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裡外,敦煌城州城驛的上院正房裡,庫狄琉璃此時卻是欲哭無淚,望著床榻的一角,連氣都嘆不出來了。
他們眼前的紫宸殿,是新皇宮三大正殿里最小也最冷清的一座,莫說去比那氣勢恢宏如日初升的含元殿,就是跟天子平日上朝用的宣政殿相比,也差得不止一星半點,前殿往南不過四十步就是一道宮牆,後殿的寢宮則直接通往內廷,門前既無儀仗,也沒幾個侍衛,是座名副其實的便殿。然而所有的人都知道,能被召進這裏議事是何等難得的榮耀——那是大唐宰相和天子近臣們才擁有的特權,號為「入閣」。
裴行儉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驚訝:「你那時就想著……」沉吟片刻,他嘆了口氣:「這三件事,你都已經想好了?」
裴行儉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還在發什麼呆?我都答應你,你也莫要擔憂了,嗯?」他的笑容比平日更溫和,可笑意卻似乎並未到達眼底。琉璃有心解釋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和裴行儉夫妻多年,心意相通,唯有這件事……裴行儉似乎也不想再多說,轉頭看了三郎一會兒,低聲道:「都這時辰了,要不要讓乳娘抱他去睡?」
琉璃睜眼看著帳頂,心裏也有些空落落、晃悠悠的。這一路上,她無數次地想過自己開口后裴行儉的反應,想過要怎麼說服他,卻沒有想到他會同意得如此乾脆。她知道自己應該如釋重負,可裴行儉若有所失的眼神卻總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讓她莫名心虛——是自己太自私了嗎?不該這麼逼他?畢竟,什麼李唐正統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可對他來說……她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耳邊悉索兩聲,一隻臂膀伸了過來,將她帶到了那個熟悉的溫暖懷抱里:「怎麼還沒睡,又在想什麼了?」
琉璃笑了起來:「胡說,我怎麼會這些年一直想著這種事!」原來是兩個人都想岔了!她輕輕吐了口氣,低頭在他懷裡找到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窩了進去。
「西台侍郎楊弘武、戴至德,東台侍郎李安期,東台舍人張文瓘,司列少常伯趙仁本,生性忠謹,操履貞固,特各賜紫竹席一領!」
裴行儉久久地沒有回答,琉璃心裏發虛,聲音不由小了下去:「至少也不能算做三件,我原想著這是一件事,被你一唬竟是忘了說清楚,你可不許連這也賴掉!」
裴行儉也笑:「是我想錯了。我只是沒料到,這些年裡,你竟一直還擔著這份心思。我還以為自己終於讓你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可剛才看見你那樣不敢置信,我才知道,這些年裡我還是讓你……」
「你今日說的那些,你當我這些年裡都不曾想過么?你說得對,如今時過境遷,皇后之位不可輕動,天家事務更不是臣子們該插手的,我又怎會不知輕重?至於遠離皇子,你忘了我是頂著什麼名聲被發配邊疆的?若是去親近皇子,不但是自尋死路,也是害了他們!這母子離心的大患,不孝的名頭,哪個皇子能擔得起?
琉璃心頭一片茫然,大唐人民原來這麼見多識廣?敢情自己今天從頭到尾全是瞎擔心?
只是當這熏人如醉的微風吹到紫宸殿門前時,卻彷彿變得沉滯起來——高高的台階下面,一字排開肅立著五位官員,清一色的大紅襕袍,清一色的凝重神色,若不是那五把在風中微微抖動的鬍鬚,看去倒像是五尊大同小異的雕像。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你想到哪裡去了!」
含涼殿外,夕陽將墜,流霞滿天。四月的斜暉在太液池上灑下了一片碎金,也將蓬萊宮重重疊疊的碧色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玉柳站在殿門外的台階上,眯起眼睛看了好幾眼,只覺得這金碧輝映的奇妙色調和剛剛看到的《萬年宮圖》有說不出的相似——記得那幅畫是庫狄畫師用了足足半年才畫好的。那半年真是一段好時光啊!那時的聖人待皇后一往情深,那時的韓國夫人與皇后親密無間……想到一年來不曾入宮一步的韓國夫人,想到十年來不曾出府見人的臨海大長公主,她的心頭不知為何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期待——最多再過三個月,庫狄夫人她,總該回來了吧?
裴行儉沉默片刻,低聲道:「我原以為你是想勸我,為了三郎日後的前程,應該如麴玉郎那般投效于皇后。」
五人不由面面相覷,他們自然都知道,這位常樂大長公主在宗室里威望頗高,也極得聖人的敬重,平日里就經常出入宮廷,今天這麼急怒而來,難不成真是出了什麼大事?
鴕鳥?琉璃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解釋,裴行儉已說了下去:「那年吐火羅到長安獻鴕鳥時我也見過,那般丑怪的模樣,哪裡和三郎有半點像了……」
琉璃心頭一陣發緊,用力點頭。用不了幾年,大唐宮廷就會成為一個巨大的絞肉機,身處其間者沒幾個能有好下場,甚至會禍及子孫,就算為了三郎,她也不能讓裴行儉再卷進去!
「聖人聽了也有些動容,立時傳旨給司藥局的當值御醫和司宗少卿,令他們即刻去河東公府診脈探視。常樂大長公主和_圖_書又很是說了些臨海大長公主這些年來的艱難,聖人已應了她,會追究有司的怠慢之責,還說過幾日得閑了,他會親自去探視臨海大長公主……」
武后微微一笑:「不會。聖人如此敬重母親,自然會替她去轉達這番好意。可此等家事,又怎好勞煩聖人?明日待時辰差不多了,我會過去懇請聖人,讓我代母探望,以盡孝心!至不濟,為了讓母親心安,總要多多關照臨海大長公主一番,或是跟隨聖人一道過去好好勸慰勸慰她吧?」
三郎原本正笑得開心,突然見琉璃起身要走,忙「啊啊」大叫了兩聲。琉璃笑嘻嘻地回身捧住他 的臉蛋,輕輕一擠,手心裏頓時出現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小鴕鳥,明日到了月牙泉,阿娘非得給你洗上十遍臉不可,看你能不能將頭扎到沙丘里去!」
玉柳不由無言以對。這五位侍郎不管原先立場如何,哪一個不是人精?如今聖人一面暗示著要提拔他們,一面又把他要厚待臨海大長公主的意思透露出來,其間的用意實在教人寒徹心肺!
裴行儉的胸口微微震動了幾下,片刻后才道:「快些睡把,明日還要早起,你不是說還想多畫兩張底稿么?」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后,這身影便出現在含涼殿的書房裡,那張討喜的小圓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只是此時笑紋都僵硬得就如他正在打結的舌頭,讓人恨不能幫他一把捋平了才好。
小小的大紅彩綉緞面荷囊,不知裡頭裝了什麼,有些沉,也有些涼。阿福卻覺得自己的掌心一陣陣地發燙,幾乎不知該怎麼拿才穩妥,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雙手將荷囊捧在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垂首一步步退了下去。
玉柳眨了眨眼睛,恍然後差點笑了出來:對啊,這才是釜底抽薪!以聖人謹慎多慮的性子,絕不會同意老夫人去探望臨海,以免壞了他的布置;可如此一來,他又能用什麼理由來拒絕皇后的請求?有殿下親自關照臨海,甚至親自去看望她,外人還能疑心什麼?只能嘆服皇后心懷寬廣、既往不咎!
琉璃再也裝不下去,惱羞成怒地嘟囔了一句:「他如今眼力倒是見長,爬得也越發快了!」——三郎看別人洗臉倒是看得興高采烈,沒想到乳娘一拿上帕子走過去,他竟是一扭頭便扎進了被子堆,爬得比平日更快了十倍!
裴行儉怔了怔,倒是沒有追問,只是看著一面掙扎大哭一面還敵進我退地扭頭晃腦拚命躲著濕帕子的三郎,搖頭笑了起來。
含涼殿的書房裡,氣溫卻漸漸冷了下來。幾個宮女早已悄然退下。武後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太液池,良久沒有出聲。明凈的水光天色透過新換的淺碧色窗紗照在她的臉上,那側影清晰沉靜,卻又帶著說不出的冷意。
裴行儉笑道:「不過是尋個人帶路,早辦妥了,明日一早,咱們便去鳴沙山。」
玉柳順著她的眼光看了過去,不由也笑了起來:「奴婢明白了!」
這原是預料中的事情,五人臉上的神情卻都變得有些異樣。抬頭看著台階上那幽深的殿門,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人眸中光芒閃動,只有楊弘武怔怔地站在那裡,神色竟是說不出的複雜。
她轉目看著玉柳,眸子里只剩一片空明沉靜:「你讓蔣奉御不必著急回宮,多在河東公府留守些日子。」
果然沒過太久,就見兩個小宦官疾步而出,分頭奔向紫宸門和殿中省的方向,顯見是傳旨去了。
琉璃腳下差點一絆:糟糕,自己怎麼連非洲特產都順口說出來了!
琉璃鬆了口氣,低聲嘟囔:「我也想一次說出來,可也要先知道不是?」
武后嘴角的微笑卻是絲毫未變,聽到最後一句,才垂下了眼帘,沉吟片刻后問道:「河東公府那邊的情形,常樂大長公主到底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么?」
玉柳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殿下!」這宮中每年立夏給百官賜冰,歷來都是嚴格按品級來的,這樣的恩寵優待……武后神色漠然:「紫竹席都賞了,還差幾塊冰?」
琉璃看了看他身上還未來得及換下的衣袍,心頭髮虛,只能輕描淡寫地道:「三郎還是不大肯洗臉。」
床角里,剛剛才疊放齊整的被褥已亂成了一團,一個圓圓的小屁股還在不斷蠕動,努力將自己埋得更深些。捧著濕帕站在榻旁的乳娘試探地叫了聲「三郎」,那小屁股一僵,立時一動也不動,彷彿如此一來便無人能找得到他。猶自濕著雙手站在屋裡的婢女小米和紫芝頓時再也忍耐不住,笑做了一堆。
「喔?」武后微微直起了身子,目光中露出幾分興味。
琉璃丟下手裡的濕巾,咬牙探身將那隻小鴕鳥從被褥堆里拎將出來。小鴕鳥卻不哭不鬧,只是用兩隻胖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臉蛋。待得被琉璃圈在懷裡,拉開雙手,他一眼瞅到那越來越近的濕手帕,這才「嗷」的一嗓子開始了又一輪驚天動地的嚎啕。
琉璃抬起頭來,在昏暗的燭光中正對上一雙滿是疑惑的眸子,她不由眨了眨眼,更加困惑地望了回去。
琉璃裝著沒聽見,回和圖書頭便整理起床上的被褥來,心裏哼了一聲:還不是為了讓你家三郎好好洗臉么!自己原想著他是長牙后才不愛洗臉的,習慣還不難改,這才打了包票會一次治好這壞毛病,誰知道……那邊小米笑著回道:「夫人說言傳不如身教,因此讓我們都進來先說說笑笑地洗了一遍給三郎看,不曾想……」
玉柳自然也清楚,紫竹席不是輕賞之物——紫為貴色,唯三品以上可用;竹子直且有節,堅而中空,寓意為直言進諫,虛懷納賢,也是宰相應有之德,聖人的用意已是昭然;但想到那幾個名字,她還是忍不住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這幾位侍郎里,除了楊公,其他人心裏未必是向著殿下的。如今此事到底還未定下,若是輕易就給了他們這份體面,會不會反而助長了他們的氣焰?」
她含笑應了聲「是」,正要轉身,卻聽武后又淡淡地吩咐道:「還有,明日一早,宣蔣孝璋去河東公府給臨海大長公主夫婦診脈,讓他務必竭盡全力!」
武后凝神看著那幅金碧山水,彷彿透過紙面看到了極遙遠的地方,語氣也輕柔到了極點:「你不明白,這兩年,是我太急,也太自負,日後再也不會了……」
因帶著三郎,此次從西域回長安他們便沒有走大海道,而是取道赤亭,穿越大患鬼魅磧,經伊吾抵達敦煌。這原是絲路商旅出入西域最常走的路,雖是比大海道長了好幾百里,但沿路烽燧連綿,驛館規整,裴行儉于道路行止又是爛熟于胸,一路上倒是十分順利。只是到敦煌后,他便說要休整兩天、安排些事情,沒想到轉眼就回來了。
六尺寬的木榻,少了那個小小的 身子,彷彿突然空了老大的一塊。漸深的夜色里,屋角的那隻殘燭被窗外漏進的夜風吹得明晦不定,在香色綢帳上落下晃動的陰影。
他的聲音里似乎依然帶著笑意。琉璃心裏一動,前後想了一遍,猛然醒悟過來,一下撐起了身子:「你又糊弄人!」難怪他高興,敢情自己惦記了那麼些年要讓他做的事情,人家早就下了決心去做了!
小宦官不敢怠慢,將常樂的那一大篇話又複述了一遍:臨海如何久病不愈,河東公又如何突然病倒,兩人都卧床不起,床前卻只有次子盡孝……武后默然聽著,開口時已轉了話題:「那幾位侍郎難不成一直在外頭等著?」
裴行儉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把琉璃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你果然又胡思亂想了!」
玉柳眼睛一亮,對啊,臨海大長公主當年得罪的其實是老夫人!如今聖人對老夫人倒是存著幾分歉疚的,只要老夫人在聖人跟前提一提當年韓國夫人和她被臨海大長公主慢待的情形,聖人只怕也不好裝作全忘記了吧?
三郎卻彷彿看見了救星,身子猛地一挺,掙出雙手眼淚汪汪地撲向了他。裴行儉就勢把他撈在懷裡,順手抄過濕帕。三郎雖然一時把臉埋在裴行儉的胸口,一時又咧著嘴哭,裴行儉卻是輕車熟路,連哄帶逗,見縫插針,片刻后終於將那張又是眼淚又是沙塵的小臉擦了個乾乾淨淨。
立夏前的幾場小雨,終於洗凈了漫天飄舞的楊花柳絮。在重新變得澄澈的天空下,長安城明潤得宛如一幅水墨未乾的工筆長卷——卷頭是數百年來碧波蕩漾的曲江池,卷中是掩映在黃土垣牆和濃綠槐蔭中的無數粉牆黑瓦,卷尾則是龍首原上那座修葺一新的大明宮。
裴行儉微微皺起了眉頭:「琉璃,你到底想說什麼?」
琉璃怔了怔才記起,當年在瓜州時曾與他隨口說過,自己以前夢見過這片戈壁沙丘,沒想到他到現在還記得!而眼前這雙眸子里的溫暖笑意,也依舊和那時一模一樣。她不由也慢慢笑了起來:「好,我這便去準備。」
玉柳心裏也是越來越沉:剛才聽到的事雖似尋常,可若是處置不妥……她正要開口,武后卻緩緩轉過頭來,語氣平淡得沒有半點波瀾:「傳我的話,讓他們在給五位侍郎府上送竹席時再加一份冰,按宰相的份例補足!」
「蔣奉御?」玉柳好不意外,讓蔣奉御去給外臣看病,也就是當年的玄奘法師得過這樣的待遇吧?她忙道:「殿下,奉御好幾年都不曾出宮看診過了,何況聖人平日也要蔣奉御診脈,如今剛入夏,飲食起居上更要小心,奉御哪裡走得開?」
琉璃綳不住也笑了,隨口問道:「你不是要出門么?」
與莊嚴肅穆的太極宮不同,如今已改名「蓬萊」的這座新皇宮氣象高華卻不失明媚。一進丹鳳門,便有龍首渠的清流穿牆而過,兩岸的萬條垂柳似乎把宮牆都染成了綠色;煙波浩渺的太液池邊,四年前種下數千棵梧桐隨著地勢起伏,仿若一襲深翠的地衣。坐落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之間,那些朱楹碧瓦的宏偉宮殿都生生多了幾分秀麗風姿,在四月的微風中,為這幅長安立夏圖添上了最華美的一筆。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三郎,微笑道:「他這性子也不知隨了誰,竟是一刻不能閑的,膽子又大,日後除了念書,只怕還是要讓他打熬筋骨,磨一磨性https://m.hetubook.com.com子才好,長安到底不比西州啊!」
裴行儉眼中的笑意漸漸退去,他的神色依舊溫和,目光卻明徹得幾乎可以穿透一切。琉璃原本打過無數遍腹稿的話語,到嘴邊時不知怎地竟化成了最直接的一句:「你總要想想三郎!」
她轉頭看了看牆上掛的一幅帛畫,眸子里的笑意越發璀璨:「你莫忘了,有一個人,原是最適宜來讓這位公主喜出望外的!」
武后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那又如何?楊弘武若不是年邁昏聵,你以為這回輪得上他?不過是用來堵我的嘴罷了!既然如此,我不但不能勸阻,還要事事都替聖人想在前頭,這樣才算得賢良淑德不是?不然,家醜尚不可外揚,你以為聖人特意轉告他們那幾句話又是為了什麼?」
裴行儉低低的笑聲在黑暗中響了起來,那笑聲是如此溫暖愉悅,似乎連窗紗上的月光都變得亮了許多。琉璃在他懷裡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是真的不知道。那條通往長安和未來的路,就像眼前這片陌生的黑暗,她能看見的,也不過是道路的盡頭,那一點點朦朧的光亮。
廊下的這五位官員倒不是從沒享受過入閣的待遇,只是聯繫到最近的那些隱隱約約的傳聞和眼下這個辭春迎夏、百官休寧的日子,這一回的召見實在是太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他們也不得不拿出最莊重的態度,以表示自己絕沒有胡思亂想。
「何況天意難測,當年我自負有識人之明,謀算之術,可興昔亡可汗、來刺史先後殞命,我哪一樣算到了?西疆這一隅我都看不清、算不明,更別說什麼天下氣數!上官學士他們前車之鑒猶在,我再沒心肝,也不會為了這些我自己都沒把握的天意命數,讓你和三郎落入那種境地!
玉柳怔了怔,難道皇后是想讓韓國夫人進宮來勸諫聖人?這法子自然不錯,眼見就要到賀蘭月娘的忌日了,聖人最近還有意無意地問過韓國夫人好幾回,只是眼下……她忙低聲道:「老夫人說,韓國夫人這幾日已是肯按時用藥了,只是身子還未大好,一時半刻只怕還無法進宮。」
琉璃小心地把三郎放在榻上,掖好了被子。聽得這句自稱自贊,忍不住腹誹:會叫你有什麼稀奇的?會叫我了才是真的聰明好不好——長安話里「爺」的發音類似於「呀」,「呀呀」或「啊呀」當然比「阿娘」好叫得多!
說到後來,小宦官聲音不由越來越低。他雖是頭一次來含涼殿,這邊的忌諱倒也知道一二。臨海大長公主,那可是公然得罪過皇后的母親、宗室里最不招皇后待見的人物;聖人如今竟如此厚待於她,皇后豈有不惱之理?
他的姿態依然恭謹,腳步卻變得穩穩噹噹,彷彿知道從此刻起,他已踏上了這座皇宮裡最寬敞平順的道路。
乳娘手一顫,頓時抹不下去了,心虛地瞅著琉璃。琉璃看著那張髒得不像樣的小臉,只催促乳娘:「動作快些……」乳娘忙伸手用濕帕在三郎臉上擦了幾把,雪白的帕子立時黃一道灰一道的成了花巾。她換了帕子還沒來得及擦第二遍,門帘便是一響,「三郎這是怎麼了?」話音落時,裴行儉已到了榻前。
武后臉上並沒有露出半分意外,只是點了點頭:「你讓人去把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稟告給老夫人,幫老夫人安排好進宮事宜!」
小宦官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皇后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見屋裡的幾個宮女都抿嘴微笑,他忙咧嘴乾笑了一聲,臉色到底放鬆了些許:「啟稟殿下,不是聖人吩咐了侍郎們什麼事務,是、是常樂大長公主突然進宮告狀了!」
啊?琉璃只覺得一腔子力氣都使到了空處,簡直有些回不過神來,只是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三四步處,皇后武氏隨意散坐在屏風榻上,一身家常的湖色襦裙,把那張圓潤柔美的面孔映襯得皎若滿月。聽著小宦官結結巴巴的回報,她的語氣倒是更柔和了幾分:「到底是『是』,還是『不是』?你慢慢說,難不成怕說得慢了,我會罰你去洗衣坊做苦役?」
長安,長安!琉璃胸口頓時有些發悶。自打上路以來,數千裡外的這座城池就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偏偏裴行儉卻似乎格外放鬆,舉止談笑間都是一派難得的閑適自在,讓她每每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可有些話……眼前有手指晃了晃,琉璃抬頭看著裴行儉含笑的雙眸,心裏一橫,輕聲道:「你也知曉長安不比西州,待咱們回了那裡,你要答應我,再不能……得罪皇后了!」
一語未了,不遠處突然有人銳聲道:「聖人眼下可在殿內?」
楊弘武忙道了兩聲「不敢」,正想再問一句聖人是否還有別的吩咐,竇寬已微笑揚聲:「今日有勞各位久候。只是適才常樂大長公主來報,臨海大長公主夫婦病重,聖人正急著宣召相干人等前去照料,一時只怕無暇分身。諸位不必等著進去謝恩了,竹席稍後會送到各位府上。」
屋裡一時靜了下來,從窗外傳來了幾聲翠鳥的鳴叫,脆亮得幾乎令人心悸。看著武后唇邊那冰涼和_圖_書的微笑,玉柳心裏好不難受,卻不得不開口提醒道:「殿下,聖人似乎還打算著親自去看望臨海大長公主,此事殿下還是要想法勸勸才好。」此舉若是成行,明白皇帝心思的,只怕就不止這幾位大臣了……武后嘴角笑意更冷:「此事我能去勸么?臨海那般涼薄的人,事到臨頭終究有個姊姊肯為她出頭!我呢?」
四月是長安最美好的季節。
眾人都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一架腰輿不知何時已到了庭前,發話的女子不等腰輿停穩便一步跳下,快步走了過來。她的年紀已是不輕,一身簡潔的石青色衣裙絲毫不顯奢華,只是身材高挑,目光銳利,大步流星之下更是氣勢逼人。
他的聲音裡帶著令人安心的舒緩沉穩,琉璃心頭一松,點了點頭,隨即便是愈發不解。她掙開裴行儉的手掌,抬頭看著他:「那你怎麼……」那麼不開心?
滿屋子人都鬆了口氣。三郎委屈得癟著嘴直打嗝,直到琉璃在他臉上擦上了一層香噴噴的面脂,這才破涕而笑,咧開的小嘴裏露出了四顆米粒般的小白牙。琉璃恨恨地伸手在他額頭上點了點:「小磨人精!」三郎頓時笑得更歡,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沿著嘴角流了下來。
武后眸中的厲色卻是轉瞬即逝,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聲音也依然柔和親切:「好,我都知曉了。你是叫阿福吧,果然是個老實的,回去之後好好用心伺候聖人,這宮裡,自然少不得你的前程。」
「有備,無患。」
琉璃心裏一陣酸澀,脫口問道:「守約,我讓你做的事,是不是讓你很為難?」
玉柳頓時醒悟過來:「她是在謀算河東公的身後事!若是蔣奉御能妙手回春,她的如意算盤自然落空,殿下也就不必再擔心了!」
琉璃差點「啊」了一聲。裴行儉笑了笑:「你和玉郎這些年送的那些東西,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曾受皇后庇護,麴氏急需在長安立足,如此作為,也無可厚非。只是讓我為了子嗣前程就去……」他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武后的聲音依舊舒緩平靜,玉柳卻不由呆住了,足足過了兩息的時間才醒過神來:「聖人他,會應允么?」
竇寬在台階上立定腳步,拖長了聲音:「聖人口諭——」
小宦官暗暗鬆了口氣,忙道:「那倒是沒有,聖人讓竇內侍出去跟幾位侍郎說了一聲,他要先處置臨海大長公主的事,給每人賞了一領紫竹席,」武后細長的鳳目突然一眯,眉宇間頓時多了份難言的寒意。小宦官只覺得一陣劇寒直透骨髓,舌頭不由自主又開始打結:「讓他們先、先回去……」
武后瞅著他微笑起來:「小機靈鬼,玉柳,賞!」
裴行儉靜靜地看著琉璃,神色里竟有說不出的奇異。琉璃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剛想再說些什麼,他卻突然點了點頭:「好!」
裴行儉搖頭道:「原先自然不會,可要是與三郎賭起氣來,那可難說!你不還編了什麼鴕鳥鑽沙子的話來唬他?」
她心裏忙忙地編好了一套說辭,又反覆過了兩遍,覺得無甚漏洞,這才安心了些許。只是這一日直到晚間把三郎哄得睡著了,裴行儉也沒問到鴕鳥,倒是笑吟吟地直問:「你聽見三郎適才叫我了么?他真真聰明!」
武后卻只是輕輕地揮了揮手。
那小鴨子般嘎嘎的歡快笑聲頓時在屋子裡回蕩起來。
「琉璃,如今,你能放心了么?」
「擔心?」武后怔了一下,突然揚眉笑了起來,原本神色淡漠的臉上彷彿有寶光流轉,竟是說不出的明媚照人,「這種事也值得擔心?聖人既然要厚待宗室,我便做到仁至義盡;大長公主既然要為子孫謀算,我便讓她錦上添花!只是蔣奉御若能將此事拖上三兩個月,那才真真有一場熱鬧好瞧!」
鳴沙山?琉璃吃了一驚,那沙丘月泉,自己當然也是想過要去看一看的,可他怎麼……裴行儉轉頭看著她微笑:「橫豎要歇兩日,我也一直想看看那沙山月泉,與你原先夢裡見過的是不是一個模樣。」
紫竹席?那五雙原本聽見「口諭」時有些暗淡下去的眸子驀然間又亮了起來。謝恩聲中,五個大紅的身影幾乎齊刷刷地矮下了半截。唯有年紀最大的楊弘武始終比旁人慢了半拍,加上久站之下手腳發木,頓首之後,一時竟是起不得身。竇寬趕緊上前兩步將他攙了起來,口中笑道:「楊侍郎辛苦了。」
裴行儉啞然失笑,一眼瞅見琉璃已經發黑的臉色,忙忍笑轉身,把三郎高高地拋了幾下:「三郎又惹阿娘生氣了,快笑一個給她聽聽!」
阿福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膝蓋一軟,就勢跪倒在綿軟如雲的團花地衣上,顫聲道:「謹遵皇后吩咐!」突然福至心靈,又添了句,「多謝殿下恩典!」
琉璃一字字道:「是。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回了長安后絕不評點皇室中人,絕不議論後宮是非,也絕不參与到天家事務中去!總之,離宮廷和皇子們越遠越好!」
女子一記眼刀橫了過去:「只是什麼?還不快去回報!就說常樂有急事求見,聖人再不管管,我們這些人就要被和*圖*書人踩到泥里去了!」
在這樣一片沉重得能壓死駱駝的寂靜中,從殿門方向傳來的輕巧腳步聲便顯得分外響亮了。眾人的儀態頓時愈發端莊。一個青衣小宦官快步走了下來,白凈的小圓臉上滿是殷勤的笑容:「諸位……」
裴行儉眉頭微挑,半晌才道:「你讓我不得罪皇后,就是謹言慎行,離宮廷和皇子們遠點?你想要讓我做的事情,就是這三樁?」
小宦官吃驚之下,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長公主,聖人就在外殿,只是……」
日頭一寸一寸地向西邊挪去,殿內卻再也沒有傳出別的動靜,五人全身的骨頭也彷彿在一寸寸地變成僵石,眼角瞅著身邊同僚依舊端嚴的身影,又不敢鬆懈下來。正難受間,殿門內終於又傳來了腳步聲。一個穿著五品硃色衣袍的內侍踩著碎步走了出來。眾人認得正是天子身邊伺候的內常侍竇寬,不由都是精神一振。
小宦官咬了咬牙,索性一口氣說了下去:「常樂大長公主跟聖人回報說,臨海大長公主與河東公如今都是卧床不起,身邊卻沒有得力的人伺候,河東公世子離府別居,自己逍遙快活去了,司宗寺對此不聞不問,府里連略好些的太醫都請不到;還說臨海大長公主如今已是病得不成人樣了,宗室們看著都很是寒心!」
琉璃怒道:「我有這麼無聊!」
三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待聽見「洗臉」二字,才「嗚嗚」地抗議起來。琉璃鬆開手,滿意地看見這張小臉又皺成了十八個褶的包子。她拍拍手轉身出門,沒走幾步,身後便傳來了裴行儉無奈的聲音:「三郎莫怕,莫怕!阿娘唬你玩兒呢,什麼鴕鳥……」
想到他今天問到就是這三件事時的古怪神色和自己的擔憂,琉璃不由氣不打一處來,用力在裴行儉的胸口捶了好幾下。裴行儉笑著拍了拍她:「怎麼還真惱了?你讓我做的事,但凡能做的,我什麼時候推脫過?但讓你拿著這三樁,我還真有些睡不安穩,譬如說明日到了月泉,你若讓我給三郎洗十遍臉,那可如何是好?」
裴行儉笑出了聲,雙手微一用力,將琉璃固定在了胸口:「我什麼時候糊弄你了?今天不都是你在說,我在聽?」
裴行儉怔了怔,目光轉向了床榻。三郎睡得正香,圓嘟嘟的小嘴半張著,藕節般的胖手舉在嘴邊,似乎在隨時預備著塞將進去……他的眼神越來越柔軟,卻久久沒有出聲。
琉璃心頭一沉,思路反而清晰起來,輕聲道:「守約,我知道你對皇後有些戒心,你當然有你的道理。可你別忘了,天家母子一體,皇后如今已有了四位皇子,若是皇后地位動搖,他們會怎樣?自古以來幾個廢后之子能有好下場?」
琉璃心裏一聲低嘆,站起身來:「還是我抱他過去好了。」
武后看了她一眼:「你沒聽那位阿福說么,這一次是河東公突然病倒,常樂才被請了過去的。臨海病了十年,我若沒記錯,那位河東公世子也已離府別居了十年,她卻生生等到河東公卧床不起了才發難,還能是為了什麼?」
乳娘念了聲佛,轉身帶著紫芝、小米把屋裡幾個盛著水的銅盆都搬了出去。裴行儉不由奇道:「這是做什麼?」
「啪」的一聲輕響,屋角的燭光閃動了幾下,驟然熄滅。屋裡暗了下來,只有窗紗上染著一抹淡淡的月光。琉璃回過神來,忙道:「不成,今日說了這麼些,你要做的事都是早便思量好的,沒一件是為我做,怎麼能算數?」
「你讓老夫人稟告聖人,當年她與大長公主起了衝突,不過是一時意氣,這些年裡聽聞公主身子不好,她一直想去探望,卻又怕人誤會;如今聽聞公主病重,心下很是不安,無論如何也要去看望一下大長公主才好,還請聖人幫著轉圜一二,以免大長公主心生疑懼。」
裴行儉的語氣里有貨真價實的驚訝:「為難?」
玉柳轉念間已徹底明白過來,背上頓時浸出一層薄薄的冷汗,胸口卻是一陣陣地發燙,彷彿有無數紛亂隱秘的熱望在爭先恐後地往外翻湧。她強自鎮定地應了聲「是」,默然等著下文。
在他們看不到的紫宸殿後門,一個瘦小的人影輕巧地閃了出來,快步走向北邊。
「再說疏不間親,就像我和三郎,我們有再多不是,你可願意外人來跟你說長道短?更別說聖人了!這些年裡,那些插手天家事務的臣子,又有幾個能全身而退?守約,咱們只是臣子,便是學究天人如李公,也不曾聽說他指點過天家事務。你又何必一定要去說那些得罪人的話,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琉璃認真地看著他:「你記不記得,十年前在涼州城外,你曾答應過,要為我做三件事!」
小宦官唬了一跳,再也顧不得其他,轉身飛跑進去。不多時,隨著裡頭傳來的一聲「有請」,常樂大長公主提裙而入,一陣風般消失在殿門內。
裴行儉依舊沉默,琉璃一急之下便要起身。裴行儉的手臂一動,圈住了她:「好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只是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一次說出來不行么?別說一件兩件,十件八件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