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看著手心，聲音中隱含著一抹淡淡地悲哀。
可是，童童還未出生就失去了親生父親，那都是他們的錯，年輕衝動，不顧後果，雖然自輝給了他一個幸福的家和無私的父愛，但仍不是完美無缺的。
「早出來了，在童童房間呢。」
他拖鞋，赤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紫末身前，輕輕的按住她的肩膀。
童自輝沉默地聽著，目光仔細端詳紫末的神情，眉目間的痛苦和沮喪讓他真正明白，這些年來，痛苦的不是他一個人，失望的也不是他一個人。紫末的自卑和愧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直以為她為了淮揚冷漠到無視他的等待和付出。從未想過，處在紫末的立場，那個結婚的理由，如何能讓她與他平等處之。
支撐著自己幸福地走過一生的，不是別的什麼，正是欲退縮時反而挺進的決斷，正是萎靡十反而振作的精神，與流淚時反而微笑的人生態度。
沒人明白他入夢來時，心為之驚喜若狂，也沒人明白醒過來時，對著四周的空無失望得顫抖，雙手把胸抱得再緊，也還是冷，娛樂節目再好笑，也還是會哭，眼睛明明睜得很大，也如同死一般地沉睡著——那是一種無論如何努力也會被化為徒勞的悲痛。
江紫末坐到床邊，撫摸著童童濃密的頭髮，柔軟得不可思議。
輕描淡些的承諾，說出來似乎不具任何分量，卻是此刻他唯一想說的話。他不像紫末，沒有過親人離去的的經歷。前半生，或許有那麼些看似重要的人，然而，他記住的又有幾個？就連淮揚，也是因為紫末7年如一日，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刺痛他的心，才會一直記憶猶新。
然而，婚姻不就是生活，生活不就是小事彙集，不就是應當以小見大，知微而見著么？
「對不起」
她聞言低泣的hetubook.com.com更急促，彷彿是萬般情緒一波接一波湧上來，應接不暇，顧此又失彼，最終胸口只剩一種酸脹的疼，在他輕柔的拍撫下，戛然而止。
自輝和紫末吵架時，童童早在床上翻過了幾個身。床頭柜上的檯燈亮著。原木色兒童床的床頭掛了一隻塞得鼓鼓的長聖誕襪，地板上還零零落落地擺著嶄新的玩具。檯燈射出的昏黃而溫暖的燈光，照著童童無憂的睡臉。
這一切的錯都應該歸咎於她。
多年以前，那個來公司實習的大學生也是，因為自己一時心軟，在下屬斥罵她無用，哭得一塌糊塗時，他好心地安慰了她幾句，便使她遐想浮翩，自此以為他對她有別的感情，常常打電話，發簡訊，他不忍苛責一個剛出社會的小孩子，後來才會愈演愈烈，他若關機，她索性跑到他住的樓下，一站就是一夜。
當初，淮揚跟她說：「活在世上，我最後的奢求就是能看到我的寶貝出生，如果不能成全，也希望他一生無憂無慮。
自輝顯然還有些不敢置信，紫末怎麼會忘了淮揚？怎麼會？莫說他，連他自己都耿耿於懷著，可是，既然都想了起來，又為什麼絲毫不感到痛苦？
「可是，你卻以為我是故意。你攬下我的這個麻煩，總以為遺忘只是時間的問題，日復一日，我走不出來，你開始不耐煩。你甚至認為我的情緒對童童的成長會有不好的影響，一個不能照顧自己的人，是沒有能力撫育一個孩子的，」她抱著肩，微微發抖，「的確如此，我一見童童就會傷心，會難過。可難道那不是發泄情緒的一種方式嗎？我看的久了，難過的次數多了，就能真正面對悲傷了。為了跟你證明我有生存能力，證明我是一個正常人，我打起精神去上班。當我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處理好一件工作時，回到家說給你聽，希望你認同，你的態度卻是冷嘲熱諷，認為我有心思工作，卻沒有心思照顧你和童童。總之，我怎麼做都是錯的，怎麼做你都不認為我已經走出過去那段悲痛。你先入為主的判斷，我與淮揚的感情太深，又一次次地畫地為牢，自以為是地誤解我，並自作主張地讓自己失望，絕望。好多次，我都為自己拖累你而感到愧疚不安，對你的話言聽計從，你不讓我接近童童，我不接近，你不讓我難過，我在你面前不表露任何情緒，等心真正麻木了，我也不想再討好你，隨你怎麼說，怎麼指責，都無關緊要了。」
變這樣擁抱，一個人背窗站立，一個人埋頭低泣，只有床上的小人兒睡得無憂無慮。」對不起！」他低聲說，「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愛得再深刻又如何，誰能敵得過時間？誰能敵等過變故？她的悲哀不在於遺忘了回憶，而在於遺忘了相愛時的感覺。
「我仍沒有完全想起。」她阻斷了他的憂慮，「我想，也許某些事可能永遠都會記不起來。不是因為身體受傷的原因，一個健全的人也會失憶，因為有時間的關係，也因為一個人的大腦能儲藏的能量有限。」
那段時間，紫末對他的態度剛剛好了一些，因為深夜的電話，又搬起面孔來。他沒朝吃醋這方面想，一直以來，他都以為紫末是因為心裏想著淮揚，不喜歡他的觸碰，當她搬到另一間卧室后，他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離開童童的房間，江紫末回到自己的卧室，關上門。她坐到床邊，自輝倚著梳妝台，房間靜得彷彿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
他走過去，手掌有力地攬過她的肩膀。
她頓一頓，咽回到嘴邊的低泣聲：「我見過同學失戀m.hetubook.com.com后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裡不睡覺躲在被子偷哭，醒過來對別人不厭其煩地說自己心很痛很痛——可是，沒有人對我說過，當親眼見到愛的人離去時，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人扼住了，如同有把刀刃劃過頸喉，血液流出，流了很久很久，血流幹了，一滴不剩，無論你再怎麼掙扎，最終就是死了，再活不過來。」
「其實我那時想得很簡單，」紫末說，「我喜歡他，就跟他相愛。」
自輝心有震動，半響，他才緩緩道：「我會永遠陪著你。」
倘若，他童自輝不能日日陪江紫末，某一天，她和他退出彼此的生活時，也在對方的記憶里退出。
這麼多年，她頭次試著不必不諱，排除了內心的自卑與愧疚。敞開心扉與自輝談起淮揚，「反正我還年輕，即使明白最終的結局是他離開人世，對我漫長的人生而言，也不過是一場失戀。很多分手的戀人，即使是都還健康地活在世上，一生也未必能夠再見上一面。何況他那麼愛我，有那麼需要我，我哪有道理退縮，棄他于不顧？我和淮揚都是那種會把凡事都考慮得很周全的人。哪怕後來的我那麼痛苦，然而與他相處的每一天，對他笑，對他哭，吼他，罵他，跟他吵架，跟他冷戰，這樣天天陪著他，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視線。他走了，不會遺憾；我傷心，也不會後悔。」
「我相信，你跟淮揚那時都將他病危拋之腦後。」
他自問，結婚的決定真的完全是為了童童嗎？未必，這種話可以偶爾欺騙自己，卻不能想得過深。因為他並不是完全不求回報的，心底深處，他是那麼希望紫末能忘記淮揚，能像愛淮揚那樣去愛自己。
紫末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沒有愚蠢地期待奇迹出現，平靜地接受他會死的事實，把自己能付出的感情都和*圖*書付出了，因為淮揚也是如此。只是，當他真正要離開了，躺在無菌病房裡，瘦弱成枯柴，一個人靜靜地等死，看起來那麼孤獨，那麼害怕，他不想走，我更不想放他走。」
那麼多個深夜，她偷偷坐在童童的床邊，想著他的親生父親，懷疑著和自輝結婚的決定是否是對的。為了童童有一個健全的家，拖累了自輝一生。如果早些離婚，自輝的父母是不是就不會被傷害了？
如果一個人可以一直保持樂觀的情緒，那是因為人生的苦難從未開始。江紫末至今才明白，她的失憶並不能結束萬難，不論是她和自輝之間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是夫妻倆與孩子未來的生活，都充滿著重重的困難，撥雲見日，而日頭也終會垂暮。
到此，方感到恐懼，若真正失去了江紫末，也失去了童童，他要如何日復一日地過完一生？
「為什麼那時候不對我說？」他問。
他的神情沒有不甘，沒有悲哀，沒有留戀，只是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雖然那句話現在回想起來是那麼的殘忍。
當原本的記憶一點點復甦，最初心理上那些感受和體會已單薄，這是連她自己也無法阻止的。
除此之外，婆媳關係也如此，母親以前總勉強紫末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迎合她的怪趣味，紫末要上班，總不能穿著母親送的那些衣服去開會，見客戶。那時，他只覺得這是小事，不理會就好，誰想到母親不愉快，總向紫末發難，婆媳關係越來越僵。
某種時候，能說的話只有這3個字。
所以，他被蒙蔽了，一方面付出的吃力，另一方面又抱怨紫末無所回應。
他懊惱地將臉沉進水裡，又仰起頭，站立起擦凈身體。客廳只有江美韻，她坐在沙發上給童童織毛衣，神情平和，狀似消氣了。
他一直認為，他與紫末的婚姻中最大的問題是因為她www.hetubook.com.com愛著淮揚，對自己卻沒有友情之外的任何感情。
她抹掉眼淚，露出苦澀的笑容，「我們之間，複雜得不是溝通就可以融洽相處的。」她笑。「失憶真好，如果不是失憶，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愛上你。」
他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也如此，但若是淮揚，那個小女孩絕無任何機會，淮揚不會對紫末以外的女人和顏悅色。他曾經認為淮揚那樣是錯的，然而公司里太多婚姻失敗的男人，起初都是因為對女人心軟，漸漸發展成其他的關係，背叛自己的妻子。就如紫末所說的，今天是見面，握手，哪天，也許就是接吻，上床。如不能拒絕接受女人的所有要求，他又如何能向紫末證明自己哪天不會出軌？
「紫末呢？還沒出來？」
紫末順勢將臉埋進他的胸腹，圍住他的腰身，毛衣里逸出幽幽的啜泣聲。
「一個人能記住另一個人多久？」紫末問，「連父親，我也淡忘了。」
她江紫末現在雖然難過的想死，心中卻亮如明鏡，這絕不會是人生當中的最後一次困境，倘若不設法邁過去，那往後將情何以堪？
她想著掉下眼淚來，淮揚如果還在世，就不會有人嫌棄童童，不會有人說童童濫芋充數。
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
淮揚曾說過，多年以後，當無人再記得他，那時，紀淮揚就真正死了。
不自覺地，已經將紫末攬進了懷裡，靜靜地依偎著，未來，依然模糊而渺茫，童自輝只知道，在這一刻，為自己留住她。
小嘴抿著，雙頰紅撲撲的，肉嘟嘟的，江紫末知道他長大后臉頰上的肉肉都會消失，成一張刀削的瘦臉，頭髮會剪短，長得跟淮揚一模一樣。
他抿唇，面色透露出隱隱的擔憂，「那現在呢？你想起來的，我們是不是又要——」
童自輝推開門，看到的就是紫末看著童童無聲垂淚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