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我們從來就不是站在對立面的(二)

「聽起來你們過得很累。」他並不確定地說,「你不回去,她還是會想,一個人猜測著更覺得孤獨難受。」
雲濤沒有馬上接話,只是這麼個短暫的空隙,凌筱心裏被打斷的爭吵又開始了,在雲濤開口以前,她搶先說:「當然,我是怕你麻煩。」
「不要臉,你們兩個人都不要臉,噗——」
凌筱撒謊要雲濤教他功課,順利地把他救出來。她回家拿了麵包和牛奶,兩個人偷偷趴在趙言誠家走廊的窗台上,吃麵包,喝牛奶,看趙叔叔用藤條教訓可惡的趙言誠。
如果說趙言誠是用暴力讓所有的小孩兒屈服於他,那麼沈雲濤就是天生就俱有讓人服從的氣質。他一向表現得比同齡的孩子成熟,懂的東西比別人多,他說出的話沒人質疑,只有崇拜。利用這樣的權威,一句話就壓制住了起鬨的小孩兒。
「要不要試試?」沈雲濤挑釁地問。
凌筱哇啦哇啦地叫,嘴裏吐出從學校里學來的髒話詛咒他,兩條腿又快速拚命地往後挪,哪一步跟不上,她就得摔到地上。
「別激動,」雲濤用安撫的語氣說,「我只是想在旁邊陪著你,總有你需要我的時候。」
她握著電話,再不吭聲,兩端僵持地沉默著。許久,那邊先打破沉寂,「言誠在我這裏,我們一直在喝酒聊天,現在他已經有些醉了,等會兒我送他回去,你累了先睡。」
凌筱握著聽筒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調整心緒和呼吸以後,她冷靜地說:「你們都太會自作主張。我現在和圖書是已婚,再明白不過妻子的責任——」
「不麻煩。」雲濤還是那一貫溫柔的語氣,掛掉電話以前,他突然叫住凌筱。
「你再說一遍?」沈雲濤的語氣沉著冷靜。
每當她宣布這句話,趙言誠再怎麼恐嚇都沒用,回到家的下場要比凌筱要凄慘十倍。他也不告饒,只蹲在旁邊,兩個人難得和平又安靜地待上很久。
「公園街153號,你應該很清楚地記得這個地方,現在蓋了電信大樓,二十幾年前,這裡是公園,我們第一次打架的地方。」
後來她堵上了耳朵,不想聽見心裏正在進行的爭吵,如果聽清楚了那些疑懼、揣測、嫉妒、極端的情緒,丈夫回到家,就會立刻演變成真的戲碼。歇斯底里的哭鬧,咄咄逼人的質問,整夜的失眠……
凌筱哭得更大聲,蓋過了他的歡呼,忍無可忍地說:「我要跟爸爸媽媽說,也要跟叔叔阿姨說。」
他小心地折好,裝進一個泛黃的信封里,這才又撈起聽筒。
「昨天——」他彷彿有些難以啟齒,「昨天我是不是表現得太急切了?」
「既然你這樣說,」凌筱因他的自以為是發出不屑的冷笑。「現在我需要我的丈夫,那麼你趕緊把他送回來。」
她斂聲屏氣努力營造的平靜被突兀響起的電話鈴聲打破,沒開燈的房間里,急促尖銳、久久不肯偃息的聲音像是對她一種刻意的挑戰。
「你已經失去我了,現在和以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永遠都不為今天的決定後悔www.hetubook•com•com。」
「最多二十分鐘。」
這並不代趙言誠也會受到壓制,他虎頭虎腦地衝到他面前,踢了沈雲濤的狗一腳,才幼稚地對他發威:「不要臉,你跟凌筱都不要臉!」
趙言誠並未順勢起身,而是抽回手,彎腰把臉埋在手掌當中。頃刻,他才緩緩站起來,和沈雲濤同樣的高度,眼睛平行地凝視他好一會兒。
趙言誠倒沒有再執拗,率先走在前面,儘管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得很穩,在沈雲濤眼裡,他的形象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醉漢。
沈雲濤的面色微怒,「別給我機會,你知道我在等待什麼。」
「我想等她睡了再回去。」他說,「要是她還沒睡。也許會跟我吵,也許是很平靜地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無論哪種情況,我都不想面對。等她睡了,什麼都不想了,明天我會跟她解釋。」
他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臨走前,他看了一眼相框里的畫,趙言誠曲著膝蓋蹲在籠子里,一雙眼睛透過籠子的鐵柵欄可憐又羡慕地望著他們。
「我已經照你說的那樣給他打過電話了。」
一旦她摔在地上,大哭出聲,趙言誠就馬上鬆開辮子,在她旁邊轉悠轉悠,一會兒揪揪她的臉,一會兒扯扯她的頭髮,得意地在旁邊大叫著:「沒用的臭丫頭,沒用的臭丫頭。」
「那你現在又在做什麼?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沈雲濤說到這裏話鋒一轉,「我沒權力干涉你們,不過,我答應過她送你回家。現在走和*圖*書吧,你的車停在哪兒?」
受傷的狗一經鬆開,一溜煙地奔向另一條遠處的狗尋找安慰。凌筱比狗講義氣,趙言誠屈居下風時,她趁勢去踩他的肩膀一腳,趙言誠把沈雲濤摁在地上打時,她就撲到趙言誠背上發狠地咬。
趙言誠很開心很滿意地大笑,凌筱被圍在當中,受了屈辱又逃不出去。沈雲濤碰巧牽著狗經過,離他們尚有一段距離,就大聲說:「趙言誠不要,我要。」
「不用再懷疑了,凌,我回來的原因就是你心裏猜測的那樣。」他說,「你沒必要緊張,該緊張的是言誠,如果他現在稍微清醒一點,就應該盤算著怎樣對你更好。」
她終於去接了電話,聽筒里響起一個溫柔而熟悉的聲音:「凌,是我。」
「不是已經在試了?如果不是,我這兩天的悶氣是白生了?」趙言誠反問,「算了,我們從來就不是站在對立面的,每一次發生的爭執,我們目的不過都是很老套的那一個:怎樣才能使她幸福。」
這次他掛了電話,手支下巴望著電話沉思了會兒,他才把目光轉向桌面上的那張摺痕已舊的信箋,上面的一排字,無論過多久,每看一次,他看到的都不是鋼筆字,而是一張滿眼含淚,沉淪于悲傷絕望里的臉——
獨自坐在漆黑無聲、上了鎖的房子里,凌筱在沙發上抱著腿,彷彿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下,她才能阻止自己像個傻瓜一樣在房間走來走去,甚至走到外面,焦慮地等候丈夫回家的身影。
「我會送他回去。」說完他m•hetubook•com•com沒有掛電話的意思,「你說的話我都會做到,只除了那一句。凌,即使再過個六年,六十年,我也沒辦法做到。」
她怔了怔,故作糊塗,「什麼急切?」
「是嗎?謝謝!」
那個不復存在的公園曾經充滿了歡笑和淚水的回憶,像野草一樣遍地生長的君子蘭,陽光下振動著透明雙翼的蜻蜒,飄浮著水草的清澈溪流,猶如水晶般純凈的氛圍,他們曾整天置身於那樣一個夢幻的環境之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樂趣。
「如果換成你,現在你一定是在家裡,或許已經完美地解決了。我跟你不同,凌筱的性格比我還冷靜,每當她露出那種冷靜克制的表情,我又很不可理喻地想打破那種平靜。」趙言誠的醉臉上帶著迷茫疑惑的神情,「尤其是你回來后,我總有點兒在生悶氣的感覺。」
「站起來,我送你回去。」他扶起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
扶他到家裡,凌筱如趙言誠所願,已經在卧室里睡著了,沈雲濤把車鑰匙交給趙言誠,沒有多停留一分鐘就出來,回到辦公室里繼續工作。
揪著凌筱粗黑的小辮子,他拖著她飛快地往後跑。他那張典型的淘氣精的臉,讓公園裡的其他小朋友望而生畏。
「不用跟我道謝,」他不悅地說,「我不想猜測你讓我打電話的用意,也不是非得明白。眼前頂重要的是,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欺軟怕硬的孩子們又發出另外的噓聲,指著凌筱說:「哈哈,沒人要,凌筱沒人要,哈哈哈,臭丫頭沒人要……」和圖書
趙言誠不以為忤地哈哈大笑,「其實你心裏清楚,即使我給你機會,你挽回她的可能性就已經很低,更何況,她現在還是我的妻子,單單這一點,我不離婚,你的等待都是徒勞。」
他的肚子結實地挨了一拳,沈雲濤鬆開狗鏈,兩個矮小的身體扭打到一起,在君子蘭花叢里翻來滾去。
「我去接他,告訴我地址。」凌筱脫口而出。
沈雲濤並不強迫他,轉身望著黑沉沉的湖面,撲到臉上的風混著湖中殘葉腐爛的味道。
他們拔了很多君子蘭的白色小花往凌筱和趙言誠身上撒,趙言誠站起來揪著當中的一個暴打,揍扁那個傢伙后,他鼻子里發出氣急的「咻咻」聲,指著凌筱的鼻子說:「我才不要她!你們聽見沒有,我才不要這個臭丫頭!」
其他的小朋友這時圍攏過來,好奇地望著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發出誇張的噓聲:「哇,他們倆個相好,凌筱是趙言誠的新娘子。」
那天沈雲濤的狗丟了,他和凌筱尋到吃晚飯未果,才回到各自的家。凌筱先去趙言誠家裡告狀,然後去沈雲濤家裡,他因為丟了狗被罰跪不許吃晚飯。
對凌筱而言,趙言誠的樂趣就是她的痛苦,是她快樂童年的陰影。
事隔二十多年,他們坐在電信大樓後面的湖心欄杆上,趙言誠把手搭在沈雲濤的肩上,那張泥昏神醉的臉似乎很有必要用冷水潑個幾遍。沈雲濤承受著他的重量,心裏不禁懷疑,即使把趙言誠扔到湖裡,他也未必能清醒過來。
「還有什麼事嗎?」凌筱又把聽筒貼到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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