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6章 機關算盡 如夢初醒

武后低頭從袖子里拿出了一份疊得齊齊整整的紙簽,上前兩步,雙手捧起:「陛下,臣妾這裡有一份河東公的遺折,請陛下過目。」
琉璃的休養生涯驟然結束於七月末的一個上午。
蓬萊宮的蓬萊殿里,李治坐在一張舒適的繩床上,臉色依舊略顯蒼白,神情也有些漫不經心;繩床后低垂的紗簾里,看得見有人影佇立。偌大的殿堂里,只有一名臣子在等候回話,身形如松,神情凝重,正是裴炎。
李治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庫狄氏不言不動時,那份眉目分明的乾淨清麗,讓他恍然間突然想起了蕭淑妃;而這一行禮一開口,那一身的溫潤從容,則是另一種眼熟。不知為何,他心裏一陣莫名的發堵,聲音便帶上了幾分不耐:「平身吧。」
李治回頭看了一眼,意外地皺起了眉:「姑母?」
李治臉色原本便不大好看,聽得這一句更是眉頭一挑,厲聲道:「裴舍人,你莫非要越職言事?」
常樂大長公主笑容微僵:「宗室子弟自然應以身作則,只是皇室尊嚴,卻是不能容人輕慢,天家骨肉,更不能容人欺辱!」
常樂大長公主冷笑道:「知道自己是冒犯尊長,還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詞,這等目無尊長的臣子,就該……」
李治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裴炎也太不識好歹了!他正要開口訓兩句,看著裴炎依舊站得筆直的身形,突然又有些無奈——此人不識好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世上之人,風骨與機變從來都是難以得兼……他頭疼地撐住了額角:「你先退下吧!」
武后笑道:「陛下多慮了,陛下當年追封武德舊臣十數位,可曾有人提出異議?人人都是感嘆陛下念舊尤甚於先皇,待臣子之厚亘古未見。再說,國公之位再重,又焉能及得上陛下的龍威與天家的顏面?」
武后微笑欠身:「謝陛下。」她轉過身來,淡然吩咐,「李舍人,裴舍人,你們且去殿外候命!」
自打四月之後,李治便病體纏綿,極少上朝,多在內宮召見臣子,而天子殿前問話、皇后垂簾傾聽的情形,這些年來更是常態。聽得這一問,裴炎略一沉吟便穩穩地抱手回道:「啟稟陛下,當日原是臣一時貪杯,酒後失儀,不敢談受害二字。河東公世子離府別居,則是在之後數月。據臣所知,乃是因大長公主病倒后,世子痛感自己從前荒唐無行,徒令嚴君憂心,故此遣散妾侍,移居寒屋,以自省其身,發奮圖強,並非坊間傳言心懷怨憤之故。」
武后彷彿沒有聽出話里的陰鬱和震怒,聲音依然柔和平靜:「這摺子是河東公托蔣奉御轉呈的,臣妾也是適才進殿前才拿到。陛下有所不知,蔣奉御昨日在宮中值守,今早過來送葯時聽聞河東公已病逝,這才趕緊拿了這摺子出來。」
好處?琉璃心裏淚流滿面,恨不得指天發誓,自己真的不想要任何好處……到底只能恭恭敬敬地應了聲:「多謝皇后恩典,琉璃遵命。」
李治只覺得眼前一幕好生刺目,忍不住出聲打斷了她:「大長公主!」
武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微笑著打量了李治兩眼:「陛下的身子果然是大好了,忙了這半日,看著倒是更精神了些!如今事情可有了決斷?」
琉璃一口氣這才鬆了出來,忙不迭地躬身應諾,耳邊卻又響起了武后莫測喜怒的平淡聲音:「今日之事,對你大約也會有些好處。記得莫要外傳!」
李治疑惑地點了點頭:「皇后但言無妨。」
一語未了,那女子卻已忍不住出聲道:「陛下,請治此人謗上之罪!」
琉璃唬了一跳,忙抬頭道:「聖人、聖人也在後殿,琉璃不敢前去打擾。」
武后依舊笑得溫婉:「說來還多虧了庫狄氏。陛下也知道,她與阿姊素來親密,此次回京便陪了她整整三日,阿母前幾日又請了明崇儼來給阿姊開方,一來二去的,她的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了。只是她已受了八關齋戒,這兩日都要先在家焚香禮拜,因此今日要略晚些才能進宮。」
常樂公主鬆了口氣:「陛下聖明!」
李治皺眉道:「那便先下詔削去裴承先的世子之位!」
武后似乎沒料到皇帝這麼快便下了決心,訝然道:「陛下,臨海大長公主的心愿自然是要緊的,只是這河東公的爵位卻是不可輕許!陛下……」她躊躇了一下,彷彿是在斟酌著什麼詞句。
武后似乎並沒有將此事太放在心上,轉眼間已恢復了言笑晏晏的常態,向常樂大長公主問詢了一番河東公府如今的情形,又笑道:「橫豎這制書再緊著催也不是這一時半刻能辦妥的,大長公主不如先回後殿歇息,稍後一道用些午膳?」
琉璃進殿時便留意到,殿內只有皇帝與常樂大長公主,聽得這語氣,心頭更是一突,規規矩矩謝恩起身,又向常樂大長公主欠身行禮,便默然等著他們的問話。
武后含笑看著他:「陛下,河東公的遺願,不過是請陛下為世子做主,這有何難?難不成我大唐就只有河東郡公這一個爵位么?」
等了良久,李治才彷彿不情不願地開了口:「庫狄氏,朕聽聞河東公世子裴承先夫婦與你曾有過齟齬,不知可有此事?」
武后眉頭微揚,眼睛閃亮地看向了李治:「陛下,臣妾倒是有了個主意。」
蓬萊殿前的御道上,夾路的花木猶自蔥綠,從太液池上吹來的微風卻已帶上了秋日的涼意。琉璃不由自主地打了兩個寒戰,這才發覺後背已被汗透。圓臉小宦官笑吟吟走上前來:「庫狄夫人,這邊www.hetubook.com.com請。」
那笑容在武后的臉上轉瞬即逝,她回過神來,一眼看到正在垂頭數磚的琉璃,嘴角倒是微微一揚:「差點把你忘了!琉璃,你是不是也該去後殿問個安?」
武后眉頭微皺,想了想才道:「臨海大長公主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次子繼承河東郡公的爵位?」
裴炎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臣懇請陛下三思!」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多謝皇後殿下關懷,妾這兩日已是好多了。」
武后恍若未見,只是笑著嘆氣:「讓兩位國夫人先去後殿吧。今日她們怎麼來得這般快?偏偏這制書斷無等到明日再擬的道理!」
李治臉色也是一亮,隨即又猶豫起來:「追封裴相也就罷了,只是國公貴為一品,按理裴承先就算襲爵,也應降下一等才是,讓裴承祿襲河東郡公的爵位已是格外開恩,這國公又如此輕許,會不會引起物議?」
武后靜靜地看著琉璃。眼見著她雖然極力鎮定,腳下還是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不由搖頭一笑,這麼些年了,這宮裡宮外,一提到皇帝就唯恐避之不及的,大約也只有眼前這位了吧?這麼些年竟是不曾變過……她的聲音里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柔和:「也罷,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吧。」
武后嫣然微笑:「陛下,臣妾以為,如今與其另封裴承祿爵位,使陛下失信於人,倒不如索性錦上添花,恢復裴府國公之封!當年裴相功在社稷,被封魏國公,只是一度受累于小人,才被貶去職,此後又戴罪立功,被先帝召回,可惜未及重新效力朝廷便病逝京師。此事原是裴氏之憾,如今陛下若能追封裴相國公,由嫡長孫裴承先恩襲此位,那裴承祿繼承河東郡公便是順理成章。如此一來,既能讓裴氏一族感戴陛下深恩,又能讓臨海大長公主得償所願,豈不是兩全其美?」
武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頭便問李治:「既然當年的見證人不少,若陛下想查證,大約總不會太難。陛下可要讓庫狄氏將事情再細細講述一遍?」
就聽腳步噌噌,門帘挑處,一個瘦高的身影嗖地卷了進來,俯身行禮的動作也是一氣呵成:「臣李昭德拜見聖人,拜見皇后。」隨即裴炎也疾步跟了進來。
武后微笑點頭:「裴氏族風嚴謹,果然都是謙謹守禮的。」
李治臉上露出了几絲不耐煩,剛要開口,身邊人影一動,卻是武后從御座旁轉到前面,恭恭敬敬地斂衽行禮:「陛下請略等片刻再下鈞旨,臣妾有下情回稟。」
幾道詫異的目光頓時掃了過來,琉璃嘴裏不由發苦,卻也只能轉身應諾。抬頭時才發現,殿內伺候的宮女和宦官們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只在通往後殿的簾幕邊還留著一位,身上的服飾與硃色錦簾似乎已融成一片。
琉璃心神頓時一定,上前一步就要行禮,武后笑著擺手:「罷了罷了,不必多禮!前幾日還聽說你最近有些累著了,今日看著精神還好。」
裴炎和李昭德也都驚訝地抬起了頭來,琉璃心裏卻是咚地一跳,耳邊彷彿聽到一直期待靴子落地之聲:終於來了!
李治擺了擺手,轉頭看了簾后一眼:「皇后呢?」
李治低頭看著遺折上那筆鋒有些無力卻依然寫得整整齊齊的字跡,心頭一片亂麻,聲音也不自覺地軟了下來:「可事到如今……皇后,你看此事如何處置才好?」
李治的笑容頓斂:「可這河東公世子如今並無改立之理。若是讓其弟襲河東公之爵,豈不是越發說不過去?」
琉璃抬頭看了看明凈如洗的高遠天穹,長長地吐了口氣,心頭那點疑雲卻是揮之不去——武后最後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陣秋風吹過,只有樹葉發出了沙沙的輕響。琉璃定了定神,加快腳步跟上了小宦官。
琉璃聽得這語氣越發不善,心裏驚疑,又不敢不辯解,只能回道:「一場誤會而已,既已解開,自然不敢因此疏遠親族,何況上回妾去河東公府請安,親眼見到世子夫人在大長公主病榻前衣不解帶侍疾盡孝,著實敬慕……」
裴炎跪在那裡,背脊僵直,沒有低下頭去,卻也到底沒有再發出聲音。琉璃心裏嘆氣,起居舍人的職責不過是記錄聖人言行,皇帝心情好時,勸諫幾句也就罷了,但若執意插言政務,說是「越職言事」的確不算冤枉,看來裴如琢這回……李昭德卻是依舊聲如洪鐘:「削職去爵,需有罪狀,臣請陛下明示!」
琉璃心中叫苦,還未來及回話,李治已直起身子:「她……她們今日也會進宮?」
原來如此!琉璃恍然間只覺得如夢初醒——原來武后打的竟是這個主意!難怪她一面厚待臨海大長公主,一面又扶持裴承先夫婦,原來是早就想好了要「錦上添花」!如此一來,既能滿足宗室的要求,又給了裴氏莫大的恩典,還顯示出了自己扭轉乾坤的能力。而以臨海大長公主的性子,知道自己一場辛苦卻讓裴承先夫婦佔了最大的便宜,只怕會吐血三升!
裴炎的眉頭比常樂大長公主皺得更深,沉默片刻,深深行了一禮:「臣不敢欺瞞陛下,臨海大長公主是有心或無意,臣不敢推測,只是當日公主曾親賜裴守約夫婦一名婢子,相貌與裴守約的亡妻十分相似,此事乃是臣親眼所見。裴世子得知內情已是數月之後,抱憾于不能早日察覺,勸諫長輩,又自愧於未盡人子之責,故此才立志離富貴之鄉,求聖人之學,請陛下明察。」
李治www.hetubook.com.com的聲音也帶著幾分倦意:「子隆,聽聞當年臨海大長公主的宴席上鬧出過一樁公案,你也身受其害,之後河東公世子裴承先才離府別居,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只覺得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背脊上直躥上來,忙不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常樂大長公主猛然醒悟過來,臉色微變,退後一步,欠身道:「是常樂失禮了,請陛下恕罪。」
武后神色依然有些無奈,卻只是笑了笑:「大長公主果然是姊妹情深,放心,陛下金口玉言,已應了此事,豈有朝令夕改之理?」轉身便吩咐內侍去傳當值的西台舍人,「快去快回!」
李治自她一露面,臉色便有些複雜,聽得這滿是關懷的輕鬆語氣,心頭頓時鬆了一半,想了想才答道:「裴舍人與庫狄氏都雲,當日不過是一場誤會。」
武后柳眉輕蹙:「據我所知,裴承先當年離府,也算是有情可原,他在裴氏族人與朝野中名聲尚佳,如今又能知錯就改,這幾個月以來也是侍疾甚周……」
李治恍然大悟,「哎呀」一聲笑了起來:「是我糊塗了!」本朝一門兩公又不是什麼稀罕事,自己怎麼就鑽了死胡同!
武后久久地沒有出聲,琉璃越想越是不解,悄悄抬頭往上看了一眼,眼光掃過御座后的陰影,突然發現那個宦官似乎正在向武后輕輕點頭。
李治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沒有接話。裴炎向常樂公主肅然躬身行了一禮:「裴炎見過大長公主。適才陛下垂詢於臣,臣不敢不答,答則不敢欺君,至於冒犯尊長之過,臣願聽任陛下發落。」
琉璃早已拿定了主意——安全第一!聽得這突兀一問,她定了定神,緩聲答道:「啟稟陛下,當年妾年少氣盛,的確曾與河東公世子起過衝突,與世子夫人也有過些許誤會,不過如今都已時過境遷,些許小事,不足掛齒。」
裴炎微微一怔,簾后的女子居然不是皇后?對上那雙眼睛,他的聲音愈發沉穩:「據臣所知,臨海大長公主的確刁難過庫狄氏,只是裴世子當時並不知情……」
她轉頭懇切地看著李治:「陛下以為如何?」
李治冷哼了一聲,心裏愈發煩悶,今日召見的這兩個人看來都沒什麼可問的了,一個是不知進退,給個台階也不肯下,一個卻是滑不留手,生怕累及自己——裴守約,大約就是因為娶了這個婦人,才會變得那般畏首畏尾吧……常樂大長公主早已聽得不順耳,見皇帝沉默了下來,忍不住道:「不錯!敲打訓導,都是長輩的一番好意。做晚輩的,若是連個孝字都不知,要那麼些學問作甚?」見琉璃眼觀鼻鼻觀口地站在那兒,一聲也不吭,她冷冷地添了一句:「難不成你們裴氏一族就是這般看待德行二字的?」
聽得這一句,李治與常樂才真正是如釋重負,臉上不自覺都露出了笑容。
武后也皺起了眉頭:「陛下所言甚是,只怕還要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常樂大長公主心裏的大石已然落地,心裏便有些掛記眼下還未發喪的河東公府,瞅了瞅天色笑道:「多謝皇后盛情,只是河東公府那邊有些事只怕還需幫著打理,今日常樂便先告退了,改日再來領宴。」
武后看著李治少見的堅定神情,怔了片刻嘆了口氣:「陛下聖明,臣妾遵旨。」
武后也正皺著眉頭,對上李治的目光,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陛下恕罪,是臣妾疏忽了!」
武后似乎有些詫異地挑起了眉頭:「大長公主說笑了,誰敢欺辱天家骨肉?」
裴炎神色依然端凝:「陛下明鑒,臣與世子原本便無齟齬,何況世子能棄溫柔富貴之鄉,一心求學上進,裴氏子弟誰不敬佩,又豈止微臣一人!」
武后想了片刻,卻嘆了口氣:「都怪臣妾,適才見人多嘴雜,便猶豫了片刻,沒攔住陛下對常樂大長公主的許諾。如今陛下既然已許了讓裴承祿襲封河東公,又不欲遺折之事張揚出去,此時突然改封,只怕有些見識短淺之人,想不到天子會如許寬仁,反而會以為是陛下朝令夕改!」
琉璃唬了一跳,只見那位西台舍人脖頸高抬,一臉凜然。御座上,李治臉色也沉了下來,聲音驀然拔高了幾度:「李昭德!」
常樂大長公主皺了皺眉,聖人語氣雖然委婉,心底大約還是相信臨海的確處事不公了——她當年做事就算不妥,也不是這些臣子晚輩們可以大放厥詞的!
李治不由鬆了口氣,常樂大長公主也是心頭一松,只是想到幾個月前聖人要去探視臨海的事情原已說得好好的,最後竟是不了了之,還是笑道:「多謝陛下開恩,多謝皇后體諒!卻不知這襲爵之事何時……」
李治愣了一下,忙正色點頭:「正是,這遺折河東公如此處置,正是怕傳出去傷了大長公主的名聲,自是不好外傳的。」
常樂大長公主看著她明知故問、輕描淡寫的模樣,心頭火起,索性再不兜圈子,沉聲道:「旁人不說,臨海大長公主這些年來,何嘗被河東公府的那位世子放在眼裡過?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怎會在病中遞上改立世子的摺子?如今河東公業已病逝,這襲爵之事,卻不知聖人與皇后如今是否已有決斷?」
李治點了點頭,臉色漸緩。今日一早常樂大長公主便進宮求見,說河東公昨夜病逝,為的自然是那樁事!只是她才說到河東公世子此前出府別居,實乃不孝,皇后便有異議,說是臨海大長公主失德在先。常樂自是滿口否認,兩人各執一詞https://m.hetubook.com.com之下,皇后便堅持要將裴炎、庫狄氏召來問詢,他也不好斷然拒絕——常樂真真是糊塗了,臨海失德又如何?裴承先即便是因此出府別居,也不過坐實了他的不孝之名!皇后的那點私心他自然知曉,原以為要說服她還需費些工夫,沒想到這當頭她惦記的還是……李治心頭微覺異樣,語氣不由放緩了幾分:「朕有事相詢,子隆直言相奏,怎能算冒犯尊長?只是臨海大長公主行事隨意或許有之,成心刁難則未必,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子隆還是莫要輕信人言。何況為人子者,焉能因父母行事不妥,不加勸諫,卻離府別居?此風萬萬不可長!」
「據蔣奉御回稟,這份遺折乃是他奉旨給河東公診治時,河東公悄悄託付給他的。河東公原是打算交給其弟聞喜縣公,恰好蔣奉御去看診,這才轉託了他。奉御原是不敢插手,還是河東公把事情細細的分解了一遍,又是再三求他,說是自己死後,只怕會有人將世子告到御前。他不願世子被冤枉,也不願大長公主名聲有損,只能求奉御援手。奉御推脫不得,這才收了。」
常樂大長公主越聽臉色越是發青,想出言呵斥,瞅了李治一眼,又強自忍住了。
武后並不解釋,只是輕聲道:「請陛下先容臣妾回幾句話。」
「臣妾思量著,河東公也是用心良苦,畢竟聞喜縣公是外臣,要將遺折呈給陛下,便算密折上奏,也難免會經旁人之手。這摺子語涉臨海失德之處,若是被傳出去,大家臉上都是無光。托蔣奉御密呈御前,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琉璃只覺得背上一涼,慌忙低頭,心頭怦怦亂跳,恨不得立刻化身空氣直接消失——只是似乎已經晚了。
琉璃此時如何還不明白武后的打算?聽得這一問,更是暗暗叫苦,硬著頭皮回道:「啟稟皇后,妾愚笨,的確不得臨海大長公主歡心。芙蓉宴上之事原是有些古怪之處,當時親眼所見之人著實不少,之後也很是有些猜測,妾不敢回稟。」
待臣子比太宗皇帝更寬厚,這話正搔到李治的癢處,他正想點頭,心底又隱隱覺得不妥,正在猶豫,紗簾后突然傳來了宮女的聲音:「啟稟聖人,啟稟皇后,榮國夫人與韓國夫人到了,正在殿外等候覲見。」
武后也笑:「聖人日理萬機,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
李治立時精神一振:「什麼主意?」
李治正自心煩意亂,聽得琉璃的回答,已是不順耳到了極處,哪裡還願意聽她細講,只能揮了揮手:「不必了!」
別的準備?多加照拂?李治越聽心裏越是沒底,忍不住道:「可郡公之位朕已應了給那裴承祿,皇后以為,朕該如何才能補償于裴承先?」
武后微笑點頭:「正是,因此臣妾才要留下庫狄氏。有些事她是親身經歷,最是清楚不過的。」她轉頭看了看琉璃,「庫狄氏,河東公遺折上提到當年臨海大長公主因私心作祟,曾屢屢刁難於你,還在芙蓉宴上設了陷阱讓崔氏出面污你名聲,可有此事?」
高頭履踩在花磚上的聲音細碎而清脆,從廊下越行越近,帘子一挑,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李治的目光不由微微一凝。十余年不見,庫狄氏的模樣變化不大,大約沒有像舊日那般低頭勾背,看去竟是更顯高挑;身上是件魚眼紋綠緞滾邊的藕荷色素麵交領衫,系著竹青色留仙裙,挽著牙色團花披帛,一身的柔和淡雅,卻愈發襯得她肌膚如雪,面容如玉。
他的語氣淡漠到了極點,饒是對裴承先並沒有什麼好印象的琉璃,心頭也是一陣發冷。
她體貼地看了李治一眼:「陛下可是有些倦了?陛下已忙了半日,是該歇息歇息。蔣奉御也還在後殿等著給陛下請平安脈。這邊的雜事,臣妾自會幫陛下處置。只是這河東公府的爵位該如何處置,還是要陛下早些定奪,臣妾也好照章行事。」
李治回過神來,臉色有些不悅:「大長公主不必擔憂,此事朕心中有數!臨海大長公主其情可憫,朕自會成全!」
武后嘆了口氣:「大長公主,非是我要刁難長輩。臨海大長公主為子孫打算的一片心意,原本是無可厚非,只是朝中那麼多職缺,裴承祿身為公主之子,又是如此人品,難不成陛下還會虧待於他?又何必興師動眾,非要讓他繼承這河東郡公的爵位不可?這裏頭的是非曲直,真要細究起來,到底對大伙兒的名聲都不好!」
李治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朕只問你,傳聞臨海大長公主當日對庫狄氏頗為不滿,手段……嗯,有些不大妥當,裴承先對此很是不以為然,據你所知,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他撐著繩床的扶手站了起來。竇內侍忙兩步趕上,小心地扶著他往後殿走去。武后也跟了兩步,目送著那略顯病弱的身影消失在紗簾後面,才慢慢轉過身來,臉上竟帶著一絲奇異的笑容,彷彿是自嘲自諷,又彷彿是如釋重負。
武后笑了起來:「這又何難?為尊者諱,原是理所應當,蔣奉御與庫狄氏都是謹慎之人,自是曉得輕重。那裴承先對此事守口如瓶了十余年,可見心地純孝,多半也不會主動張揚此事。陛下,此人知錯能改,奮發上進,在裴氏族中甚有名望,原是可造之材。以臣妾看來,河東公為人謹慎周全,在遺折之外多半還有別的準備,不過只要陛下就如他遺折所請,對世子多加照拂,這件事自然是不會鬧將出來的,陛下又何必擔憂?」
裴炎臉色頓和_圖_書時微變,上前兩步跪倒在地,還未開口,李治已冷冷地道:「裴舍人為何不去秉筆記錄?莫不是還要先指點朕做些什麼?」
原來還有武后,這還差不離,卻不知這一回到底是為了韓國夫人還是臨海大長公主……琉璃心裏略定,隨手換了件略為正式卻不顯眼的衣裳便挑簾而出。那小宦官神色頓時一松,待出了院子,倒是瞅空轉頭笑道:「多謝夫人體諒,適才常樂大長公主進了宮,說是河東公已病逝,聖人和皇後有些情形不甚明了,因此想問問夫人。」
琉璃看著他們的臉色,心頭也有了幾分恍然:看這模樣,皇帝其實早就下了決心要把河東公的爵位給臨海的子孫,武后的確並不贊同,但皇帝決心已定,她也只好能屈能伸了。只是,她難道之前竟是一直沒看清皇帝的心思,錯估了形勢?
李昭德聲音更大:「陛下明鑒,按朝廷之制,襲爵之事若有爭議,應由司文寺辨子弟之嫡庶賢愚,將人選報與中台審議后,再交聖人發落,此其一也;河東郡公早已冊立世子,按理便應由世子襲爵,如今河東公世子之位未廢,卻傳爵于次子,此舉不合法度,此其二也。故此,臣不敢奉詔!」
常樂大長公主微微欠身:「陛下,請恕常樂失禮,只是裴舍人身為臣子,又是裴氏晚輩,如此誹謗尊長,真真是豈有此理!」
武后嘆道:「看來河東公所言不虛,崔氏便是因此離開了河東公府。公主當時身子已不大好,行事難免偏激,這才逼迫世子休妻,河東公只得讓世子出府另住。想來此番變故關乎大長公主名聲,河東公未曾與外人多提,只因病倒后念及身後之事,怕世子因此被人指責,方勉力寫下此折,請陛下為世子做主。」
李治忙擺了擺手:「不過是個郡公之位,早日定了,便能讓大長公主安心養病,又有何不可?我意已決,皇后不必多說了!」
李治咳了一聲,點了點頭:「大長公主所言甚是!皇后不必多慮,河東公既已病逝,臨海大長公主又是這般情形,依朕所見,還是早日准了此事也罷!」
琉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抬頭看向那對天家夫婦。只見李治也是滿臉難以置信,武后的笑顏卻是溫柔如水:「陛下乃萬民之主,區區爵祿,與陛下的天威相比,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天家的骨肉親情原是比尋常人家更難得,陛下方才說得有理,不過是個郡公的爵位,卻能使幾位大長公主安心,又何必吝惜?」
李治長出了一口氣,往繩床的後背上一靠,笑道:「既然如此,裴承先自然還是襲封河東公,那裴承祿么,卻要封他一個什麼爵位才好?」
李治只覺得嗓子有些發癢,下意識轉開了目光。她做事自然總有她的一番道理,可此事畢竟事關宗室,他堂堂天子,若是因為姑母當年得罪過皇后,就連這點心愿都不成全了,那些宗室子弟、文武百官又會如何看自己?
這個答案多少有些出於李治的意料,他的眉頭微皺,疑惑地打量了裴炎幾眼:「喔?如此說來,你倒是與裴承先盡釋前嫌了?」
兩人各懷心思,都沉默了下來。一片寂靜中,門外宦者的回報聲顯得格外清晰:「庫狄氏已傳到,正在殿外等候召見」。常樂大長公主頓時打起了精神,側頭一看,卻見李治的眉心也隱隱出現了一個「川」字,默然片刻才揚聲道:「傳!」
李治一怔,這話倒沒說錯,頭一樣還好說,事急從權,天子親自下詔也不是沒有先例;只是這世子么,適才常樂也提過一句,臨海大長公主請求改立世子的摺子似乎一直沒有批複……他不由轉頭看了武后一眼。
裴炎的身子頓時僵住了。
河東公府的爵位么?李治心頭煩亂,略一思量便點了點頭:「就依皇后的意思辦吧,有勞皇后了。」
李治心頭一震,不由自主便站了起來:「快請她們進來!」隨即才醒過神來,訕訕地坐回了御座。
「詔令司文寺少卿監護河東公喪事,司儀令、司儀丞進宮回話!」
眼見常樂笑吟吟地告退而去,李治的臉色也愈發放鬆,武后更是若無其事,兩人說說笑笑,竟是一派和睦。琉璃的一顆心卻怎麼也放不下來,只覺得事情似乎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她覷了個空子上前一步正想告退,武后卻笑道:「差點把你給忘了,你且等等,榮國夫人與韓國夫人過一會兒便會進宮,她們都很是惦記你。」
常樂大長公主忍不住道:「陛下……」
兩全其美?李治伸手揉了揉額角,只覺得雙眼又有些隱隱發疼。
常樂大長公主冷笑道:「聽聞聖人過問,才知回府侍疾,算得了什麼孝順?連孝都不知,這名聲也不過是沽名釣譽!倒是裴承祿,十余年來不求名聲,惟知盡孝,如此忠厚之人,才堪當重任。」
李治點頭:「朕這便召人來擬制書!」
原來如此!琉璃忙笑著道了謝,卻說不清到底是鬆了口氣,還是越發沒底了,暗暗將前後的事情想了一遍,只覺得眼前一片迷霧。
李治冷冷地打斷了她:「原來如此!卻不知當年你與臨海大長公主之間可也有過什麼誤會?」
婢女們都被驚得回不過神來,琉璃也是愣了愣才上前行禮:「妾遵旨,請天使稍候片刻,容妾換件衣裳。」回頭便給紫芝使了個眼色。
眼見李昭德與裴炎都應諾一聲,低頭便往外走。琉璃心頭雖是好奇到了極點,腳下卻半刻也不敢耽誤,提裙往外就退。剛走出兩步,身後便響起了武后含笑的聲音:「庫狄氏,你且留下和圖書,此事說來與你也有些關係。」
她背後的蓬萊殿里,武后沉穩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
李治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了幾分譏諷:「庫狄夫人果然寬宏,視名聲之事也是不足掛齒!」
常樂也躬身行禮:「陛下,世上哪有什麼德行能比孝道更重?何況皇家的尊貴臉面,天家的骨肉親情,難不成還不如區區臣子的名聲?」
武后又說了幾句韓國夫人如今的情形,便有小宦者在門外回報,西台舍人李昭德已到殿外。武后不由失笑:「這位李舍人好快的腿腳!宣他進來。」
琉璃心頭也是一片茫然——武後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都到了這份上,哪裡還有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再說,她費了這麼一番氣力,難不成是為了讓臨海大長公主與裴承先兩全其美?
武后略想了想才恍然道:「陛下的意思,可是要為大長公主掩住此事?」
李治瞥了裴炎一眼,淡然吩咐:「河東公昨日病逝,其次子裴承祿為人端方,孝行可嘉,可承爵位。李舍人這便擬制詔令吧。」
裴炎默然欠身,後退幾步,轉身出門,禮數儀態依然是一絲不苟。李治搖了搖頭,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了前幾日同樣從容退下的另一個身影,心頭不由一陣氣悶,一陣惘然。
李治沒有做聲,身子慢慢地又靠了回去。琉璃見抽身無望,也只能低聲應了句「是」,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退到了窗邊的簾幕邊,重操舊業扮起了透明人。
紗簾一分,武后穿著一身家常的湘色衣裙,含笑走了出來,腳步輕快,笑意盈盈,整個人就如一陣春風吹入,整個大殿似乎都溫煦了起來。無論是李治眉宇間那份含煞的威儀,還是常樂大長公主咄咄逼人的盛氣,轉眼間便被消融得無影無蹤。
低眉斂衽地上前幾步,她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大禮:「妾庫狄氏叩見聖人。」
紫芝忙回身去了內室,出來時一面請小宦官坐下,一面便將裝了碎金的荷囊悄悄塞了過去。小宦官卻是擺手不迭:「聖人和皇后都在等在夫人回話,請夫人略快些,就是體貼小的們了。」
李治頓時怔住了:「皇后?」
他身後的紗簾一動,一位高個女子露出了身形,略顯方正的面孔上,一雙銳利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裴炎,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
武后沉吟不語,大殿里變得出奇的安靜。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武后真是好手段,這樣一步步逼得皇帝不得不收回成命,如此一來……武后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般的堅定:「陛下,臣妾以為,陛下貴為天子,金口玉言,這郡公之位,陛下既然已親口應了要給那裴承祿,制書還是應當照此擬定!」
武后笑道:「正是,樹大多枯枝,不但裴氏要引以為戒,皇族宗室身為子民表率,更應多加自律,免得讓那幾個奢華無德的損害了名聲。」
琉璃心裏嘆氣,她自然不敢忘記武后是要她們多替裴承先夫婦說話的,眼下情形不妙,她倒是不想說了,可常樂這話叫她怎敢不接?她正腦中急轉,想找幾句妥當的話應對過去,就聽帘子後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陛下,大長公主,事情問得如何了?」
李治胸口起伏,顯見情緒有些不穩,半日才道:「不是朕不信河東公,只是這摺子到底只是一面之詞……」
宮中來的小宦官幾乎從大門外一路直奔進來,那張猶帶稚氣的小圓臉上滿是亮晶晶的油汗,聲音卻依然清晰響亮:「聖人口諭,宣庫狄氏進宮回話!」
李治頓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下意識地看了常樂大長公主一眼。常樂大長公主笑著對武后欠了欠身:「皇后所言甚是,裴氏一族家風的確嚴謹。只是樹大多枝,這般百年世家,有些枯枝殘葉也是在所難免,因此朝廷更要獎善罰惡,如此方能有助於裴氏門庭,亦有助於朝野教化。」
李治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嘴唇微動,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皺起了眉頭:「只是蔣奉御那邊……」他驀然收住了話頭,轉頭看了琉璃一眼。
常樂大長公主一怔,此事雖然從未放到明面上提過,但請求改立世子不就是為這個么?她點了點頭:「正是!如今的世子裴承先德行有虧,河東公尚在,他就能離府別居,若是讓他繼承爵位,又怎能指望他孝順繼母?倒是次子裴承祿,一直以來事親甚孝,為人穩重,堪承宗祧。」
「傳李舍人、裴舍人進殿!」
遺折?李治臉色微變,探手將那薄薄的摺子拿在手裡,打開摺子一目十行地讀了下去。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將摺子「啪」地一聲合在手中,語氣也沉了下來:「這摺子怎麼會在皇後手中?皇后是何時拿到的?」
琉璃心裏越發警惕:「陛下明鑒,妾非臨海大長公主,不知大長公主對妾是否有誤會。只是妾出身寒微,禮數粗疏,不得大長公主青眼,也是情理之中。何況敲打訓導,都是長輩提點晚輩的一番好意,妾不敢對大長公主心存誤會。」
遠遠的有人柔聲回道:「啟稟陛下,適才尚藥局有御醫送來了新合的藥丸,皇后說裴舍人惜字如金,卻是從無虛言,陛下寬仁睿智,自會明辨是非,她沒什麼不放心的。倒是這幾日天氣見涼,最易引發舊疾,她須先去問問御醫換方事宜,隨後再過來。」
琉璃心裏嘆氣,他是想替裴承先說幾句話吧?可面對鐵了心的皇帝,武后都不得不退步,何況是他?抗旨這種事……她這一口氣還未嘆完,殿內卻突然響起了一個鏗鏘的聲音:「陛下,臣不敢奉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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