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聚散一杯酒。
「那裡本來就是我的家,可你毀了她!」艾顏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三十萬人,你是怎麼下得了手的?」
十幾年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剛強所有的愛恨掙扎與歇斯底里,彷彿都在這一刻發泄了出來。
「今天,我來了。」
兩人隔著一張軍用長几,對著面,雙雙坐下。
「那時的我,真的是好年輕,好任性,好荒唐啊!」
「十幾年的冰山雪域,埋葬了我一生當中最好的年華。」
每走一步,她的心裏就會回想起一些往事。從第一天在黑沙城遇到薛紹直到今天,往事歷歷在幕。
薛紹倒了兩杯酒,遞給她一杯,「請。」
艾顏莫名的感覺心裏傳來一股陣痛,連忙伸手來扶他,「快坐下,讓我看看。」
艾顏知道,那就是他。
她搖頭。
「不喜歡。」
艾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一把撲進薛紹懷裡,哭得稀里嘩啦。
薛紹站在山頂上,用望眼鏡觀察著山下的大戰場。
艾顏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知道薛紹這麼問的用意所在。
「為什麼?」
「不知從何說起。」艾顏說道,「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薛紹站起身,走到山峰的最高處,插著那一面大軍旗的地方。
薛紹收起望遠鏡,「置酒。」
時隔多年之後再次相見,這是她對薛紹說出的第一句話。
張成走到他身後,「薛帥,聖母可敦來了。」
「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艾顏道,「我有什麼理hetubook.com.com由,不喜歡。」
薛紹似乎很有耐性,只是靜靜的等著。
她哭得毫無保留。
「來。」
「雖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恨他,我有什麼資格去恨他……但我,就是恨他!」
「還笑?——臭男人,我恨死你!」
「小母狼,你若不想跟我回家,我就送你這一片千里草原,許你為家。」他說道。
站崗的士兵好奇的看著她,滿頭霧水——真沒見過一個人爬山,也能爬得這麼樂的。
「不必了。」薛紹輕吁了一口氣,「坐吧!」
艾顏仰起頭來,淚眼婆娑的看著他,「我都不知道,你能知道?」
「你的承諾,會是怎樣?」
十幾年的冰山雪域,十幾年的苦苦掙扎……自己真正想要的,原來,真的只是可憐的「自由」!
傷感了十幾年,憤怒了十幾年,迷失彷徨了十幾年,原來自己一直渴望的,無非就是這樣一個懷抱……
她仰起頭來,「那我想你了,怎麼辦?」
「自由。」薛紹說道,「你想要的,只是真正的自由。」
「混蛋!」她大怒,看樣子又要咬人,「你同意,克拉庫斯都不會同意,他會殺了我的!」
艾顏的腦子,頓時陷入了一片狂亂的思考……自由,我這麼多年苦苦追求的,僅僅只是自由嗎?
「可以。」他答得毫不猶豫。
時間,真的能夠改變一切。
「有這麼誇張?」艾顏吃了一驚。
小母狼,死性不改。
上山的路只有一條,有重和_圖_書
兵把守。護送的將士把艾顏送到這裏就停下了,「夫人,我等只能送你到這裏了,請自行上山。」
「抱歉……聖母可敦,請!」
薛紹伸出一隻手,輕輕抹去她眼瞼下的淚水,「如果周軍敗了,當你捧起薛紹這顆冰冷的人頭,又該怎麼說?」
「你為何不語?」薛紹問道。
愛也好,恨也好,權力也好邦國也罷,記不住,忘不了,抓不牢,放不下……全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艾顏已經出了一些汗,粗著氣兒,低著頭,爬得有些吃力了。一抬頭,就看到了他。
器宇昂揚。
「一個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能為力的女人!」
他抬起手,指著前方遼闊萬里的草原,「喜歡嗎?」
艾顏遠遠的看到那山頂上,飄著一面很大的鮮紅旗幟,那是周軍的主帥在指揮作戰的時候專用的大纛。旗幟下面站著一個人,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很小的黑點。
薛紹呵呵的笑,「如果他還叫克拉庫斯,就必須跟我回中原。」
「我從未嫁人,不是什麼夫人。」艾顏冷斥了一聲。
人生,不過如此而已。
艾顏輕吁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有些失態,於是和顏悅色道了一聲「多謝」。
一路上山,沒人阻攔,也沒人來前來接引。艾顏就這樣獨自一人沿著一條布滿士兵崗哨的上山小道,靜靜攀登而去。
「薛紹的兒子,千里草原隨他放肆!」
「你有沒有認真想過,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終於等到回歸草原和*圖*書的那天,自己卻被伏念用來招兵買馬聚攏突厥舊部。再後來自己又成了骨咄碌和元珍的傀儡,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被放過,莫名其妙就成了什麼神之子。
回想此生,自己生於突厥汗族卻長在中原的京城,心中無限渴望回到父輩所說的那個遼闊又溫暖的草原故國。那時候自己的確是很不自由,父親雖是尊貴的郡王,但那種尊貴其實只是一塊國破家亡的遮羞布。
舉杯,一飲而盡。
「或許,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她的心裏,突然有了一股強烈的落差,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迦風古道口,他第一次主動吻我。跟我說,會給我一個我想要的交待。」
當時根本就沒想過他喜歡不喜歡,想不想要——自己樂意,這就足夠了。
混蛋之極!
「我永遠無法像月奴和玄雲子那樣,和其他的女人一起分享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我再如何喜歡。」她很平靜地答道,「我更加無法和太平公主那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那一定會是一場噩夢。」
「你都沒有嘗試,為何就敢如此武斷?」薛紹問道。
——他想帶自己回中原。
薛紹點了點頭,沒錯,「突厥本是狼種」這句話在史書當中都有記載。後人看到這句話肯定無法理解,這種類似散文的句子,怎能出現在嚴謹嚴肅的史書當中?
一隊騎兵護送著艾顏,奔向了連勝山。
薛紹呵呵一笑,走下一小截山坡,扶住她的手臂。
「我為什麼要嘗試?」艾顏笑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別忘了,突厥本是狼種。艾顏也是屬狼的,她不屬狗。」
「我只是一個女人!」
她深呼吸,好幾次的深呼吸——我該如何回答?
「有傷。」他皺著眉頭咧著嘴,看來真的很疼。
其實它不是散文。它只是在敘說一個事實。
「曾經我有多麼喜歡他,那十幾年當中,我就有多麼的恨他。」
酒杯放下的時候,艾顏感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一切情緒,彷彿都已經有了交待。
想著這些,艾顏情不自禁的都笑出了聲。
「再後來,就有了克拉庫斯。有了神之子。」艾顏一邊走一邊低聲自語,彷彿是在努力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了這些。
站在山頂的人和站在山腳下的人,看向彼此都是那樣的渺小。
他輕輕擁她在懷。
「不要問我!」
「那如果,他叫薛神鷹呢?」
艾顏從未想過,當自己再次面對薛紹時,會是這樣的沉默。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性格,但自己現在,偏就這樣做了。
他穿著一身戎服,戴著武弁,佩著刀,背著手,站在那一面迎風招展飛揚跋扈的大旗下面。
「是。」
艾顏給出了答覆。
她冷不丁的一口咬到了薛紹的胳膊上。
但自己當時,又真像是著了魔一樣的喜歡上了他,簡直沒頭沒腦無可救藥。草原的女子從來沒有中原女子的那些矯情與羞澀,喜歡就是喜歡無需遮掩。於是毫不猶豫的,自己就把身為一名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了他。
薛紹迅速甩脫,慘聲大叫。近和*圖*書旁的部曲斥侯條件反射一樣的就要拔刀,張成連忙揮手制止,並帶著他們全都悄悄退下了。
從絆馬索將他的脖子套住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運彷彿就已是從天註定了。在京城的時候其實自己是有機會嫁給他的,但阿史那氏的公主怎能作為中原公主的陪嫁,和那麼多的女人一起共侍一夫呢?
兩人對視了片刻,萬千言語無從說起,彷彿都化入了這杯酒水之中。
「阿史那克拉庫斯,是突厥的葉護。此一戰後,突厥的可汗、葉護和特勤、屈律啜這些人,都必須跟我回京城,從此再也回不到草原。」薛紹說道,「我想,這應該很容易理解。」
「玄雲子也說,你一定會給我們母子一個安排,一個交待。」
「為什麼不喜歡?」薛紹問道。
「自由……」她咀嚼著這兩個字,「那我可以養十七八個身強力壯的面首,每天輪流伺候我嗎?」
「沒人敢阻止突厥的聖母可敦去往京城遊玩。」薛紹微笑,「記住,從今往後,你都是自由的。高貴而自由的。」
英武非凡。
記得初見他時,他雖然驚才絕艷前途不可限量,但終究還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小人物。今日再次相見,他已是那樣的高高在上,有如天神宛在雲端,彈指間伏屍百萬,隳國滅邦。
「許你為家,如何?」薛紹扭過頭來,看著她。
艾顏跟著一起走到了這裏,站在他的身邊。
不可一世。
「你就不能來扶我一把嗎?!」艾顏氣乎乎地喊道。
薛紹問道:「喜歡中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