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10章 相由心生 禍從耳入

琉璃心裏哀嘆一聲,眼下這情形,她就算把武夫人一棒子敲暈大約也無濟於事了吧?誰能相信自己什麼都沒聽說?
只是兩日後的清晨,當庫狄琉璃在榮國夫人府的內院門口看見這樣一張笑臉時,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又是一年早春時節。
「我一聽就全明白了,難怪月娘會生出這種念頭來,她說會上趕著來幫她的,原來是那兩個!那兩個忘恩負義的混賬被媚娘發配到窮山惡水后,心心念念巴望著回長安,早求過母親和我好幾回,母親和我怎麼肯理他們?他們便找到了月娘,也不知謀劃了什麼……結果,正好全撞在了媚娘手裡!
武敏之的聲音也滿是笑意:「祖母放心,孫兒再是不濟事,總還勉強能供母親和幾位夫人驅使。」說完便轉身向眾人含笑行了一禮,儀態竟是說不出的溫文親切。琉璃胳膊上頓時又起了層寒慄。
楊老夫人臉色微沉,聲音也跟著沉了幾分:「敏之……」
阿媛不由自主地移開了目光,吶吶地道:「那、那我就不打擾姊夫了……」
經過那風波迭起的秋日和一個漫長沉悶的寒冬之後,長安人對於這個春天似乎格外期待。隨著二月的東風漸次吹開百花,休養了好幾個月的天子終於重新出現在朝堂之上,雄心勃勃地著手制定明堂制度,加上高麗戰場上節節勝利的喜訊不斷傳來,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一種狂歡的氛圍,新酒釀成的濃香、踏花歸來的清香和著響亮的歡聲笑語,飄蕩在城坊的每個角落。
這不,自己的祖母大人,就要如願以償地另一個晩輩送人宮延了,這樣一來,皇後殿下的地位就會更加穩固,武家的榮華富貴就能更加長久……踩著自己的臉,踩著阿月的血,她們會費盡心思地把最美最好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去,讓他們和她們,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一輩子!
「我越來越不願意進宮,連這些事情都不想聽到。我原想著這輩子就這樣熬過去也就罷了,可那年月娘從泰山回來,竟突然回家來找我。她跟我說,她有身孕了,讓我幫忙找幾個可靠的嬤嬤進宮幫她。她還讓我不要怕媚娘,媚娘能做到的事情,她日後都能做到!
武敏之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負著手轉過身來。
兩個孩子奶聲奶氣的叫嚷聲遠比鐘聲響亮清脆,佛門聖地的清凈氛圍一時間蕩然無存。幾位衣履潔凈的比丘尼原本正含笑走來,衣袂飄揚,頗有出塵之態,聽到這兩聲「吃肉肉」,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楊老夫人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嘆息著點了點頭,臉色有些欣慰,又有些傷感:「那就好。這次你母親出門總要八九日,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可皇后這邊又有些事情我走不開,不如你陪你母親一趟?那邊我都已讓人打點妥當料了,你權當過去躲個清靜吧。」
她們此次要去的法常庵著實不近,好在長安城通往終南山的道路極為工整寬闊,風和日暖,車輕馬疾,黃昏之前終於到達了名寺林立的北麓。
不知過了多久,武敏之低低的聲音才響了起來:「我會陪夫人過去!」他轉身走出了院子,院門微合,掩住了那個清冷的身影。
阿媛被這樣打趣了一句,低頭默默地數起了地上的螞蟻,耳朵卻不爭氣地透出了些嫣紅。大伙兒都有些忍俊不禁,武夫人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楊嵐娘平日里便最護著阿媛,忙上前兩步笑著接下了話頭:「祖母說得是,孫媳定然會盡心服侍母親和諸位夫人。今日風大,祖母可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到了那邊,孫媳日日都會打發人回京報平安的。」
她的臉頰上漸漸燃起了兩抹異樣的嫣紅,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她居然對我笑,笑得那麼得意,那麼歡快……
「走的時候,她又回頭沖我笑了笑,還是那種得意又歡快的笑,我就、我就……」
他抬起眸子,認認真真地看著楊老夫人:「袓母可是要告訴敏之此事?」
他的臉色蒼白得有些異樣,一雙眼目青里滿是血絲。阿媛吃驚地睜大了眼晴。武敏之卻搶先冷冷地喝道:「你怎麼一個入跑到這邊來了?」
她的臉上依然帶著紅暈,嘴角抿著的那點微笑,明麗得難描難畫。彷彿被這笑顏所攝,滿樹的杏花土壤微微一顫,隨即才聽到,從杏林深處隱隱傳來了一陣「砰、砰」的聲響。阿媛聽了好一會兒,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循聲走了過去。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標杏樹下面,正在發狠般一般一腳接一腳地端著那並不粗壯的樹榦,雪白的花辦簌第交地落了滿地滿身。她嚇了一跳,失聲叫道:「表兄?」
三郎眨巴眨巴圓眼睛,笑得露出了八顆小白牙:「阿娘,阿娘教,吃肉肉。」
琉璃心裏發虛,狠狠地瞪了三郎一眼,低聲訓斥道:「不許叫喚了,誰教你這麼亂嚷的!」這小傢伙,原是按著外孫的身份給蘇定方守了五個月的孝,結果前兩個月一開葷卻愈發饞肉了一那也得分個場合好不好?
如今這小哥倆便在車內玩得不亦樂乎。大郞武琬比三郎大了三個月,個子卻還略瘦小些,生得眉目精緻,皮膚粉白。三郎原是個虎頭虎腦的漂亮娃兒,與他一比便顯得有些傻大黑粗。兩人都是剛剛學說話,咿咿呀呀的居然講得有來有往,雖然隔一會兒便會為了平日絕不會放在眼裡的玩具吃食你搶我奪一番,卻到底比平日帶著輕省。而聽著奶娘婢子對著這粉雕玉琢的小武一口一個「大郎」,琉璃那顆被「庫狄大娘」摧殘了十幾年的心靈更是獲得了極大的安慰。
這半年,因裴行儉不在長安,她又要為義父蘇定方守孝,平日除了去于夫人那裡,幾乎不大出門。雖然也與武夫人一道去寺廟上過幾回香,卻不曾踏入榮國夫人府半步,自然也沒見過武敏之。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這位倒像是變了個人!瞧著那彎起的眼角和淺淺的酒靨,琉璃眨了好幾下眼睛,這才相信自己的確不曾眼花。
武夫人的雙手突然顫抖起來,力道卻反而更大了些:「那天我一個人在屋裡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過來說,母親在等我。我到了母親那裡,母親一眼就看出了不對,追著問我,我到底還是綳不住說了實話。月娘和敏之大了之後,都不肯再聽我的,倒是對祖母還算孝順,我求母親去勸勸月娘。可是月娘早就走了,沒有回宮,也不知去了哪裡。母親轉身就進了宮。我坐在家裡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母親的消息,我等了整整兩天,等到的消息卻是,我的那兩位堂兄在獻食中下了毒,想害媚娘,不曾想宮裡照例讓月娘先挑,那毒餅竟被她吃了!
沉吟片刻,她到底只是長嘆了一聲:「敏之,你母親這兩年受的罪已經夠多了,你莫要再跟她置氣!」
阿霓神色微黯,低聲回道:「老夫人也是不肯信,因此前兩日特意將張真人來給夫人看過一遍,說法雖不盡相似,卻也差不太多。張真人還說,夫人的病不是藥石能及的,讓我們凡事都順著她些,若是能解開心頭鬱結,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強。夫人自己也猜出了幾分,因此今年才一定要自己去寺院施齋,說是如今能做一點就是一點,以後只怕就是想做也不成了。」
楊老夫人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一次就煩擾各位了。諸位在那邊多散散就好,有事儘管吩咐敏之夫婦,千萬莫見外。」這次她請的人著實不算少,除了琉璃,還有近來與武夫人常有來的崔十三娘和阿媛,大約是為防萬一,連阿凌都被請了過來。聽得這樣一句,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了聲「不敢」,倒是把楊老夫人逗得笑了起來:「客氣什麼,你們算來都是敏之夫婦的長輩……」她的目光在阿媛臉上停了停,笑著補充了一句:「就算不是長輩,也是我請的貴客,盡可使喚得他們!」
武敏之心頭一突,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祖母關於自己應該感激皇帝和后的那些絮絮叨叨,忙抬頭看著她含笑補充了一句:「有件事袓母大約也聽說了,如今正值吏選,偏偏楊相病倒了,趙仁本的人望又不夠,聖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位李安期,已下詔讓他即刻回京。」
琉璃只能仰天長嘆,並繼續懷疑人生。
裴三郎氣勢如虹地嚷了回去:「吃肉肉!」
武夫人卻是充耳不聞,一雙眼睛愈發霧蒙蒙的沒有焦點,手上卻如鐵砸般緊緊扣住了琉璃的手臂:「尼師,尼師你聽我說,我是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樣……我也不是故意耽擱月娘的!那些年我總是帶著她出入宮,是因為在我心裏,她一直都是個嬌嬌軟軟的小人兒。直到母親開始跟我商量她的婚事,我才發現她長大了,可母親提的那些人,如何配得上她?我自然要幫她挑個如意的!卻沒想到、沒想到聖人居然會……他會……
琉璃這一驚非同小可,想起身去看看,武夫人卻幾乎把全身力氣都用在了兩隻手上,她掙了兩下都無法掙脫,大急之下只能壓低聲音叫道:「夫人,外面有人說話,是不是聖人到了?夫人,您讓我出去迎一迎!」如果楊老夫人都無法讓武夫人清醒一些,也許皇帝可以?
好在比丘尼們到底見多識廣,一怔之後臉上又重新堆上了無懈可擊的微笑。領頭的中年女尼笑容尤其親切和藹,上來禮數周到地問了好,又引著眾人進了寺院。
午後的西院看不見幾個人影,阿暖卻覺得那笑聲彷彿依舊在追逐著自己的腳步,她不由越走越快,不知不覺便轉到了靠近後段的一處杏林邊。
跟著她跑出來的婢子忙忍笑回身拉上了門環,也關住了那滿院的笑聲。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懷疑,一點都沒錯!那些人,比自己最惡毒的想象還要卑劣無可恥!自己曾以為,那位聖人,對阿月多少還有點真心,曾以為那位祖母,對自己兄妹多少還有點疼愛。結果,在他們的心裏,除了他們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什麼都沒有!為了過上稱心的日子,為了鋪平腳下的路,再無恥再冷血的事情他們都做得出來,賀蘭家武家的名聲算什麼,自己從下到大受的那些嘲笑羞辱算什麼,阿月的一條命又算什麼?
鏡月毫不猶豫地道:「若真是如此,貧尼定然不敢連累夫人。此次貧尼驚擾了夫人實在是萬不得已。日後夫人若有什麼吩咐,貧尼定然萬死不辭」說完也不管手裡還端著沉重的托盤,深深地彎下了腰去。
「老夫人原本也是不贊同的,只是夫人執意如此,老夫人也沒法子,因此才特意選了終南山的信行禪師塔寺。那裡風光最好,邊上又有極清靜的尼寺。老夫人還將平日里與夫人交好的幾位夫人娘子都請了同去,小郎君若肯過去主持布施,夫人這趟出去倒是正好散散心,」阿霓小心地看了看武敏之的臉色,「小郎君,您若是實在不放心,不如回去跟夫人好好說一說?」
琉璃幾乎駭然失笑,武夫人銳聲笑了起來:「尼師,你說,他這樣的人,死後定然進不得佛國吧!定然也會和我一樣下地獄吧!」她定定地看著琉璃,目光中彷彿有火焰燃燒。
阿媛忙探頭回望,急得跺腳:「她們怎麼就過來了?真是……我先躲躲,姊夫你莫說看見我了!」說著轉身就要走。
阿媛被這麼一問臉上又有些發燒,一時倒也沒留意到武敏之比平日更暗啞的聲音,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半晌才道:「這邊、這邊清靜。」
武敏之神色不變,只是慢慢抬高了下頜,看著她一言不發。阿霓的聲音不由自主越來越低,終於訥訥的再也說不下去。他這才挑了挑眉,語氣清淡得聽不出半點嘲諷:「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該在家中好好休養,不用這樣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記著月娘!」
武敏之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往裡走去。小婢女有些納悶,瞧了他好幾眼:「小郎君可是有些勞累?讓老夫人看見又該心疼了……」她又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武敏之卻一句也沒應,眼見已到了上房門口,早有人打起了門帘:「小郎君請進!」
這話一句句的實在太過誅心,阿霓的臉上一陣發燙一陣冰涼,一時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間,背後的上房又傳來了一陣隱隱的咳嗽聲,縱然隔著門窗,也聽得出那種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眯著眼看了上房一眼,掉頭就走。
白袍一頓,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樹下。
武敏之默然點頭。楊老夫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和藹的微笑:「這就好!對了,今日朝堂上沒什麼事情吧?」
武夫人扭曲的面孔上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迎他?迎他做什麼?那個人,一生一世都只敢躲在別人後面,讓別人去動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想殺長孫太尉,卻只敢讓媚娘去動手!他想廢媚娘,卻只敢讓上官儀去頂缸!和圖書他眼見著自己的心腹幫手和親生骨肉身首異處,卻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寵著月娘,讓月娘去頂撞她去氣她!他除了躲在那張龍床上當他的太平天子,就只會說……」
琉璃四下打量,暗自點頭。終南山與佛門原是淵源深厚,號稱「無地不寺,無寺不奇」,從大名鼎鼎的東漢白馬招覺寺,到鳩摩羅什曾經開場譯經的大寺,再到華嚴宗的發祥地至相寺、律宗的祖庭凈業寺……無數名剎寶寺都坐落在這重巒疊嶂之間,放眼望去,那些不沾塵埃般的飛檐塔剎不懼把山水映襯得分外空靈清明,便是迎面而來的微風裡,彷彿也染上了幽幽的檀香。
四下一片靜謐,似乎連烏鳴聲都聽不到。阿媛終於緩下了腳步,慢慢喘勻了氣息。抬頭看了幾眼頭上那繁花如雪的樹枝,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楊老夫人愣了愣,板起了臉:「胡說!吏部是何等要緊的地方,被你一說倒成了笑話兒,你也是當差好幾年的人了,什麼時候才能有個正形!」
看著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美麗面孔,武敏之的雙眼不由越眯越緊,半晌之後再睜開時,他的眸子里已是一片血色,嘴角卻慢慢挑了起來:「呦?是她們取笑你了吧?」
「可是月娘和她沒出世的孩子,我當真不是有意咒他們去死的!我只是一時氣急了口不擇言而已,我真的沒想讓他們死,我沒有……」
一片寂靜之中,上房門突然發出了剌耳的「吱呀」一聲。有人摔簾而出,腳步帶風地走下台階,白袍飄飛,驚起了一路落花。一位豐碩的身影隨即追了出來:「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琉璃頓時很想望天,這禍害難道真是自己親生的?
鏡月的禪房是在寺廟東院的一處僻靜所在,琉璃這幾日里也陪著武夫人來過兩回。大約還是午休時分,一路行來,倒是沒遇上幾個比丘尼。琉璃暗暗鬆了口氣。三階宗的出家人認為眾生皆佛,因此最是謙卑多禮,看見她們都會鄭重其事地合十蹲身,舉掌過頂。每每被這樣禮遇,琉璃就有些不自在,深覺這佛寺什麼都好,就是比丘尼們太客氣了。
有美食可用,有美景可看,琉璃心滿意足之餘,只嫌光陰太快。轉眼間七日齋會已告圓滿。這一天,她歇過午覺,見三郎還在酣睡,便讓小米幾個先收拾行李,自己出門直奔尼寺上座鏡月尼師所住的禪院而去,盤算著要跟這位主事打個招呼,過些日子也好帶于氏婆媳來散散心。
鏡月目光閃動地看了院門兩眼,突然長嘆著念了聲佛:「地藏菩薩在上,貧尼不敢欺瞞庫狄夫人。適才韓國夫人過來,是讓貧尼為她解夢,言語間頗有些顛倒。貧尼便想著給韓國夫人煮點清心寧神的藥茶,也能讓她定定心思。沒想到庫狄夫人也過來了。夫人還沒進門吧?不如這便隨貧尼一道進去?」
眾人也紛紛開口,把楊老夫人勸了回去,目送著她離開,方各自上車。顧盼之臉上的微笑慢慢收了起來,待得翻身上馬,顧盼之間又恢復了那副清冷如雪的模樣。琉璃一眼瞧見,不由大大地鬆了口氣,這樣子才對嘛!隨即又有些發愁:他怎麼也會跟著過去?可別鬧出什麼幺蛾子才好!
阿媛不由喜出望外:「好,好!多謝姊夫,咱們趕緊走。」
一行人原本多是信徒,好幾個人已不由自主地念起了佛。武琬被楊嵐娘提點了一句,也學著母親合十低頭,小大人般的模樣說不出的可愛。三郎卻是東瞧瞧西看看,突然拍著自己的肚皮大聲道:「吃肉肉!」
武成敏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一陣東風吹過,枝頭的花瓣窣窣灑落,好幾朵落在在他潔白如雪的衣襟上,彷彿濺上了微黃的淚漬。他的眸子終於轉了轉,突然冷笑了一聲:「明崇儼?他算什麼東西!難不成從這裏騙到的診金還不夠多,要如此危言聳聽才好顯示他的手段!」
「我真恨啊!我恨這兩家子混賬,居然敢挑唆著月娘生出那樣的野心;我恨母親偏心,什麼事都只為媚娘打算;我恨媚娘事情做絕,竟然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我更恨我自己,一輩子稀里糊塗,什麼都不愛想,什麼都不愛管,出事前沒早日給月娘找個夫婿,出事後也沒有好好教她,竟讓她一步步走上了這條死路!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啞聲道:「小郎君,夫人已是這樣了,您真忍心讓夫人就這兩年也過不去么?」
三郎更是興奮,撒了歡的在院中亂跑,乳娘追得氣喘吁吁。琉璃忙一把撈住了他,認認真真道:「三郎,這裏不是咱們家,你一定要乖些,不能再嚷嚷著要吃肉肉,不然咱們就不能在這裏玩,只能回家了。」
自然也有例外。
琉璃不由牙根發癢,滿面堆笑地迎了上去:「尼師可算回來了!尼師走得太快,我倒是想陪韓國夫人說說話,可夫人不知怎的,眼裡卻看不見我,只是一口一個尼師,我也只好趕緊出來找您了。不信您去聽聽,夫人只怕這會子還在跟尼師說話呢!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武夫人之所以突然迷了心竅,多半就是被這位尼師的胡說八道觸動了心事,她有本事惹禍,卻沒本事收場,居然想把自己拉進來頂缸!
武敏之霍然轉身,目光冰冷銳利有如霜刃:「你說什麼?什麼這兩年?」
這次武夫人是在尼寺邊上的信行禪師塔寺里設了七曰的五百僧齋,施齋義事自然無須她親自打點。琉璃和崔十三娘深知自己的任務所在,配合默契睇攛綴著武夫人到附近各處寺院上香。每日慢慢行走在這青山綠水之中,聽著十三娘的如珠妙語,阿凌的插科打諢,莫說靦腆的阿媛漸漸露出了嬌憨活潑的本性,連武夫人眉宇間的倦意都輕了幾分。武敏之也仿若換了個人,每日耐著性子護送她們來去,偶然還能露出一個半個的笑臉。
那時的阿月也是這麼大吧?那時她總說不要嫁人,說滿長安的郎君都比不上阿兄的一根手指頭。那時自己總是在想,阿月怎麼就長大了呢?要是她不長大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自己就可以繼續護著她、寵著她,不讓她聽到一句胡話,不讓她受到半點委屈。
琉璃不由一楞,鏡月這話是什麼意思?主動幫自己撇清卻又想讓自己進去?她笑了笑:「既然韓國夫人在裏面,又有話要對尼師說,我還是不去打擾的好。」鏡月抬頭看著琉璃,神色謙卑又誠懇:「貧尼自知唐突。可貧尼算什麼人物?若是惹惱了夫人們,hetubook.com.com莫說貧尼死無葬身之地,這間小廟只怕也難得好結果。今日之事,貧尼原不敢令夫人為難,只是想請夫人一道進去勸勸韓國夫人,不談舊夢,且品新茶。韓國夫人心思有些重,有夫人在,大約還能聽勸些。何況等到韓國夫人醒來神來,萬一問及前事,有夫人在,貧尼的話她也能信不是?」琉璃皺了皺眉,原來鏡月打的是這個主意!一則是看自己有沒有法子讓韓國夫人清醒過來,再者便是估量著自己剛回長安,與那些舊事無干,正好與她互相作證,抵死不認曾聽到過那些要命的話……琉璃想了想,還是揺頭笑道:「尼師太過抬愛了,尼師德高望重,能言善辯,琉璃望塵莫及。若是韓國夫人不肯喝茶,或是喝了之後依然故我,我一個外人,又能有什麼法子?」
到了小院門口,卻見柴門微合,一片寂靜,平日應門的小尼竟然也是不知去向。琉璃納悶地四下看了幾眼,抬手叩了叩門,等了半晌,裏面也無人應答。她正準備轉身離去,柴門突然「吱」的一聲開了,露出的竟是鏡月本人那張和善的面孔。看見琉璃,她明顯怔了一下:「庫、庫狄夫人?你是……來尋韓國夫人的?」
阿媛驚訝地抬起頭:「姊夫怎麼知道?」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氣,沉著臉轉過身來,認得追過來的正是這兩年武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那時正趕上媚娘剛生下小公主,身子有些虧虛,我和母親守在含涼殿里一步不敢離開,這才沒去留神其他的事。等我們注意到聖人居然只匆匆露了兩次面,月娘卻一直不見人影時,一切都已太晚,太晚了!我從沒見媚娘那樣動怒過,母親也氣得不行,可又能怎樣?我們才把月娘帶回府,那邊聖人的詔書便下了,封她做了魏國夫人!」
武敏之用下巴往前指了指:「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那邊有個後門。」
「明明是他害死了月娘!」
武夫人的目光依然像在看著極遠的地方,聲音也仿若夢遊:「尼師,你說我怎麼歇息呢?我明明齋也施了,功德也舍了,可為什麼月娘還會抱著她的孩兒,跟我說,他們還是餓?」
「從那天之後,我就不想再見她!只聽說她在宮裡風光得很,聖人讓她住進了金鑾殿,宮裡但凡有好東西,也都先緊著她挑選,連皇后都要退避三分。母親也跟我說,就是因為她,聖人答應皇后罷免了兩位宰相,答應讓皇後去泰山亞獻……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是好事,對月娘好,對武家好,對媚娘也好;只有敏之不高興,給我臉色看,跟我發脾氣,可誰又問過我高興不高興?
武敏之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淡淡地道:「自然無事。」
三郎睜大眼睛看著琉璃,認真地點頭:「要玩。」琉璃剛剛鬆了口氣,他又誠懇低補充道:「要吃肉肉。」
武敏之的眼睛卻被刺痛了般猛地一眯,恍惚間悄立在花樹下的,已變成了他最熟悉的那個身影,一樣的窈究身姿,一樣的羞紅容色,也許在下一刻,他就能再次聽到那個嬌俏的聲者:「阿兄又胡說了,阿月才不要嫁人!」
阿霓差點結巴起來:「小、小郎君不是從老夫人那邊過來的么?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給夫人看診之後說,夫人久郁之下,這一病巳是傷了元氣,只怕、只怕……總之是萬萬不能再鬱結于中的。老夫人沒跟您說?」
武夫人突然沉默下來,一雙眼睛幽幽然深不見底。琉璃只覺得心底發寒,忙道:「夫人,夫人你快看,天色晚了,咱們快回去吧,老夫人還在等著我們呢!」
休祥坊榮國夫人府里的西院,重門深掩,滿地青苔,幾棵高大的梨樹不久前還是繁花滿枝,此時那細碎的白色花瓣卻已飄飄洒洒落了滿院,彷彿一地將融未融的殘雪。黃昏的餘暉從西邊的閣樓上照了進來,竟似帶著股深冬的氣息。
「我唬得慌了神。我再是怨她輕狂,也知道她這話說不得,這事更做不得。我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她實在想要這孩子,便去跟姨母、跟祖母好好分解,去求個情。媚娘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說不定能容她有個名分,生下這孩子。她卻又笑了,她笑我膽小,笑我相信旁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她還說我不肯幫忙就算了,自然有人上趕著的來幫她,只要我莫去告密,她便能順順利利生下這孩子來!
她們要稱心如意到幾時?憑什麼他們就能稱心如意?
好在這法常尼寺信奉的三階宗雖是力倡謙卑苦行,對施主們卻是十二分的股勤周到,每日里做出的齋菜花樣翻新,味道更是極為出色。接下來的幾日里,三郎雖然惦記著吃肉肉,到底沒有嚷嚷出來。他平日並無同齡玩伴,如今有武家大郎混在一處,又可以到處遊山玩水,過得自是好生快活。
武敏之眸子一暗,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孫兒知道了。」
一路上看著窗外明秀的春日景緻,聽著車內歡快的稚嫩笑聲,琉璃心裡頭那些亂糟糟的情緒也漸漸被拋到了腦後。如今這情形下,她自然不敢跟武家斷了交情,也不敢牽涉太深,可這一次,楊嵐娘是以榮國夫人的名義親自上門來請的,于情于理都推脫不得。她還在孝期,官里都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去,卻沒理由拒絕來寺廟;連「三郎還小」的理由,都被楊嵐娘笑吟吟地接下了:「我家大郎也會過去,他們小哥倆倒是正好做伴。」
此時下得車來,眼前的風光愈發令人心神為之一爽。只見四面山巒如翠,遠處碧波蕩漾,若干寺廟佛塔錯落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正是黃昏時分,晚課的悠長鐘聲回蕩不絕,卻愈添了一分安詳靜謐。
這尼寺門庭樸實,裡頭卻別有洞天。正院是兩進極其素潔的殿堂,按照三階宗的規矩連佛像都未設,西側院卻是寬闊幽雅,幾個小小的院落點綴其間。裡頭早已被榮國夫人府的管事娘子們打點妥當。分配給琉璃的小院里幾樹芭蕉綠意盎然,三間禪房精潔如畫,琉璃溜達了兩圈,終於找到了度假的愉快|感覺。
楊老夫人的臉色黯淡了下來:「不錯。你母親這兩年一直心情鬱結,醫師們都說再不能如此下去的,倒是讓她多出去散散心,只怕還能好些……」
鏡月眨了好幾下眼睛,倒是笑了起來:「韓國夫人也是剛到,我正想給夫人煮些茶喝,又怕怠慢了韓國夫人,庫狄夫人來得正好,不如也進來坐坐,待會兒一道喝兩杯?夫人請!」說完側身伸手和-圖-書一引,笑容溫和殷勤,琉璃一句巳到嘴邊的「不好打擾」頓時沒法再出口。
阿霓心頭一松,忙應了聲諾,抬頭等著他的下文。武敏之卻轉頭看著上房,久久沒有開口。斜陽將樹影斑駁地灑在他的身上,他的臉色看去一片雪白,連唇上似乎都沒有血色,眉眼卻愈發深黑。阿霓突然有些不敢呼吸,在落英繽紛的春日黃昏里,眼前的這張面孔有一種開到極致的光華,彷彿只要吹上一口氣,就會如滿樹殘花般在風中凋零。
武夫人一直低著頭,嘴裏似乎在喃喃地念著經文,聽見這一聲才慢慢抬頭看了過來,臉倒是對著琉璃,眸子卻一片空茫,半晌才點了點頭:「坐。」這屋裡只放了幾個蒲團,一個在武夫人對面,另外的卻在遠遠的屋角里。琉璃看了兩眼,只得在她對面的蒲團上坐了下來,含笑問道:「夫人午間沒有歇息么?阿霓怎麼沒跟著?」
「佛祖明鑒,我就是在為他們積福。聖人想聽什麼,我就說什麼,我跟他說我不怨他;母親想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帶著阿媛一趟趟的進宮;就算敏之恨我怨我,覺得是我不肯聽母親的安排才害了月娘,我也從來不跟他分辯!這樣,他有聖人照看著,有母親護持著,日後是不是能多點長長久久的福分……」
饒是阿霓早已受慣了這樣的目光,腳步還是下意識的一緩,小心翼翼地低聲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氣,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虛,如今當真是不能再添憂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覺得不妥,慢慢勸說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豈不是讓夫人心裏更過不得?再說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邊……」
武敏之眉頭一皺,突然抬頭往遠處看了兩眼:「那邊好有人過來了,是她們來找你了么?」
「等等!」武敏之走上一步,微笑愈深:「你莫急,不如我先帶你出去避一避,等過了這半日再回來?」
琉璃嚇了一大跳,忙一把抱起這小吃貨,還沒想好如何救場,那邊廂,三郎剛結交的好兄弟也破了功,有樣學樣地嚷了起來:「吃果果!」
「還有他!月娘到底是怎麼死的,我都看得明白,他又裝什麼糊塗?他容著媚娘對那兩家趕盡殺絕,他縱著敏之在朝中呼朋引伴,為的是什麼?還不是心裏有愧!他明明知道媚娘的手段,為什麼還要這樣抬舉月娘?縱著她跟媚娘作對,卻又不好好護住她!那日在蓬萊殿里,他一見我就落淚,讓我莫要怪他。莫要怪他?他想得好!我為什麼不怪他?
「還有你們,服侍好夫人,讓她少出門進宮的折騰自己是正經。你們年歲也不小了,沒那麼多富貴前程在那裡等著你們,還是消停些吧!」
那時他曽以為自己終於算是長大了,終於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終於可以護住阿月,讓她離那個骯髒透頂的官延遠一點,讓她快快活活地過自己的日子。沒想到才一轉眼,那個男人,競然注阿月都不肯放過,那些女人,竟然生生把阿月推上了絕路!
琉璃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背脊上直躥上來,猛然間明白了鏡月為何走得那般匆忙。她忙把身子悄悄往後一縮,正要想法子開溜,武夫人卻突然探身緊緊抓住了她:「尼師你別走!你不是說我命格貴重,定能得償所願么?說以前種種不如意,不過是為了成全我的造化么?
她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速住了眼裡的瀲灧波光,比初雪更堂潤的臉頰上又一次透出了嫣紅的顏色。微風吹動著滿樹花影,也口吹上了她淡紫色的長裙和輕紗披帛,那衣袂輕揚的窈窕身影,彷彿下一刻就會乘風而去。
武夫人的聲音凄厲無比,一張臉被刻骨怨毒扭曲得近乎浄獰。琉璃不由閉了閉眼,手臂被抓住的地方疼得鑽心,此時她卻無暇理會,滿腦子轉的全是——原來如此!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難怪武後會突然對月娘痛下殺手,難怪對武氏兄弟那樣深惡痛絕,難怪月娘是在宮裡出的事,伺候武夫人的婢子們卻被處理了個乾淨……只是眼下,自己又該怎樣脫身?正思量間,就聽外面突然傳來了「砰」的一聲。
琉璃忙悄悄往後挪了挪,踮著腳退出了屋子,幾步走到了院門外面。外面依然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影,她這才撫著胸口長出了口氣,背上早已是一片冰涼,武夫人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蕩不絕一她之所以會如此難以釋懷,不僅僅是因為傷痛吧?更多的大概是內疚,因為她真的妒忌過、詛咒過自己的親生女兒……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簌簌聲響,琉璃嚇了一跳,轉頭去看,卻見鏡月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手上當真捧著一套青瓷茶具,看見琉璃,彷彿也吃了一驚:「庫狄夫人?韓國夫人她、她可還好?」
阿媛的臉頰緋紅如火,連耳朵都是一片粉潤,聽著門內的隱隱笑聲,惱得用力跺了跺腳,沖婢女吩咐道:「你先拉著門,不許放一個出來。」說完轉身就走,眨眼間便衝進了滿園的綠蔭之中。
那時地們總說自己太寵著阿月了。真可笑!阿月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自打母親大人歡天喜地進了皇宮,一心一意的做她的韓國夫人,阿月也就成了自己唯一的親人。自己不寵她還能寵誰?除了自己,又有誰真把阿月放在心上?地們每一個人,眼裡里、心裏,看得到的、想得到的,不都是那個男人嗎?
阿媛忙不迭地轉身撥開枝葉,快步走了下去。武敏之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他背在身後的雙手依舊緊緊地握著拳頭,關節上分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那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落了下來,在午後幽的佛里畫下了一條稀疏的斑斑血痕,隨著「吱呀」一聲六響,終於消失在後門外高高的荒草之中。
隔著兩重院牆與佛段,尼寺的西院里,一處幾乎一模一樣的松木門也突然發出了「咣」一聲,一個穿著雪青色衫子的身影飛一般閃了出來,又回頭叫道:「關門!快關上門,不許她們出來!」
阿月,阿月!
武敏之的目光不知落在什麼地方,沉默良久,才緩緩搖了搖頭:「不必了。你跟夫人回報一聲,說我明白了,讓夫人這幾日好好休養,我……」
楊老夫人的臉上沒有露出半分驚訝:「是么?李安期如今也算學了點乖,沒那麼目中無人了,算來這已是他第三回掌管吏選,這回總該做得長遠些才好!」
武敏之心裏雪亮,這李安期只怕是走了自家祖母的路子了。如今這宰https://m.hetubook.com.com相和吏部的任命,皇后都未必能插得進手,倒是祖母在聖人面前還能說得上話……心底彷彿有什麼地方一陣剌痛,他挑眉笑了一聲:「只怕有些難。這位子熱得太過,這些年裡燙壞在上頭的人著實不少,倒還沒見過誰能坐得長遠,不然聖人也不會又想起李安期了。」
琉璃腦袋「嗡」的一聲,心中叫苦不迭,武夫人這幾日不是好多了嗎?怎麼突然魔怔了?她害沒害死月娘不說,大概自己這回要被她害死了!她忙掙了掙:「夫人,夫人,您弄錯人了,您看看我,我不是尼師!」
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臉上都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請!」
榮國夫人府的正院與西院相隔得並不遠,武敏之卻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到。守在院門口的兩個小婢女瞧見他的身影,一個忙忙地轉身進去回報,另一個便上來笑道:「小郎君怎麼才過來?老夫人問了兩回了。」
「我還是覺得這事太不成體統,母親便把月娘叫出來,問她的意思。如果她說,她願意進宮,說是能伺候聖人是她的福分!我哭也好,罵也好,勸也好,她都不肯聽我一句,還說我莫要拿她跟我自己比!等到宮中接她的車馬儀仗過來之後,她提起裙子就跑了出來,跨出門檻后還回頭跟我笑了笑!」
武敏之微笑揺頭:「我怎會不知道?這消息原是我送過來的!」他笑得比平日和煦,唇邊的酒靨看去也更深,微微眯起的雙眼裡光芒閃動,讓那張蒼白的面孔幾乎有了種妖異的美麗。
她的聲音突然詭異地低了下去,帶著點顫巍巍的沙啞:「順娘啊,你莫要怨朕,眹也是沒有法子,我雖然是大唐天子,這宮裡宮外,哪個真的肯聽朕的?朕心裏的苦,又有誰知曉?」
武大郎委屈地癟起了嘴:「吃果果!」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韓國夫人也在尼師這裏?」
武夫人的聲音並不算高,但回蕩在這禪房裡,卻清晰得有些駭人:「尼師你聽聽,是國夫人!是跟母親,跟我一樣的國夫人,還是魏國夫人!我們能怎樣?不是我要把她推進那火坑的,我原是寧可抗旨也不想讓她去的,但母親去了宮中一次,回來便改了語氣。母親說聖人這次心意甚決,媚娘前一回便是險些被廢,此次若是硬要逆了聖意,只怕會生出禍端。還說月娘到底是自家人,她若是願意進宮,總比讓旁人出頭強。
武敏之臉上神情未變,眸子里卻愈發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既然如此,老夫人怎麼肯讓她去那麼遠的地方?」
小小的院落里並無人影,走到那三間禪房前,鏡月搶先一步打起了中間屋子的門帘,武夫人果然正端坐在屋內的蒲團上。琉璃邁步走了進去,還未來得及向武夫人行禮,鏡月已欠身笑道:「兩位夫人且坐一坐,鏡月去拿些茶。」帘子一落,腳步聲竟是匆匆地去得遠了。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後退,腳下卻有點拌蒜。她還沒站穩,武敏之已逼上兩步,面孔竟似帶上一層淡淡的青色:「是誰跟你說的這種混賬話!」
琉璃略覺納悶,倒也沒有多想,上前兩步向武夫人請安:「琉璃叨擾夫人了,夫人是何時過來的?」
武敏之依然是笑吟吟的:「橫豎有祖母教導呢!」他微笑的面孔上彷彿有光華流轉,楊老夫人瞪了他兩眼,到底還是綳不住搖頭笑了起來。屋裡幾個婢女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落在那明珠生暈般的笑顏上,半晌都無法挪開。
那身影一僵,半晌向沒有回頭。阿媛不好意思地改了口:「姊夫,你怎麼在這裏?怎麼……」她瞅了瞅那顆猶自顫動的杏樹,沒敢再問下去。
松木門「咣當」一聲,終於被合得嚴嚴實實。碧藍的天空中,幾團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雲彩遮住了日頭,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偌大的東院愈發顯得寧靜,幾隻不久前被驚起的小烏重新落回枝頭,四下望了幾眼,大約再也沒見來去如風的身影,便又若無其事地鳴囀了起來。
引路的小碑女鬆了口氣,跟著笑了起來,這才是往日里的小郎君嘛!上房裡的楊老夫人原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聽見這一聲,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不待武敏之進門行禮,便一迭聲道:「快坐下,快坐下!你不是早進家門了么,去哪裡逛了?」
日頭尚未沉入樹影,斜暉將這座原本便處處華貴逼人的院子映射得愈發富麗堂皇,屋裡雖已點起了彩燭,到底比外面略顯幽暗。武敏之抬頭望了門口一眼,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平日容色清冷,這一笑起來卻彷彿小了好幾歲,眯起的眼睛把眸子里那點黑沉掩飾得乾乾淨淨,右邊嘴角那個若隱若現的酒靨,給這張面孔更添了一分陽光般明朗清透的光華。他微微提高聲音叫了句:「祖母!」快步走上了台階。
琉璃心裏嘆氣、這話自然未必能信,但事到如今,就算鏡月讓自己離開,自己真敢掉頭就走嗎?她索性也含笑欠了欠身:「尼師太過客氣了,相逢即是有緣,琉璃願聽尼師派遣。」
「若不是信著佛祖,聽到月娘的死訊時,我就隨她去了!橫豎活著也不該是受煎熬。可我不敢犯殺戒。後來明先生又說,一切都有定數,月娘是命數不足,受不得那麼大的富貴。明先生還說,我也有我的命數,若是故意求死,反而會折了兒女的福分。所以我不但要活著,還要好好孝順母親,為來世積福,為兒女積福!
武夫人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琉璃心裏一萬個同意,到底不敢真的答出來,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琉璃心頭一顫,這樣的笑容,那日在蓬萊宮裡,她在武后臉上分明也看見過!武夫人和武后模樣並不太像,但這一刻,兩張笑容卻幾乎可以重疊起來,都是那麼嘲諷,那麼冰涼……武夫人突然鬆開手俯身在地,對著空中連連叩拜:「佛袓在上,我們這些人確都該下地獄,但月娘不該啊!她才多大?她不懂事,她也沒害過人!我生氣時是罵過她咒過她,我是說過她要找死就趕緊去死,莫連累了旁人!可這隻是氣話,我真的不知道這會是我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月娘,月娘她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啊,再是惱她氣她,我也不會真的想讓她去死!
武敏之乾淨利索地叩首一拜,起身後才斂眉答道:「在門口遇見了去抓藥的管事,因此先去了西院一趟。聽說母親過幾日要去施齋,敏之原想勸勸的,婢子卻說如今母親不能動氣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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