那虎妖一口把身體給咬斷。
好容易打來熱水,把那人一身臟衣服脫了,狠狠擦洗個乾淨,連洗了三遍。這時再把他濕漉漉的頭髮撥開,仔細一看,居然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似是病得很嚴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嘴唇裂得不成樣子。
說罷,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師兄,你還念著她?既然對她有意思,索性稟明師父,成全你二人就是了。」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鳳狄原本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跟他說,反倒被堵得說不出來,板著臉走了。
鳳狄笑道:「這青天大白日的,做什麼噩夢?鳳儀,你還記得那個曼青嗎?」
在師父的堅持下,鳳儀成了真正的清遠弟子,從此同門兩個師兄弟展開了彼此間的良性競爭。
芳准也不在意:「鳳狄,安頓好了之後,再去山下買些吃的。你……餓了吧?」
這動作大了,那人發出一個哼聲,稍稍一動—果然不是死人。
鳳狄說不出話,芳准倒是眼睛一亮,走過去笑道:「真是不錯。如何,想做我的徒弟嗎?」
他取了點棉花,蘸水朝他唇上輕點,見他眼皮顫動,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便低聲道:「你覺得如何?哪裡難受嗎?」
芳准不再多說,揮手讓兩人出去了。
他輕聲安撫,一面取了一套自己的衣物給他換上,手指不小心觸到他赤|裸的肩膀,那少年反應奇大,劇烈地一縮,露出警戒並著痛恨的神情。
他總喜歡倚和*圖*書在窗下,將落在窗台上的杏花拿在手裡把玩。
後來……他似乎變了許多,又似乎沒變,依然愛笑,依然會說很多甜言蜜語。
今天你入定了兩個時辰,那我就來三個時辰。你背了兩種口訣,我就背四種。
鳳狄登時一陣尷尬,張口說不出話來。他根本沒在聽師父講咒語!
鳳狄因著上回自己想找他談心事,反而被一句難聽話堵了回去,很是介懷,這次只當他也遇到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心事,於是故意當做不知道,也不問他。
鳳狄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自己出了一會兒神,聽他連聲叫自己的名字,才急忙轉頭說道:「什麼……什麼曼青?」
鳳狄時常迷路,不自覺就跑回芷煙齋,每次都能見到不同的女弟子來找鳳儀聊天說笑。他人生得美,又愛笑,說話還特別好聽,年輕的女弟子們都喜歡他。
鳳狄急道:「喂,我師父在和你說話呢!」
為了收鳳儀做弟子的事情,師父與師祖大吵了一架。據說,師祖堅決不同意鳳儀入門,師父卻堅持,兩人最後鬧得不歡而散。師父回來的時候,罕見地帶著一絲怒容,整整兩天,除了教導他們修行,一句閑話也不說。
鳳狄斥責道:「別胡說!」他自己的耳朵也有點發紅,自覺這樣偷看很不好,索性站直了身體要走。
他居然真的拜師了。
鳳狄壓不住好奇,探了大半個腦袋去看,剛好那姑娘也轉頭過來,兩人打了個照面。鳳狄有點尷尬,對她友好一笑,那女孩子的臉卻紅了,慢慢垂下頭去。
事後,芳准責備了他一頓,鳳儀只是低頭不語,心不在焉的模樣。
芳准在外面與芳凝說話,他倆就躲在門口偷看,見那小姑娘長得明媚秀麗,鳳儀不由輕聲笑道:「多個這樣的小師妹也不錯。」
兩人在杏花樹下說了很久,最後那少年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掉頭走到了鳳狄身邊。
他說得也對,鳳狄只好說:「總之,與女弟子,特別是那些小輩的,最好注意一下言行。」
「我師父是芳准真人!你亂說什麼?」鳳狄向來護師,趕緊跳出來澄清。
某日接了破軍部的一個除妖任務,師父帶著他二人出門,權當練習降妖除魔之術。
鳳狄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很不滿意,路上一個接一個的白眼丟過去。待幫他收拾好房間,正要推門出去,忽聽他在後面低低說了一句:「謝謝你。」
芳准一愣:「不,我是……」
鳳儀於是笑得特別無辜:「哪裡,師兄說笑了。都是她們來找我說話,難不成讓人家干站著么?」
他常常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
芳准不再說下去,將聲音放柔,道:「學點防身的功夫,日後也好不再被人欺負。似你這般性情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孩子,應當懂這個道理才對。」
後來清遠的名聲越來越大,每天上山拜師的人多得像螞蟻,可收進門的徒弟卻越來越少了。
可誰也不能忽視他的存在,就算他不說話,像個影子。
因著彼時海內十洲有邪教盛行,號稱「屠神殺仙」,專門埋伏在散仙聚集處作亂。那些沒什麼道行的小散仙很容易就丟了命,厲害的散仙雖然不怕這些作亂者,卻也嫌麻煩。
少年忽然睜開眼來,雙目漆黑,竟猶如寒冰幽谷一般,上下將他打量一番,並不說話。
他的一生,註定活在悔恨中,永世不得翻身。
待女弟子們走了之後,鳳狄難免要擔憂地拉他說話:「鳳儀,你我如今修行方是首要根本的,那些兒女私情,最好不要沾染,省得誤了修為。」
少年眸光微動,垂下頭,又道:「那……請問真人知道青靈真君在何處嗎?」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十年相處,他對鳳儀的性子也算摸得清楚。他平日里看著一團和氣,笑眯眯的,實際上心裏是極傲氣的,不容任何謬誤,包括他自己,也不容任何輕視,哪怕只是師父的一句玩笑話。
鳳儀?鳳狄又是一愣,緊跟著便反應過來是師父給這位師弟取的道號。他儀容俊秀,果然當得起「儀」這個字,但這可不代表自己得接納他。此人神神秘秘,又高傲得緊,脾氣很不對他胃口。
看門弟子見到便忍不住驚訝:「師叔!怎麼帶個死人回來?」
芳凝只得帶著那小丫頭走了,鳳儀見鳳狄悵然若失的神色,便笑道:「不如去求師父,把她留下?」
鳳儀笑了笑,幸好,他還知道誰是真對他好。
走進杏花林,遠遠地便見鳳儀倚在一棵樹下打坐入定。只是姿勢有點不對,背靠在樹上—這傢伙居然在入定的時候偷懶睡覺!他發笑一陣,快步走過去要嚇他一嚇,剛走到面前,鳳儀整個身體猛然一顫,像是遇到什麼極可怖的事情一般,忽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臉色煞白,大口喘氣。
那個時候,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很多很多年,他才明白師父與師祖當年的爭執到底為了什麼,只是明白得卻太晚了。
自那之後,他不由自省,警覺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從此見到曼青更是要擺出一張冷麵,半個字也不肯多說。慢慢地,那煩躁的心事好像也漸漸沉澱下去,恢復到了往日的平和。
鳳狄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有一天芳凝師伯領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上門,說自家弟子已經收得太多,這個小丫頭就讓芳准暫時收下。
少年深深吸了幾口氣,激動的神情才漸漸平復。他跨出窗戶,對著芳准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弟子參見師父。」
那個下午,他教得非常痛快。又痛快,又煩惱和圖書。偶爾想起他這麼聰明,只怕不出幾年,所學就要超越自己。他便想當真落到這種地步可不行,自己好歹是師兄,比師弟還差勁豈不成了笑話?
鳳狄心裏那絲反感突然又沒了,做師兄的感覺並不壞。他咳了一聲,擺出正經嚴肅的臉來,正色道:「師父叫我教你入定,現在就開始吧!」
很多年之後,鳳狄回憶起他那時的眼神,心中竟忍不住酸楚—像是有無數話要說,卻被人告知拒絕傾聽的眼神。
某天,他用那雙血色的雙眸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時候,鳳狄終於醒悟到,曾經那個能與自己分享心事、歡暢說笑的師弟,再也回不來了。
少年沒說話,自己飛快把衣服穿好。他身量修長,卻比鳳狄瘦許多,那衣服十分寬大,松垮垮的,越發顯得他清癯如削。濕漉漉的長發是散開的,斜斜攏在一邊,露出一個雪白的側面,鼻樑挺秀,睫毛長翹,俊秀得像個女孩子。
鳳儀說:「師兄,她好像看上你了。」
他拽著那人的頭髮,把他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臉一亮,道:「哪裡像死人?分明還有氣。」
他又說了一串更長的咒語,第一遍說得比較慢,第二遍快了一些。
「師父,小心有詐!」鳳狄見芳准毫不懷疑地走過去,趕緊提醒他。
若不是那天脫了他衣服給他擦洗,他真不敢相信這人是個男的。他們都說芳冶師伯的女兒白如師姐長得好看,是少見的美人,不過鳳狄覺得她連這位神秘少年的一半都不如。
少年還是不說話,雙目亮得驚人,定定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上前一步,道:「你就是青靈真君?」
芳准笑道:「你既然不肯說,也沒關係。先住下來吧,你受了傷,雖然用法術治愈了,但對身體仍是個不小的損耗。鳳狄,你帶他去後面,收拾一間瓦屋給他暫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芳准向來不責備弟子,他不專心聽講,他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種神情是很折磨人的,鳳狄的臉羞愧得紅了。
他嘰里咕嚕地背了老長一串,都是拗口生硬至極的咒語,居然一個字也沒錯。鳳狄聽見自己下巴脫臼的聲音,就連芳准也有些驚訝,奇道:「不簡單,你居然聽兩遍就能背了。那這段呢?」
這位少年來歷不明,渾身是傷,有妖獸撕咬抓撓出來的,也有鋤頭、鐵鏟之類的工具砍出來的,只怕不是什麼善類。
鳳狄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
然而,就算他一遍一遍在心裏問自己,也沒有人給他答案。
其實他人也不壞吧。
鳳狄忍不住低聲道:「師父,他的來歷……」
他像沒聽見一樣,低著頭,睫毛像濃密的小扇子,微微顫抖。
鳳狄再次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了許多好吃的。
芳准正在屋裡看書,見鳳狄帶著那少年來了,便放下書,微微www.hetubook.com.com一笑。
芳准搖手打斷他,溫言道:「我可以不問你的來歷與姓名,但你得告訴我找青靈真君做什麼?我聽你的口音,似乎也不是這裏的人,莫非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無論如何,做鳳儀的師兄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
少年依舊沉默。
當然,最關鍵的理由,是他居然聽了兩遍就能記得那麼拗口的咒文。
那時候他修行時間不長,難免有心浮氣躁的時候,曼青那事讓他有些想入非非,自己知道不對,偏又排解不了,只好去找鳳儀聊天。
芳准顯然對這種良性競爭感到滿意,又因著他倆進度特別快,他教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清遠弟子提到芳准師叔家裡的兩個弟子,都要吐舌頭嘖嘖讚歎,私底下給兩人取個綽號,叫「修行狂人」,一個月學的東西抵得上別人學一年。
鳳儀卻漸漸有點不對勁,時常精神恍惚,幾個月而已,原本豐潤的雙頰便凹了下去,臉色又變成了初來時的那種蒼白。
到底還是小心為上。
他嚇得急忙要丟出去,卻聽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乾淨,找件衣服換上,醒了就帶他來見為師。」
他的眼睛太美,也太亮,總是沉默而專註地打量這裏的一切,帶著一絲少年人的好奇,還有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謹慎與滄桑。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他願意去聽,去問,去關心,一切還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鳳狄先是翻了個白眼,但見他長得漂亮,心裏又忍不住想與他親近些,正要說話,忽聽他低聲開口道:「你不是說是你師父帶我來的么?你師父在哪裡?」
芳准目光柔和,輕道:「你這樣子離開,還會被人欺負的吧?我在林中見到你的時候,那幾個男人是要……」
不管教他什麼,他都學得極快。鳳狄一直覺得自家師父是世上第一聰明的仙人,那麼鳳儀在他心裏就是世上第一聰明的凡人了。
只是經過這事,鳳狄偶爾也會想,如果真多個小師妹,也並不是一件壞事。
芳準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他說道:「鳳狄,你先教鳳儀如何入定,為師有事要出去。回來驗收成果。」
他對自己的一切都閉口不談,芳准也不問,倒苦了鳳狄,想問不敢問。
鳳狄原本專心聽芳准講咒語,眼神卻始終忍不住要往那裡飄。
最後……鳳儀成魔了。
鳳狄嘆道:「我是為你好,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鳳狄為難又嫌棄地看著手上那個叫花子一樣的人,隔了半天,只能說個是。
那天下午,師父去做了什麼事,他先時不知道,後來還是從別的弟子口中聽說的。
鳳儀淡道:「師兄是說我輕佻了,我明白。以後再不與她們說笑便是。」
芳准於是有些惱,說:「你若不願在這個修行上花心思,索性早些與為師說。也省得白白出一趟門,真當是遊山玩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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