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3章 長袖善舞 短兵相接

琉璃心裏補充了一句:就算知道內情的,也以為我早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再提!誰會相信裴行儉的性子能古怪到這個程度!當年他和麴崇裕那樣明爭暗鬥,可麴崇裕不是麴智湛親生骨肉的事,自己不也是過了六七年才聽說?
琉璃愣了愣,眼前的佳人的確眼熟,她一時卻記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
崔靜娘搖了搖頭:「阿嫂謬讚了,大長公主這些年卧病在床,全賴宛娘照應起居,這些日子,我不過是略盡心意而已。公主如今身子有些起色,乃是承蒙聖人與皇后的恩典,又有蔣奉御與凌夫人妙手回春,我等感恩尚且不及,又豈敢居功?」
坐在窗邊的常樂大長公主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千金大長公主卻微微直起了身子,上下打量了琉璃好幾眼,哼了一聲又坐了回去,恢復了那副與當年的臨海大長公主至少有五分相似的慵懶模樣,聲音也是一片嬌慵:「久仰夫人大名,今日得見,是我等的榮幸才是!」
離鄭宛娘兩步多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三十齣頭的男子,形容倒也俊朗,只是神色陰沉,看向琉璃的眼神更是冰冷,正是臨海大長公主的長子裴承祿。琉璃對自己在這邊的不受歡迎早有預料,但被這樣的目光一掃,還是心頭一突。
裴炎的頜下留起了一把半尺多長的齊整鬍鬚,那張原本太過冷峻的面孔似乎多了幾分溫和儒雅;而一行禮一開口,雖是再尋常不過的作揖寒暄,也自有一份如對大賓的端嚴法度。
臨海只是微微點頭,身子微勾,整個人顯得愈發瑟縮。琉璃心頭驀然有了幾分明悟,難怪常樂大長公主會堅持為這個並不親近的妹妹出頭——但凡領教過臨海當年風姿的人,看到眼前這人影時都會震驚無比吧?
裴炎的答覆,比預想中的來得還要快些,而且直接得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榻前的一位婦人站起身來,向琉璃行了一禮:「多謝阿嫂費心。」正是崔靜娘。她雖然滿面憔悴,樣貌倒是變化不大,唯有一雙眸子變得異常寧靜,一望之下竟如兩泓深潭,整個人的氣度也因此迥然不同。琉璃忙走上一步,扶住了她:「不敢當,聽聞夫人幾個月來服侍大長公主,衣不解帶,事必躬親,琉璃慚愧。」
臨海臉上肌肉 ,彷彿是扯出了一個笑容,轉頭看著鄭宛娘費力地吐出了幾個字,似乎帶著「禮物、謝謝」的音節。
臨海連連點頭,又嘟囔了兩句,那婢女便對琉璃笑道:「大長公主說,多謝夫人萬里迢迢帶了那麼些好東西過來,公主也備了一樣薄禮,還望夫人莫要見笑。」
這處府邸琉璃自然不會陌生,入目所見都是精緻樓台,珍奇花木,但不知為何,當年那股撲面而來的華貴之氣卻蕩然無存。亭台樓閣顏色都有些暗淡,似乎積年未曾清洗翻新;花木卻是茂盛太過,明顯缺了打理;而來往奴婢更是打扮尋常,神情拘謹,愈發增添了幾分暮氣。
千金大長公主?琉璃只依稀記得是幾位大長公主里年紀最小的一位,似乎也是風流俊俏愛玩樂的,名聲卻遠不如臨海響亮……此時倒也不好多問,只能笑著點頭:「原來如此,多謝夫人提點。」
琉璃暗暗詫異,她此前已將長安的幾位長輩逐一拜訪過一遍,蘇定方的邢國公府雖然有些冷清,卻是樓宇宏麗,氣象華貴;庫狄家則搬到了一處三進院落,儼然已是正經的官宦人家;就是裴安石的舊門舊院,好歹也維繫著昔日的體面,只有眼前這處院落,頹然之氣幾乎令人心驚。
琉璃不由點頭,的確,在眼下這個孝道大於天的世道里,一個不孝的名聲的確能讓人翻不得身——這才是裴炎夫妻今天急著上門拜訪的原因吧?如此看來,武后所謂的親自過問其實是另有打算……想明白此節,她心裏頓時踏實了許多,微笑道:「多謝十三娘直言相告,實不相瞞,這兩日我也聽人說起,世子夫婦如今衣不解帶,侍疾甚周,是難得的孝子賢婦,可見公道自在人心。過兩日我會去河東公府拜見長輩,有若機緣,也會向崔夫人討教幾句。百善孝為先,世子夫婦如此純孝,我裴氏族人,自然該多學著些。」
裴行儉和裴炎顯然心情都不錯,他們這一落座,上房的氣氛便越發熱烈了起來。身為主人的琉璃和裴行儉固然言笑晏晏,崔十三娘更是妙語如珠。到了後來,連裴炎都主動說起了自己當監察御史時遇到的一樁事:
裴行儉走上兩步,含笑抱手:「哪裡的話,子隆真真讓人喜出望外!」或是因為身量更高,笑容更暖,當他站在裴炎對面時,燈光似乎都被他分去了多半,原本肅穆的氛圍也頓時輕鬆了下來。
臨海大長公主彷彿也漸漸回過神來,喘著粗氣又靠回了倚枕,眼睛直直地盯著琉璃,目光中終於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怨毒。
榻邊的另一個婦人起身笑道:「阿凌不敢當夫人誇讚。」
他轉身往外院書房走去,夜色中,那一身寬袍緩帶從容彷彿御風而行,背脊卻自有一份如山的端直。琉璃凝視良久,認命地嘆了口氣。
鄭宛娘上前兩步道:「阿家,庫狄夫人來看阿家了。」
崔靜娘輕輕搖頭,鄭宛娘皺眉看了看琉璃的手鐲,臉上也是一片困惑。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低頭肅拜:「侄婦給大長公主請安,恭祝公主金安。」
被這樣一雙眼睛上下一掃,琉璃心頭不由微凜,目光在眾人身上一轉,認出了另外一位正主,忙上前一步垂首行禮:「妾庫狄氏見過常樂大長公主。」又轉身對著半倚在一張繩床上的黃衫女子https://m•hetubook•com.com行了一禮,「見過千金大長公主。」
「說來還要多謝阿嫂在芙蓉宴上的那番隨機應變。靜娘姊姊自知無路可退,可她膝下有稚齡幼|女,背後還有父母家族,總不能讓他們也一道背上黑鍋,因此當日就給大長公主留書一封,言明『父母尚在,敢不自珍,歸家侍疾,以盡本分』,轉身便回了崔家。」
她回身指了指身後的阿燕:「啟稟大長公主,這一位是西域頗有名氣的女醫,于婦人、少小兩科頗有獨到之處,尤其善於調理久病虛弱之身。妾身這幾個月里能攜幼子安然跋涉數千里,便是多虧了她。聽聞臨海大長公主久病體虛,雖說這邊有御醫坐鎮,然則西域醫藥與中原頗為不同,或有能夠互為參詳之處也未可知,因此妾今日才冒昧帶了她過來。」
琉璃轉頭看向臨海,臉上露出了溫煦的笑意:「大長公主可是覺得有些眼熟?說起來這鐲子還是您親手給琉璃戴上的呢!琉璃記得,當日回家后,拙夫看到這隻鐲子,也是感激不已。琉璃那時便想,大長公主如此厚愛晚輩,日後我們該如何報答您才好?可惜這些年侄兒侄婦都在西疆,竟是無法盡孝。如今聖人開恩,我們終於回了長安,從今往後,我們定然會盡心儘力孝順公主,也好報答您的這番高情厚誼。」
她笑著喝了口棗漿,那漿水已放得冰涼,讓她幾乎打了個寒戰,不知怎地心頭也是突然一凜:如今她好些事情都記不清了,甚至怎麼都想不起義父和他會怎樣結束他們的名將生涯,但裴炎的結局她是不會忘的!
琉璃嘴角不由微揚:如果說裴炎看去像一幅端莊規範的漢隸拓本,裴行儉就是魏晉的行草名帖,雖然筆筆都似漫不經心,卻是神韻天成,風骨無雙——李治不愧是書法鑒賞家,挑選起居舍人的眼光,的確是一等一的高明……裴炎也看見了琉璃,微笑欠身:「嫂夫人。」
「可事情已到了這一步,裴世子便是有心退讓,但這一步又豈是輕易能退的?如今這河東公之位已非爵祿之事,而是關係到世子夫婦的名聲前程,一旦有失,便坐實了兩人不孝之名。莫說他們,便是他們的子女後人,只怕日後也難以立足!」
崔十三娘端起杯盞喝了一口剛上的棗漿,愜意地眯了眯眼:「原先岑娘姊姊便常與我們說起,阿嫂最有慧心,任是什麼尋常東西都能做出不一般的美味來。果然如此。」
看見琉璃,鄭宛娘上前兩步,臉色平板地欠身行禮:「許久不見,阿兄阿嫂一向安好?」琉璃心中有數,正想微笑還禮,就聽耳邊傳來了一個 的聲音:「小弟見過阿兄阿嫂!」
琉璃心中雪亮,鄭宛娘多半不知內情,崔靜娘就算知道也不會多嘴,而如今的臨海大長公主大概也不願再讓人知道,當年她就拿這樣的鐲子當見面禮送給了陸家娘子,轉頭又把這個一模一樣的鐲子戴在了自己手上吧?
她早已年過不惑,打扮並不奢華,容貌也並不出色,臉型略嫌方正,五官又太過剛硬,尤其是兩道濃黑的劍眉,隨意舒展時便自有一股英氣,此刻微微蹙起,更是將一雙細長的眼睛襯得銳利逼人。
琉璃滿臉憂慮地看著崔靜娘:「大長公主這是怎麼了?」
琉璃暗暗皺眉,如何應對常樂,裴行儉已安排妥當,可半路出來的這個……她念頭急轉,只能低著頭回了句:「承蒙大長公主謬讚,妾不敢當。」
琉璃不由訝然:「這又何必?臨海大長公主如今……」看見他微微搖頭,才猛然醒悟過來:「你是擔心常樂大長公主?」裴行儉點頭:「這些日子那邊常有宗室探視,我朝公主們難纏的可不是一個兩個。常樂大長公主更是生性嚴正,不容冒犯。」
常樂大長公主眉頭皺得更緊,目光在琉璃臉上停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你能記得自己的身份就好,去吧!」
琉璃原本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聽得這一問,心裏不由酸澀難言,低頭沉默片刻才道:「想起岑娘姊姊了。」
千金大長公主原本滿臉嘲諷,突然聽見這一問,神色不由微變,轉頭瞪向琉璃。
琉璃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難怪大長公主當夜便病倒了,原來首功還不是自己,而是這位毅然反出河東公府的崔靜娘!
十三娘展顏而笑,想了想又道:「其實還有一個姊姊,心內對阿嫂更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十年來只想跟阿嫂好好告聲罪,卻又沒臉給阿嫂寫信,更莫提來見阿嫂。」
阿凌笑眯眯地欠了欠身,沒有答話,倒是臨海口中「嗬嗬」響了幾聲,費力地吐出一串含糊的音節。一名婢女忙上前傾聽,半晌點了點頭,回頭對琉璃道:「庫狄夫人,大長公主道,夫人能上門探視,公主很是感激。如今公主好些事情都記不清了,親朋好友多有怠慢,請莫見怪,若是以前有得罪之處,也望夫人看在她已是多年抱病、時日所剩無多的份上,莫再計較。」
「那人犯對著我直呼冤枉,說他只是揀了根草繩,如何要徒他三千里?我聽了也好生不解,便去問了問縣尉。縣尉道,他的確只揀了根草繩,只是草繩的另一頭,卻還系著頭牛。」
琉璃原本便已猜到了幾分,聽得這名字,倒是有點意外:「原來是崔夫人。」長安的女眷來往,只有關係親近的才會以閨名相稱,這位世子夫人當初得罪裴炎可是得罪得不輕,如今跟他的新夫人卻是如此親密……十三娘嘆了口氣:「阿嫂想來也知曉,裴世子原非大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公主所出!其實世子的母親,就是靜娘姊姊嫡親的姑母。她生下世子便過世了。河東公由先皇做主尚了大長公主時,世子才周歲,被大長公主養在身邊,萬般嬌寵。她原本是想給世子娶個宗室女的,河東公卻不肯毀約。因此大長公主對這門婚事,一開始就不大滿意。」
千金大長公主瞟了她一眼:「不敢當!我是誰,豈敢折煞夫人?」
遠遠的,簾外傳來了男子的說笑聲,琉璃和十三娘相視一眼,都笑著站起身來。
裴行儉眉頭微皺:「也罷,你容我多做些安排!你先回去休息,莫要等我。」
待到這一日來到河東公府門口時,琉璃對這座府邸不說瞭若指掌,大致情形倒也心知肚明。在內院門口迎候著他們,正是這些年來主持府里中饋的鄭宛娘。十余年不見,她明顯豐潤了不少,整個人也多了幾分當家主母的從容。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琉璃低頭喝了口漿水,索性轉了話題:「 妹妹這些年還好吧?」在她的印象里,比起岑娘來,十三娘似乎跟那位崔 關係更為親近。
琉璃默然垂下了眼帘。千金自然和自己一樣清楚常樂大長公主的軟肋所在——她膝下唯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兒,偏偏幾個月前染上了嘔逆之症,不知請了多少醫師,都是反反覆復難以痊癒,如今正急著四處求醫問葯……阿燕已起身回道:「回大長公主的話,民婦姓狄。少兒嘔逆之症並不少見,民婦不才,大約總治過幾十上百例。」
琉璃輕輕吐了口氣,突然有些慶幸,自己這麼些年竟一直沒熔掉這隻鐲子,今天特意戴在手上,原是覺得有備無患,沒想到最後卻派上了這個用場——原來在病弱昏聵的面孔下面,這位大長公主從來就不曾忘記過自己做過的事,也從來就不曾因此真的有過一絲後悔或愧疚!
那邊廂,裴行儉與裴炎也寒暄了幾句,轉頭交代道:「你好好照顧弟妹,我帶子隆去看看我在西疆拓的碑文。」兩人轉身往外院書房而去。
他的聲音雖然舒緩,神色卻是肅然,一雙眸子更是淡漠如冰。裴承祿不由臉色微變,頓了頓才開口道:「尚好,多謝阿兄牽挂。」說完垂眸轉身,引著裴行儉向院內而去,沒走多遠,拐上了一條岔路。
大約也是想起了岑娘,她低聲嘆了口氣:「其實,岑娘姊姊一直很是有些抱憾,說是那時因中秋勞累染了病,未能親身去送別阿嫂,只怕會被阿嫂誤會了。」
琉璃「嗯」了一聲,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轉頭問他:「那位世子竟不是臨海大長公主親生的,以前你怎麼沒跟我提?旁人怎麼也沒議論過?」
「她原是打算和離的,兩家都已議好章程,只待風聲過了便辦,誰知便出了阿兄去西域任職的事,之前的事也突然都傳了出來。世子找到靜娘追問,得知真相后險些沒發狂,還是靜娘好生勸慰了他一番才罷。經此一事,兩人倒是好了。」
琉璃笑著搖頭:「她原是心直口快之人,我怎會怪她?」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三娘,她都想不起崔 這個人了,更別談去記恨。
說話間,河東公府的上房赫然出現在眼前。琉璃隨著鄭宛娘登堂入室,隨目所見不過是青綢簾幕,素綾席褥。她不由暗暗皺眉,如果說那庭院景象,帶著積年的冷寂,這屋宇的布置,卻有些刻意的清寒了……一位打扮體面的中年女子似乎已在堂屋裡等候多時,上前便問:「可是庫狄夫人?」見琉璃點頭,語氣愈發冷淡:「常樂大長公主想見夫人,請隨奴婢過來。」
「只是那時大長公主病情還不算太重,性子卻越發乖戾,對靜娘又是深惡痛絕,百般刁難。河東公雖有心維護,到底力不能逮。世子索性以求學為名,遣散姬妾,搬出了公府。這些年裡,世子一心向上,靜娘也是勤勉持家,如今無論裴氏族人還是崔氏姊妹,哪個對他們心裏不敬服?」
千金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你不敢?我倒是不知,這天下還有夫人不敢做的事!」
彷彿有夜風從簾底吹了進來,帶著異樣的寒意,琉璃只覺得手腳冰涼,滿屋的溫暖歡笑,都再也抵達不了心底。
琉璃幾乎被這個笑容晃花了眼,聽得這誇讚,臉上微熱,忍不住從心底里嘆出了一句:「哪裡比得上你和裴舍人!」
琉璃神色平靜地點頭:「大長公主明鑒。」既然退讓已是無用,不如便堵上她的話頭,也好早日進入正題。
身旁人影一動,卻是裴行儉上前一步,抱手還禮:「聽聞大長公主與郡公貴體欠安,行儉久在邊關,不能早日探望,心實惶恐,不知兩位尊長如今可還安好?」
「庫狄夫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你侍疾盡孝,報答恩情,只要你謹言慎行,恭順長輩的心意,以往之事,我等自然也不會再追究!」
琉璃心頭一松,微笑著點了點頭。阿燕也上前一步,穩穩地肅拜了下去:「啟稟大長公主,民婦不過在少兒病婦調理上略有心得,不敢與長安名家相比。」
裴行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此事與咱們何干?如琢原是從小就養在大長公主身邊的,那邊府里又忌諱提及前頭夫人,只怕如琢自己都常常忘記此事,外人又有幾個能知曉內情?」
崔十三娘看著琉璃,嘴角慢慢揚了起來。她的臉上一直都帶著笑,但此刻滿屋的燭光卻彷彿都落入了那雙靈動的眸子。「阿嫂!」她的聲音有掩不住的歡喜,「阿嫂真真是氣度寬宏!」
這一夜,裴行儉回來得極晚,次日坊門一開,他便將幾份帖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分頭送了出去。河東公府的迴音卻是過了一日才收到,客客氣氣地請兩人十七日上門。裴行儉把阿燕叫進來叮囑了一番,隨後又把陸續打聽到的消息都告訴了琉璃。
待得將裴炎夫婦送至門外,已近二更時分。裴行儉轉身時,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掌:「今日手怎麼這麼冷?你適才想起什麼了?怎麼突然不高興了?」
裴行儉嘆了口氣,伸手摟住琉璃的肩頭,安慰地攬緊了她。
琉璃吃了一驚,心中念頭急轉,還是搖頭道:「晚輩孝敬長輩,原是天經地義之事,怎好讓大長公主破費?萬萬不敢當!」
琉璃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卻見十三娘嘴角依舊抿著笑意,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心頭不由一動,想了想笑道:「是么?到底是哪個崔家姊妹?」
東屋的門帘早已高高挑起,屋內窗欞大開,窗前案邊的簾幕也都被卷了起來,整個屋子顯得分外敞亮。七八個華服女子或坐或立,多是打扮精緻,容顏嬌美,然而任誰進去,第一眼看見的,卻必然是坐在窗邊的那位青衫婦人。
琉璃的腳步不由一頓。她早已知曉臨海大長公主得的是偏癱,這些年來日益加重,然而眼前那昏暗燭光與厚重絲毯都掩飾不住的枯瘦身形,面紗下隱隱扭曲的面孔,卻實在太過觸目驚心,她心頭一時竟只剩驚愕。
十三娘輕聲道:「是河東公府的世子夫人,靜娘姊姊。」
臨海大長公主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卻還能說出這麼大篇的話?她到底是清醒還是糊塗?琉璃暗暗嘀咕,眼見滿屋子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忙笑著欠身:「不敢當,大長公主吉人天相,千萬不必出此頹喪之語。」
她原本生得便好,說起話來更是時時含笑,字字妥帖,讓人如沐春風。琉璃暗暗點頭,難怪于夫人會誇讚她「齊全」,果然是玲瓏剔透!不知怎地,突然間又想起了模樣太過病弱、待人也有些冷淡的岑娘,心頭不由一陣悵然。
琉璃忙側身避開,笑著還禮:「不過是些小玩意兒,不足掛齒。」心裏好不納悶,她送的禮物有什麼可讓人喜歡的?不過是幾樣最尋常的玉石銀器,連白疊布都沒敢送,圖的不過是安全二字。
琉璃一怔,還未開口,阿凌已向她使了個眼色,起身勸道:「庫狄夫人何必如此建外,豈不聞長者賜……」
眼見那位婢女已轉身從榻邊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匣子,琉璃心裏一動,隨手挽起袖子,快走兩步伸手接過匣子:「多謝大長公主!琉璃每回登門,大長公主總有厚賞,真真是教人受之有愧。」
琉璃心內原有些嘀咕:印象里裴炎似乎是個不愛走動的,兩家雖然都住在永寧坊,以前卻從沒上過門,這回怎麼突然轉了性?只是一眼看到他,不由還是暗暗點頭:這位果然是長得越來越讓人肅然起敬了!
千金大長公主輕輕吐了口氣,垂眸 著自己的指甲,似乎再也沒有興緻開口。
琉璃也引著崔十三娘往裡走。這院子雖然早已被于氏婆媳收拾過,卻到底還缺些裝點,上房裡更是連待客的飲具都未來得及收拾出來,琉璃抱歉不迭。
琉璃依然姿態恭謹:「大長公主折煞妾身了。」
鄭宛娘臉色微松,看著琉璃露出了一絲笑意:「好教阿嫂得知,大長公主與郡公並非在一處靜養。阿嫂請隨我來。」
裴行儉和琉璃聽得回報迎將出去時,院門口剛剛掛起的燈籠,正照在裴炎的碧色襕袍上。燈光給他的面龐籠上了一層微黃的光暈,也把那個剛剛到達嘴角的微笑染得多了幾分溫度。眼見裴行儉已到跟前,他不急不緩欠身行禮:「守約兄,炎不請自到,打擾了!」
琉璃解釋道:「原是阿母早幾日便打發人來收拾過了,我自己帶的東西還亂著呢,好些都還未分出箱來。」
琉璃微覺意外,常樂大長公主言下之意是雖然可以放自己一馬,她卻會替臨海撐腰到底,甚至希望自己也幫她完成心愿,可這事……她忙欠身答道:「謹遵大長公主教誨。琉璃此來是請安探病,絕不敢對長輩出言不遜,更不敢信口開河,搬弄是非。」她只會實話實說,至於讓她以德報怨,那是這位貴人太看得起她了。
琉璃心裏嘆氣,面上只得越發恭順:「大長公主何出此言?妾身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大長公主直言教訓。」
琉璃心頭微定,欠了欠身:「不敢。臨海大長公主原是妾身長輩,雖說之前教訓過晚輩幾回,那也是指點晚輩的一番好意,妾焉敢記恨?此來一則是上門探病問安,再者,也是看看是否能有出力之處。」
這樣的冷嘲熱諷琉璃也有些心理準備,她只是垂首不語,任由對方一路譏諷了下去。千金大長公主卻似乎並不打算就此放過她,反而坐直了身子:「庫狄夫人怎麼不言不語了?可是我不小心說錯了什麼?還望夫人不吝指教!」
琉璃立時猜到了來人的身份——于夫人告訴過她,崔岑娘早已病逝,裴炎先是迎娶了一位劉氏夫人,成親沒兩年也是一病而亡,八年前又娶了岑娘的庶妹為繼室,「莫看是庶女,竟是個難得的齊全人」。她心裏多少有些好奇,忙上前兩步,笑著對兩人還禮:「不敢當。這位可是崔家妹妹,快請進。」
臨海大長公主似乎鬆了口氣,身子往後靠了靠,嘴裏又含糊了幾聲。婢女也是滿面笑容:「多謝夫人,大長公主道,她身子不好,怠慢夫人了,還望夫人以後有暇時多來看看她。」
琉璃不由自主便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
阿燕原本是那種安靜穩妥得幾和_圖_書乎沒有存在感的人,這十余年磨練下來,氣度雖然依舊沉靜,卻多了一份引人注目的颯爽大氣。常樂大長公主打量了她片刻,緩緩點頭:「不必多禮。不知這位女醫如何稱呼?可曾調理過少兒氣逆嘔吐之症?」
直視著這雙熟悉的眼睛,琉璃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謝天謝地!大長公主千萬珍重,公主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臨海大長公主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整張臉也脹得通紅。阿凌一眼看見,忙兩步搶上,伸手在臨海背上推拿,回頭便叫道:「快拿杯水來!」琉璃也驚訝地捂住了嘴,手腕上的金鐲劃出了一道亮麗的光暈,落在胸口的青色衣襟上。臨海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鐲子,喉嚨中呼嚕之聲更響,突然身子一挺,還能動彈的那隻手直伸過來,彷彿想抓住什麼,卻只是在空中徒勞地 了幾下。
千金大長公主翠眉一蹙,眯起的眼睛里多了幾分寒意:「夫人果然會說話!原來旁人九死一生,不過是自尋死路,都是天意,都與夫人無干!」
千金大長公主打量了阿燕兩眼,嗤笑一聲正要開口,一直冷眼旁觀的常樂大長公主卻神色微動,突然開口問道:「這位女醫當真擅長調理婦孺?」
「不過如此一來,卻也有一樁不好,兩人不在府中,消息難免閉塞。因此河東公今年四月病倒之後,世子與靜娘竟是隔了兩日才知。偏偏常樂大長公主又進宮告了一狀,說世子離府別居,不願在床前侍疾,惹得聖人大怒。世子與靜娘要回府盡孝,那邊也不許他們進門,還是多虧遇見了蔣奉御府上的凌夫人,這才進了門。這幾個月里,兩人日夜守在河東公與大長公主的病床之前,熬得都脫了形。」
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武后都已經發話了,別說一個常樂,就是全長安的公主都在河東公府等著收拾自己,自己也不能不去啊!琉璃只能嘆道:「那又如何?難不成我能一世裝病不出?常樂大長公主名聲還好,聽聞便是裴如琢夫婦,她也不過是排揎了幾句。我只要小心恭敬些,吃她幾句排揎又何妨?再說,她若真是有心惱我,我稱病不去,只能讓她更惱。以她的身份,若要難為我,難道只能在河東公府里等著?」
這話問得刁鑽,琉璃不敢怠慢,欠身答道:「啟稟大長公主,妾出身寒微,見識短淺,從不敢冒犯貴人,所作所為,不過是情勢所迫,而所得所失,更是天意弄人,非妾所敢置評。」
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門帘,琉璃不知為何隱隱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撫了撫右臂,衣袖下的鐲子冰涼,也讓她心頭寧定了些許。她正要深吸一口氣,門帘一挑,一股混合著藥味、熏香和陳腐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琉璃被熏得險些倒退一步,咬了咬牙才邁步走了進去。卻見四處門窗緊閉,簾幕低垂,一片昏暗;越往裡走,周遭便越發昏暗憋悶,到了裡間,屋內已是蠟燭高燃,宛如深夜。
鄭宛娘彷彿腦後生了眼睛:「讓阿嫂見笑了,大長公主這些年病體纏綿,耐不得喧嘩,這院子冷清慣了,自是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說來也巧,常樂大長公主和千金大長公主今日都來探望阿家了,此刻大約還未走,阿嫂或是有福拜見。」
臨海大長公主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僵,目光落在了琉璃的手腕上——那長袖挽起處,露出了一隻精緻的飛鳥銜珠赤金鐲子,在燭光下閃動著明亮的光芒。臨海的眼睛頓時被刺痛了般眯了起來。
琉璃剛想回禮,從裴炎背後又傳出了清柔的一聲:「見過阿兄阿嫂。」一個嬌小的身影走上一步,盈盈低頭行禮。
崔十三娘看了琉璃一眼,低聲說了下去:「這般情形下,靜娘姊姊的處境可想而知。有些事她就算不願去做,不敢去做,又如何敢不去做?何況世子的性子又是隨意慣了的,只道公主對他不薄,何嘗能體諒靜娘的難處?靜娘那幾年裡,過得極是煎熬,凡事略不如大長公主的意,在院子里被晾上半個時辰也是常事!」
千金大長公主「哈」地笑出聲來:「夫人怎會失禮?夫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但合乎禮數,還深明大義、有功社稷,教咱們這些俗人看了都恨不得五體投地才好,哪裡還敢教訓夫人?再說,那些敢教訓夫人的人如今是什麼下場,難不成我是瞎的,看不見么!」
琉璃好不吃驚,這事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一直以為裴承先是臨海的兒子,才會那般驕橫霸道,全然不似裴氏子弟,聽十三娘的意思,原來是故意被養歪了?如此說來,河東公府明明不缺管事娘子,卻總是由世子夫人親自出面來做那些又得罪人風險又大的事情,也是這位大長公主特意安排的?
琉璃默然行禮退下,走出門外,這才鬆了口氣。一直在門外等候的鄭宛娘並不多話,轉身領著她往西屋而去。
看見琉璃的笑臉,崔十三娘的臉色也放鬆了許多:「靜娘姊姊回到崔家后便大病了一場,說是回想那幾年,竟如做了場噩夢,自己都不明白怎麼做下了那些事!」
崔氏抬頭微笑,在燈光下,秀麗的面龐就如一朵白茶花在緩緩綻放:「妾排行十三,多年不見阿嫂,阿嫂的風儀竟是尤勝當年。」
他的臂膀沉穩有力,帶著琉璃最熟悉的溫暖感覺,琉璃的心頭卻是愈發千迴百轉,好半晌才輕聲道:「是我胡思亂想了,十三娘是厚道人,我看裴舍人的性子倒像是隨和了許多。」
崔十三娘微笑頜首:「是邢國公夫人么?早些年我在宮宴上也曾有幸被夫人提點兩回,這才曉得國夫人中,原來也有這般熱心和*圖*書肯提攜後輩的!阿嫂好福氣!」
千金大長公主臉色果然愈發陰沉,狠狠盯了琉璃半日才道:「這麼說來,夫人今日上門,倒是深明大義,不計前嫌了?」
這笑話也罷了,只是由裴炎一板一眼地說出來,卻立時可笑了十倍。琉璃好半天才忍住了笑,只覺得眼前這兩人,一個笑語如花,一個惜字如金,明明年紀、氣度都截然不同,卻自有一份難得的默契。所謂天作之合,大約不過如此吧?
這便是要送客了?琉璃低頭應諾,一眼瞅見崔靜娘面色依然平靜,阿凌臉上倒是露出了輕鬆的笑意,不由越發困惑——難不成自己想錯了?武后其實已不願計較當年之事,只想厚待臨海,好籠絡宗室人心?而這位臨海大長公主也真是像常樂說的那樣病得渾渾噩噩,如今只想給自己的兒孫謀條後路?
十三娘眼睛一亮:「多謝阿嫂惦記。 姊姊這些年也經歷了些事,如今倒還好。不瞞阿嫂說,我這姊姊性子有些高傲,等閑人都不放在眼中。當年阿嫂毅然散盡家產,隨夫君就任,她聽得此事,腸子都悔青了,只道自己是個有眼無珠的。此次知曉阿嫂歸京,姊姊定會登門致歉,還望阿嫂大人大量,寬恕則個。」
她正想抱怨,裴行儉卻已沉吟道:「河東公府那邊,我明日一早就會下帖子。這幾日,你不如說路上累著了,身子不爽,在家歇著。那邊我自會應付。」
她轉頭看向琉璃,語氣越發冷淡:「當日之事我也有所耳聞,天意人意,自有公論。只是臨海畢竟是你家長輩,河東公府於你夫君又有養育大恩,人生在世,終究不能恩將仇報!再說如今她這般病體支離,渾渾噩噩間唯獨憂心著自家幾個晚輩,我等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姊妹到了今日的田地還要被人欺辱!」
有些昏暗的燭光之中,屋內那張掛著玳瑁帳的木榻上,一個身影正倚枕而坐。暑熱未退的七月天里,那人身上竟嚴嚴實實地裹著床絲毯,面上還戴著淡黃色的輕紗,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臨海大長公主抬起眼帘看了琉璃兩眼,眼神也是一片麻木混濁。
崔十三娘笑道:「原是子隆性急了,收到阿兄的帖子,歡喜之下立時三刻便要過來,我攔都攔不住。」她四下打量了幾眼,「聽聞阿嫂是昨日才到京,如今處處便能這般齊整,換了是我,還不曉得是怎樣一副兵荒馬亂!」
琉璃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好容易才維持住了鎮定的神色:「多謝凌夫人費心!」這兩日裴行儉曾提及,蔣奉御的側室也是出身醫家,于推拿針灸上頗有造詣,常給長安貴婦們看診,此次臨海大長公主便是由她調理。崔十三娘此前也說過,正是這位凌夫人讓世子夫婦進了府門——可她還真沒想到,此凌竟是故人!
鄭宛娘向琉璃欠身行禮:「阿嫂前幾日送來的禮物,阿家說她很是喜歡,多謝阿嫂費心了。」
琉璃眼睛一亮,腦海里一個少女的身影頓時清晰起來——當年在裴家別院的斗花會上,崔 帶的小妹不正是十三娘么?那時她年紀尚幼,卻已寫得一手好詩……她不由笑了起來:「十三娘慧質天生,出口成章,才真真讓人佩服。」
崔十三娘長長地嘆了口氣:「阿嫂只知其一,大長公主如此行徑,是因為河東公已然病倒,無法再維護世子,而他一旦病故,那爵位便要傳到世子手中。大長公主自己有兒有孫,自然要為他們做些打算!如今她還說動了常樂大長公主插手此事。常樂在朝中諸公主里威望最高,平素也最得聖人敬重,自是一言九鼎。世子夫妻便沒少受她排揎,聖人那邊會如何決斷,也是兩說。」
常樂大長公主眉宇間露出幾分喜色,正要追問下去,突然看見千金的臉色,一怔之下臉色驀然陰沉下來,只是轉眸看了看阿燕,眉頭又緊緊地鎖在了一起。躊躇片刻,她的聲音變得極為清冷:「狄女醫果然不同凡響,也罷,你這便隨庫狄夫人去探視臨海大長公主吧,那邊還有長安有名的女醫,正好一道參詳參詳。」
琉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臨海公主是謀划多年了,可惜還是功虧一簣!蔣奉御的夫人絕不是無緣無故多管這樁閑事的,至於裴如琢夫妻近日的所作所為被傳得人所皆知,自然也是有人在推波助瀾!這樣說來,自己和裴行儉之所以要早日去河東公府一趟,為的不過是坐實他們的確孝順?
「說來阿嫂當年在別院湖旁揮筆畫下的水墨牡丹,氣韻生動,至今還如在眼前……」
還有多少年,眼前這對夫妻還有多少年?自己和裴行儉,又還有多少年?
琉璃皺了皺眉,正要婉言拒絕,就見阿凌看著自己微微點頭,手指還往上指了指。
臨海大長公主微微直起了身子,口中嘟囔的聲音也變得又重又快。那婢女皺眉道:「大長公主問庫狄夫人,不過是她的一點小小心意,夫人這般推辭,莫不是嫌棄她送的東西帶著病氣不吉利?既然如此,夫人的厚禮大長公主也不敢收,還請夫人原樣帶回就是。」
琉璃心裏嘆氣,只得點頭笑道:「夫人說得是,琉璃多謝大長公主賞賜!」
裴行儉沒有接話,卻問道:「河東公府之事,崔氏都跟你說了吧?」
琉璃忙道:「哪裡,這全是我的不是!當日她身子不好,還記得送了那般用心的一份程儀過來,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誤會?只是當日我忙著收拾行裝,便沒有多說;到了西州后又是諸事繁忙,竟未曾給她寫過一封書信,原想著……」原想著遲早要回長安,遲早都會再見面,卻沒想到,有些人卻是再沒有遲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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