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4章 空穴來風 平地生波

趙幺娘笑著湊了上去,把這些首飾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又這個長那個短地議論了半日。劉氏驚嘆了半晌,最後瞧中的卻是一根琥珀拼天青石的翼馬鎏金胸飾,雖然看著華麗耀目,做工材質卻不算頂好。琉璃有心想勸她換一樣,可瞧著她那喜不自禁的模樣,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趙幺娘抱歉道:「早聽說這位劉夫人有些……不尋常,沒想到竟是如此『善談』,都怪我考慮不周,六郎只怕是有些被嚇著了。」
十三娘向劉氏點了點頭,才轉身追了出去。崔靜娘也是臉色尷尬,柔聲解釋道:「阿嫂見諒,玉娘她原是擔心了一路,一時想左了,才會以為大娘是故意瞞著她,其實這等軍國大事,男人們又如何會跟咱們說?」
琉璃為作畫方便,身上穿的是一套素麵的深色胡服,頭髮也是緊緊地束在腦後,通身上下並無半點裝飾,如此待客殊為不妥。她自己低頭一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哪裡的話,貴客登門,原是求之不得。適才我是有點事被絆住了,又怕幾位久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崔靜娘也呆住了,強撐著笑道:「劉夫人說笑了。」
一鼓作氣補完最後幾筆,她側頭看看畫卷並無不妥,這才匆匆趕往上房,心裏好不納悶:今日這三位怎麼一起來了?十三娘也就罷了,崔玉娘卻是無事不登門的,至於裴如琢的夫人崔靜娘,平日為了避嫌,就更不會明著上門了。自己這幾個月打著閉門作畫的口號,幾乎沒出去應酬過,有什麼事能勞動她們找上門來?
這事兒琉璃倒當真是第一次聽說,回想了一下崔玉娘今日的言行神態,還是搖了搖頭:「那倒不至於,我跟趙國公夫人也認識二十多年了,她的性子自來高傲,卻不是個有心機的。」
琉璃微笑著將他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懷裡:「六郎真乖。」
琉璃嚇了一大跳:「什麼大喜?」
她的笑容溫婉,聲音清婉,最平常不過的奉承話被她這麼一說,竟如帶來滿室春風。琉璃瞧著自己的這位「女兒」,佩服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琉璃笑道:「這不就是波斯那邊的么!」隨手打開了盒蓋,裡頭滿滿當當都是些波斯的翼獅形手鐲、天青石耳環,埃及的黃金項鏈、甲蟲胸飾,希臘的愛神浮雕小銅鏡……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鋪子新送的一批首飾——自打回了長安,琉璃便不肯再收麹崇裕那邊的分紅,何家鋪子卻依舊會時不時地送些海外的新鮮物件過來,她知道麹崇裕不肯佔人便宜的性子,也就照單全收了。
琉璃冷汗是真的下來了,每次見面劉氏原是必要將她從頭到腳誇上一通,沒想到對著自己這身工作服,居然也能誇得這麼喪心病狂!瞧著眼前的亮紫大紅深黑,她只能硬著頭皮道:「夫人過獎,我這是在家裡懶散慣了,又不像夫人,能襯得起這般富貴的顏色。」
崔玉娘和善地一笑:「大娘何必跟我見外。」
琉璃點了點頭,索性委婉地把紫色的配色宜忌說了一遍,劉氏聽得連連點頭,最後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怪道天後總說你最會打扮人了,日後我有什麼新衣裳,不如都穿過來給你瞧瞧,夫人也好幫我參詳參詳,夫人不會嫌我煩吧?」
好在劉氏壓根就不用人接話,自己流利地說了下去:「這位國公夫人今日過來只怕是來看夫人笑話的吧?裴侍郎這麼一走,她還不定多麼稱願呢,可有人比她夫君更倒霉了!她也不想想,趙國公能跟裴侍郎比么?都說『裴李』、『裴李』,原先在吏部,他白佔著那樣的高位,裴侍郎的名聲不還是照樣穩穩壓他一頭?如今就更不用說了!這下也好,夫人日後見了趙國公夫人,拿鼻孔看回去就是!」
光庭左顧右盼了兩下才道:「六郎是在瞧,那個愛說話的夫人,在不在。」
琉璃簡直恨不能找塊豆腐撞上去,臉上卻不得不綻開笑容:「自然不會!」劉氏愈發高興,拉著琉璃又是一通天上地下的讚美,琉璃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又消,消了又起,臉上卻依然要保持微笑做歡喜狀,正銷魂間,外頭婢女又報:趙娘子來了!
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多謝玉娘提醒。」心裏受到的驚嚇簡直不比剛才少——崔玉娘是什麼人?自打認識第一天起,自己就從沒入過她的眼,前些年她順風順水時好歹還能擺出副寬容的姿態,自打李敬玄被派往河西、裴行儉接掌禮部之後,哪回瞧著自己不是恨不能連腳底都表現出不屑來?今天卻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她這是……怎麼了?
劉氏挪了挪身子,打量著琉璃笑道:「不是我誇夫人,夫人您自己瞧瞧,這滿京城的貴人,還能有誰打扮得像您這般素雅的?誰又有您這氣度?就像我,但凡穿得略差些,只怕就像個干粗活的婆子了!」
光庭忙抬頭去看琉璃。琉璃知道劉氏膝下只有個三歲的女兒,盼兒子都快盼瘋了,難免格外喜歡小男孩些,又見她解下的物件只是花哨,並不值錢,就是那塊玉佩看著也尋常,便點了點頭。
這有區別嗎?和圖書琉璃心裏淚流滿面,到底還是忍不住道:「我倒覺得,略素淡些的顏色或許更能襯出這裙子的貴氣來。」
琉璃忙笑道:「你果然是個聰慧的,可惜倒是讓你白累了半日。」
琉璃笑道:「這不就是波斯那邊的么!」隨手打開了盒蓋,裡頭滿滿當當都是些波斯的翼獅形手鐲、天青石耳環,埃及的黃金項鏈、甲蟲胸飾,希臘的愛神浮雕小銅鏡……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鋪子新送的一批首飾——自打回了長安,琉璃便不肯再收麹崇裕那邊的分紅,何家鋪子卻依舊會時不時地送些海外的新鮮物件過來,她知道麹崇裕不肯佔人便宜的性子,也就照單全收了。
趙幺娘想了想也點頭:「也是,我只想著是有人散布謠言,居心叵測,卻沒想到侍郎竟有如此謀略,這才是吉人天相,大快人心呢!」
突然間,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婢女輕聲道:「娘子,趙國公夫人、郷國公夫人和侍郎府上的崔娘子登門拜訪。」
崔玉娘身子一震,目光驀然轉到了琉璃臉上,咬牙冷笑道:「可不是,裴侍郎是名將手段,華陽夫人是大將風範,就咱們是一幫傻子,白白替人操心不說,還叫人看了場笑話!」說完袖子一用,鐵青著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琉璃也知道她的脾氣,索性笑道:「趙國公夫人得罪過夫人?」
這種大實話是能說的么?琉璃苦笑著搖頭:「玉娘只是性子急些,劉夫人誤會了。」
這份邀請,琉璃當時就謝絕了。眼下她實在不想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一則自打裴行檢當了波斯大使,人人都覺得他比李敬玄還倒霉,那些或幸災樂禍或好奇憐憫的目光實在讓人吃不消;二則她自己心情也不好,又要提防著那隻暗處的翻雲覆雨手,這出門應酬,誰知會遇上什麼事?因此,雖知十三娘是一片好意,她也只是讓人送了份重禮過去,看這樣子,難不成……崔十三娘的臉色果然有些凝重,起身見過禮后便道:「阿嫂,今日十三冒昧前來,乃是有一事相詢,不知阿嫂這邊可曾收到過西疆那邊的消息?」西疆?難道是裴行儉那邊出了什麼意外?琉璃心頭一緊,忙問:「什麼消息?」
劉氏略略笑道:「夫人還沒聽說吧,西州過來的捷報已傳入宮裡了,裴侍郎沒傷一兵一卒便活捉了兩個突厥賊首!聖人大喜過望,天後也說這是今年封禪泰山的吉兆,一定得好好獎賞。這種喜事原是千載難逢的,我這不就趕緊過來給夫人報喜了?夫人且等著吧,待得侍郎回來,這番封賞……」
小光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阿娘笑得這麼溫柔,可聲音卻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崔玉娘茫然地看著劉氏:「那波斯呢,裴侍郎不去波斯了?」
琉璃只得收回腳步,默默坐了下來。
八月的午後,陽光有種特別的金黃色調。用薑汁反覆烤過的邢窯白瓷碟,側著光看去,碟底有一層淡黃色的光澤流轉不定,彷彿染上了一層陽光,又彷彿是碟心那灘從泥金里沉澱出的金水,透過那層薄薄的雪白瓷胎,將顏色印在了底盤上。
小光庭這才規規矩矩道了謝。劉氏越發高興,口中稱讚驚嘆連綿不絕。光庭的小臉上又是吃驚又是茫然,卻也牢記著大人的教誨,忍耐著聽了下去。
劉氏自然聽出了琉璃要還禮的意思,眼裡幾乎沒冒出光來:「夫人的自然都是好東西,只是我哪裡有這眼光?」手上自然而然便鬆開了。
趙幺娘心裏也有些不安,剛想打個岔,琉璃已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幺娘,這些日子你若是無事,不妨回來小住一段吧?也好幫我招待招待貴客,孩子們也能在一起玩兒。」她抱著光庭慢慢站了起來,嘴角已帶上了一絲涼涼的笑意:「咱們這個府里,大概又能熱鬧上一段時日了。」
趙幺娘微笑搖頭:「侍郎是什麼人?我若連此事都要擔心,豈不是白在這府里住了三年!」
所以她們都覺得是自己惹出了好大的禍事,送走賓客后衣服都沒換就趕著過來報信賠禮了?琉璃心裏感激,忙欠身還禮:「兩位快莫這麼說,此事怎麼能怨你們?這種事情,若有人誠心說開,就算是我在那裡,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光庭忙用力點頭:「六郞長大了也要當大將軍。」
琉璃心口就像被什麼東西猛地絞了一下,緩了緩才努力露出笑臉:「阿爺以後就是最威風的大將軍了,說不定還會去打仗,六郎這麼乖,可不能抱著阿爺不撒手。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樣長大了才能變成和阿爺一樣有本事的人。」
琉璃只能笑道:「自家姊妹,又有何妨。」
她眼裡放光,上前幾步緊緊拉住了光庭,又把身上的玉佩香囊解了三四個下來,一股腦都塞到他的懷裡。
趙幺娘何等機靈,忙上前將光庭交到了奶娘手裡,示意帶他出去,嘴裏笑道:「夫人過謙了,夫人何等眼界,您若是看不出,這京城裡就沒人能評點了!」
「還有那起子見風使舵的小人,你得勢時恨不能日日m.hetubook•com•com跟在你後頭,這眼見著風頭有些不對了,不管你有沒有錯處,先編排上一頓再說,那幸災樂禍的模樣,真真是可惡!不過大娘,不是我說你,這些人再可惡,你這樣日日躲在府里也不是辦法,她們智慧愈發覺得你軟弱可欺,明日我擺上一席,你堂堂正正去赴宴,看誰能欺辱了你去!」
趙幺娘含笑搖了搖頭:「也沒什麼。今日裴家小娘子及笄,幺娘忝陪末席,正好聽見有舞|女說起她家兄長一個月在西州見過侍郎,還說侍郎並未趕路,而是在西州那邊行獵遊樂。幺娘覺得有些蹊蹺,便去查了查那個舞|女的底細。如今看來,卻是不值一提了。」
劉氏笑嘻嘻地揮了揮手:「我可沒有誤會,也不是說笑,夫人們都是心地良善的實誠人,原是想不到這些的。」
琉璃小心托穩了碟子,將手中鼠須筆的筆尖斜伸著蘸了一層金汁上浮起的輕膠,再將筆尖裹上碟心的金汁,這才在畫卷上細細地描補起來。
劉氏臉上帶笑,卻響亮地嘆了口氣:「真真是抱歉,我這一來,怎麼便把貴客們都給氣走了呢?那趙國公夫人可是平日愛拿鼻孔子看人的,眼神又不好,如今還一門心思以為她夫君是『百官之首』呢,這要惱出個好歹來,可不就是我的罪過!」
崔玉娘不假思索道:「這話也不算錯……」
琉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在傍晚的餘暉里,趙幺娘含笑的面孔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那份溫柔從容竟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而當初那份令她暗暗心驚過的堅忍驕傲,不知何時已消融在了日復一日舒心又平淡的生活里——如果,那一位當日不曾進宮,是不是也會是這個樣子?
趙幺娘原是六年前由裴行儉做主,嫁給了從咸陽尉轉為京官的蘇味道,兩位大齡青年倒也恩愛非常。前幾年周王妃慘死,聖人李治秉承著眼不見心不煩的一貫精神,把常樂大長公生和駙馬都遠遠打發到了外地,趙家自然一落千丈,趙幺娘身為「叛徒」,卻沒受半點牽連,這幾年又添了一兒一女,日子過得愈發順心。此時一身淡粉衫子雪青裙子泥金帔子,當真是溫柔嫵媚,觀之可親。
她熱情洋溢地晃了晃琉璃的手:「夫人好福氣啊!裴侍郎這手段、這膽魄,嘖嘖,我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說著有意無意地瞟了崔玉娘一眼:「還是聖人說得好,裴侍郎心懷社稷,不計榮辱,又是文武全才,乃國之棟樑,不是尋常人能比的。此次侍郎果然沒有辜負聖人的期待!」
崔玉娘顯然理解成了另外一層意思,沉吟著點了點頭:「這倒也是,獻給天後的畫,原是要用心些,這時辰能讓天後高興些,也是一條路子。橫豎我那邊是不急的。只是今日十三娘那邊客人來得多,消息定然也傳得快,尋人去西疆送信打探,已是刻不容緩。再者,我看那胡女也不像尋常的無知婦人,大娘不妨著人去查一查她,誰知她到底是什麼居心!你若是不得便,我讓人幫你去查就是。」
琉璃哪裡敢麻煩她,忙笑著謝絕了:「暫且還不用勞煩玉娘,此事眼下不過是些傳言,鬧大了反而不美。無論如何,總要先笑的西周那邊到底是什麼情形才好,我還是託人去那邊問清楚了再做打算。」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總覺得,拙夫不是能做出這等輕狂事體的人,多半只是一場誤會。」
小光庭這才規規矩矩道了謝。劉氏越發高興,口中稱讚驚嘆連綿不絕。光庭的小臉上又是吃驚又是茫然,卻也牢記著大人的教誨,忍耐著聽了下去。
崔玉娘詫異道:「都什麼時辰了,你還有心思畫畫?」
崔玉娘的臉色頓時徹底陰沉了下來。琉璃一眼瞥見,不由暗暗嘆氣。她自然也聽說過,當日李敬玄其實並不想去打仗,是皇帝硬逼著他去了邊關,兵敗之後,卻又說李敬玄辜負了他的期望。劉氏這話,不是拿刀捅崔玉娘的心窩子么?
崔十三娘的臉上卻滿是歉疚,長跪欠身:「都是我御下無方,待客不周,才會讓王夫人把人帶到堂上去問話。此事阿嫂先盤算盤算,若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千萬莫要客氣,總要給我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琉璃只覺得冷汗又要下來了,好在兩人已進了堂屋,她忙請劉氏坐下:「今日多虧夫入帶了喜訊過來,不然我這還憂心著呢。你想喝點什麼?我去給你準備!」
趙幺娘展顏而笑:「幺娘倒是想多累些呢,可侍郎算無遺策,夫人福澤深厚,風波沒起就成了喜訊,幺娘只能再跟著沾一次光了,夫人可千萬莫要嫌我!」
劉氏看見崔玉娘,臉色微變,頓了一下卻露出了更大的笑容:「趙國公夫人也在這邊呀?好巧好巧!夫人放心,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會弄錯?捷報上寫得清清楚楚,裴侍郎奇兵突襲,生擒活捉了突厥的可汗,還有個什麼大將也是望風而降,連他們那些手下都沒走脫一個,繳獲的金銀珠寶更是不計其數!眼下裴侍郎只怕都在回程的路上了,等到封禪前獻俘闕下,那m.hetubook.com.com才叫風光呢!」
這話莫說崔靜娘,便是琉璃都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崔靜娘咧了咧嘴角,轉頭對琉璃道:「我光顧著替阿嫂高興,倒是忘記恭喜阿嫂了,阿嫂大喜!此等捷報,我也要趕緊回家轉告拙夫一聲,好叫他也歡喜歡喜。」她微微退身行了一禮,沒敢多看劉氏一眼,轉身往外就走。
劉氏自然聽出了琉璃要還禮的意思,眼裡幾乎沒冒出光來:「夫人的自然都是好東西,只是我哪裡有這眼光?」手上自然而然便鬆開了。
琉璃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原來是這件事!裴行儉的障眼法果然耍得漂亮。算起來,如果一個月前他就已經帶人去「狩獵」了,如今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應該都成了他的獵物,也許再過兩個月他就回來了,也許還不用兩個月……她心裏默默計算著日子,突然發現屋裡靜得有些異樣,抬頭一看,卻見對面三個人都在詫異地看著自己。
趙幺娘原就敏銳,被琉璃這麼一瞧,她的目光里立時也帶上了幾分探究:「夫人?」
她一面說,一面也打量著三位崔氏,她們都打扮得十二分齊整,十三娘頭上更是戴了頂赤金點翠的花冠,配著精緻的妝容,顯得富麗端莊,與平日的清雅截然不同。琉璃略覺詫異,轉念間才想起自己日前曾收到過她的請柬,說是要給女兒辦及笄禮,想請自己當贊者,算起來可不正是這兩天?
琉璃立時聽出有些不對:「蹊曉?」
崔靜娘和十三娘此時也跟了出來,崔靜娘猶自是滿臉的難以置信,十三娘眼神也有些複雜,卻還是盈盈笑道:「原來如此,怪道說名師高徒,侍郎如此儒雅人物,又有如此風雷手段,古之名將,也不過如此!」
劉氏詫異道:「是么?淺淡的顏色也能壓得住?」
崔玉娘憤然道:「可不是!那王氏原本就是個愛攪事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煽風點火的道理?十三娘今日都惱了,說了她兩句,她還陰陽怪氣地說什麼風水又變了,有些衙門要自求多福。她不就是眼紅這吏部的差事么?也不瞧瞧她家夫君的模樣,便算這些人都被打發出去了,也輪不到他!
琉璃摸了摸光庭的腦袋:「你在瞧什麼?」
她這邊好話還在持續噴涌,那邊堂屋的門帘「嘩」的一掀,崔玉娘有些尖銳的聲音突兀地插了起來:「什麼突厥賊首?裴侍郎不是去波斯冊立國王么?劉夫人,您沒弄錯吧?」
劉氏原也見過幺娘,此時心情大好,很給面子地揮手一笑:「好說好說。」待看清她拉的是小光庭,更是站了起來:「哎喲,這不是六郎么!我還正想跟夫人說,這都兩三個月沒瞧見六郎了,想得很。快讓我看看,果然是越發俊了!」
琉璃吃了一驚,今兒是怎麼了,一個兩個都這麼急著上門!這武三思的夫人又是來做什麼的?難道是流言已經傳到她那裡了?她忙揚聲道:「快請!」回頭一看,三位崔氏也是臉色驚疑,崔靜娘眉頭緊皺,十三娘的眼神更是充滿歉疚。
琉璃不好多說什麼,笑了笑道聲「失陪」,起身到門口相候。不大工夫,就見一個奼紫嫣紅的身影風風火火進了內院。那大紅色羅衫配著的艷紫色八幅長裙,看得琉璃不由眼皮一跳,待瞧清紅衫上的團花朵朵,紫裙上的滿地彩綉,外加一條披帛還是黑底紅綠大花,更是恨不能自戳雙目——可惜來人步子太快,轉眼便衝過來拉住了琉璃的雙手:「恭喜恭喜!貴府今日大喜啊!」
琉璃唯有苦笑:「其實我是沒太用,想忙也不曉得從哪裡忙起,只好一動不如一靜了。」
劉氏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只是我最喜歡紫色大裙子,那些素淡些的顏色我穿著也不好看。要不,回頭我換上玄色衣裳,紅色披帛?」
光庭眼睛頓時大亮:「那阿爺就能天天陪著六郎,再也不會走了?」
糟糕,自己的反應未免太「淡定」了!琉璃忙笑道:「多謝十三娘相告。我這些日子心裏原是有些不安生,適才真是嚇了一跳,幸虧不是出了什麼意外!說起來,外子在西州時的確喜歡出門行獵,這故地重遊、盛情難卻,大約也是難免的,不過他的性子歷來謹慎,想必不會因私誤公,這傳言么,或是有些誇大也未可知。」
琉璃難免心疼,急中生智,忙揚聲道:「你們快去把那個銀匣子拿來!」又上前對劉氏笑道:「夫人時常出入禁中,見多識廣。我有個相熟的金銀鋪子,剛給我送了些海外的物件過來,好些我都不曾見過,也不知如今的小娘子們喜歡些什麼?不如夫人您來幫我瞧一瞧?」
她眼裡放光,上前幾步緊緊拉住了光庭,又把身上的玉佩香囊解了三四個下來,一股腦都塞到他的懷裡。
琉璃笑道:「哪能呢!讓他開開眼界也好。」劉氏一直都喜歡光庭,看今日這做派,就算幺娘不帶他過來,劉氏也會要見他,又哪能怪幺娘多事?看她還要道歉,琉璃索性轉了話題:「對了幺娘,你今日可是有什麼事?」不然,怎麼會這個時辰過來?
十三娘和崔靜娘都嚇了www.hetubook.com.com一跳,十三娘叫了聲「姊姊」,又忙忙地對琉璃行了一禮:「阿嫂莫要見怪,我姊姊是有些誤會阿嫂了,我這便去好好與她分說分說。」
琉璃隨意點了點頭,卻是直到筆尖的金水將將畫完才猛地反應過來。低頭瞧了瞧圓碟里好容易調製妥當的金汁和立馬就要完工的畫卷,她略一猶豫還是吩咐道:「「請她們到堂屋略等一會兒,就說我稍後過去。」
趙幺娘道:「正是,夫人您想,西州到長安足有六千里地,那舞|女的兄長一個月前在西州見過侍郎,豈不是一路日行兩百里趕到長安?而且一到長安就告訴了妹妹這件事,妹妹又立馬在官家聚會上嚷嚷了出來,這也太蹊蹺了些!因此,幺娘讓人一路跟著他們到了落腳地,又設法打探了一番。」琉璃原未細想,此時一聽也覺得蹊蹺了,這時節傳遞軍情用的馬上飛遞,也不過日行兩三百里,那還是有驛館沿途換馬的。一個舞|女的兄長,怎會有這般本事?她忙問道:「那你查出什麼沒有?」
琉璃難免心疼,急中生智,忙揚聲道:「你們快去把那個銀匣子拿來!」又上前對劉氏笑道:「夫人時常出入禁中,見多識廣。我有個相熟的金銀鋪子,剛給我送了些海外的物件過來,好些我都不曾見過,也不知如今的小娘子們喜歡些什麼?不如夫人您來幫我瞧一瞧?」
琉璃心裏也歡喜,打趣道:「你就沒擔心過真有其事,影響了你夫君?」
琉璃嘆道:「越是這時辰,越要用心畫好。」開玩笑,她之所以把這幅畫又是添色又是描金又是花鳥又是台閣地整這麼複雜,不就是為了磨洋工?眼見著留言亂飛,正該好好給畫上再罩染些梔黃,再俗都無所謂,總比出門招人眼強。
說話間小婢女已抱了個鎏金銀盒子過來,盒子形狀與尋常中原樣式不同,盒身四面上還有全身赤|裸的女神浮雕圖案。劉氏「啊」的一聲看直了眼:「這是哪來的盒子?這般羞人模樣!」
說話間小婢女已抱了個鎏金銀盒子過來,盒子形狀與尋常中原樣式不同,盒身四面上還有全身赤|裸的女神浮雕圖案。劉氏「啊」的一聲看直了眼:「這是哪來的盒子?這般羞人模樣!」
趙幺娘嘆道:「眼下還沒有。那群人的確是常給官宦人家歌舞助興的,那位舞|女的兄長也確有其人,說是身手頗為了得,此次是西州有位富商病危,急著讓他家在長安的子弟回去,所以花大價錢請他跑了這一趟。聽著處處都合理,我心裏卻總覺得有些彆扭。夫人,您看要不要接著査下去?」
劉氏「啪」的一拍手掌:「自然是不去了!什麼波斯,今日我才聽說了,本來裴侍郎此番西去,根本就不是為了幫他們復國。當日原是朝廷收到密報,突厥人秋天要反,聖人原想發兵征討,是裴侍郎自告奮勇,說朝廷很是不必大動干戈,他可以假借出使波斯趕往西疆,尋機捉了那兩個賊酋。聖人當時還覺得他異想天開,裴侍郎幾次請命,才說服聖人讓他一試,沒想到當真是輕輕鬆鬆手到擒來!」
劉氏奇道:「還有這種流言?」隨即便嘴巴一撇:「夫人還真當她是好心?夫人不知道吧,她家那位如今正上書告病,說要回來休養,她可不也是急著四處尋人幫著說話?今日讓夫人承了她的情,她才好叫夫人幫她到天後跟前進言呢!」
日頭早已將西窗的影子拉得老長,劉氏意猶未盡地告別而去,琉璃將她送出門外,這才鬆了口氣,耳中聽見趙幺娘也長長地吐了口氣,兩人不由相視而笑。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欲言又止。崔玉娘卻點頭嘆道:「正是,裴侍郎人在邊陲,這相隔好幾千里的,什麼話傳過來都未必可信。只是人心莫測,今曰那王氏我瞧著多半是成心宣揚,那胡女偏又言之鑿鑿,好些人只怕都會信了她。回去后她們若是添油加醋地傳開,對裴侍郎到底不大好,萬一被言官知曉,上朝彈劾,事情就更難收拾了,大娘還是早做準備才是,最好派人去西疆走一遭,也好澄清謠言。」
見琉璃回身,劉氏也滿面放光地迎了上來。從樹梢里灑進來的陽光照在她濃墨重彩的面孔上,那胭脂、水粉、額黃、螺黛、斜紅、面靨和眉心的紫金花鈿熠熠生輝,衣捃上各種顏色更是光芒亂射,琉璃眼前一黑,差點沒扭過臉去。
琉璃忙解釋道:「她倒不是來看笑話的,原是有人說拙夫在西州那邊不顧皇命,帶著人到處遊獵玩樂,她是來知會我一聲,讓我尋人去西州那邊瞧瞧,莫讓這等流言壞了拙夫的名聲。」
琉璃喜出望外,若不是身份所限,簡直想衝出去迎接她。彷彿等了好大一會功夫,趙幺娘才姍姍而來,手上還牽著大約是順路遇上的小光庭,—進門便笑道:「母親大喜!劉夫人安好!女兒進門就聽到好消息了,怎麼每回劉夫人到母親這裏,都會有這般的好事?看來我得想個法子,也把劉夫人請到寒捨去坐坐才好。」
琉璃送了幾步,回身再瞧劉氏,對她的殺傷力評估頓時又上了個台階——自己一直覺得她和_圖_書的奉承話太難招架,沒想到她刻薄起來更是威不可擋,幸虧自己膽小,每次就算憋出內傷來也沒敢得罪過她!
她的筆下,一幅六尺的橫卷看去已十分精緻工麗,無論是那碧綠的垂柳、微青的湖水,還是湖畔盛開的絳色牡丹,柳枝掩映的金碧亭台,都被畫得細緻入微,整個面畫的色調更是濃郁富麗。琉璃在飛檐、坡頂和柳梢上又補上了一層金色,就像是此時的陽光也灑進了畫面里的春日宮廷,為這片濃麗春景添上了最亮麗的一筆華彩。
劉氏大咧咧地揮了揮手:「不用不用,夫人府里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啊,只要能跟夫人說說話,比喝什麼瓊漿玉露都要受用!」
琉璃不由失笑,蹲下來對光庭柔聲道:「六郎真聰明,不過那位夫人雖然話多,卻是喜歡六郎的,而且她今日還帶了個好消息過來,你阿爺打了個大勝仗,過些日子就要回來了,六郎高興不髙興?」
她越想越是摸不著頭腦,腳下自然也是越走越快,剛剛走進堂屋,坐在上首的崔玉娘便起身笑道:「看來咱們是來得不巧了。」
說話間,院門外突然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才喜笑顏開地跑了進來:「阿娘,幺娘姊姊。」
劉氏「哈」地笑了出來:「夫人可冤枉死阿劉了,趙國公夫人是什麼人?眼裡怎麼會瞧得見我,更莫說得罪了,我就是上趕著給她請安,人家都看不見聽不著呢!可惜啊,她那個夫君卻不爭氣,一上沙場竟逃得比兔子還快,白白連累死了那麼多人!我要是她,臊也臊死了,還敢端著這麼大的架子出門?這刀劍不入的臉皮,正該拿去安在邊陲上抗敵不是?跟我置氣,可不是拿殺牛刀劈蚊子腿兒么?」
光庭忙抬頭去看琉璃。琉璃知道劉氏膝下只有個三歲的女兒,盼兒子都快盼瘋了,難免格外喜歡小男孩些,又見她解下的物件只是花哨,並不值錢,就是那塊玉佩看著也尋常,便點了點頭。
琉璃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今天她如此和善,原來是覺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憐了,進而可以同仇敵愾,這誤會……她也只能一臉感激道:「多謝玉娘盛情,只是我手頭這幅要先給天後的話還沒收尾,只怕要過幾日才得閑。」
崔十三娘臉上露出了一絲為難:「阿嫂莫急,我這消息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因今日小女及棄,我請了些歌舞樂伎給宴席助興,有個胡姬大約聽著敝舍也叫裴侍郎府,便跟家中管事說,她兄長一個月前還在西州見到裴侍郎在校場點兵,要帶西州人去天山打獵。這話恰好被一位女客聽見,當眾問了幾句,那胡姬信誓旦旦,說她兄長親耳聽到裴侍郎說了,要帶著大伙兒好好遊樂,等到秋涼再出發。」
天後英明!琉璃鬆了口氣,點頭笑道:「天後這些年穿得莊重,原先卻還是素凈的時候多,不願瞧人年紀輕輕就穿得太過富貴也是常情。」
崔玉娘臉上微微帶出了幾分不屑:「是么?大娘倒當真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十三娘忙笑道:「阿嫂這是大將風範,謀定而後動。」
琉璃思量片刻,還是搖頭:「這份捷報明日就會傳遍洛陽,那邊就算有什麼謀算也都落了空,自然會收手,如今只怕已查不出什麼了。」更重要的是,就算有人想藉此生事,也絕不是自己最擔心的那位——他和自己一樣清楚裴行儉這一趟的真正目的,又怎會出這樣的昏招?
崔靜娘忙道:「此事怪不得十三娘,今日來客那麼多,她哪裡處處照應得到?當時原是我在那裡幫她招呼客人,卻沒想到會鬧這麼一出。那王氏言辭鋒利,我一時反應不及,竟沒能阻止得了她……」
劉氏大喜:「你也覺得這顏色富貴?今曰天後卻嫌我太花哨了,讓我日後素凈些!」
琉璃點頭稱是。一旁的劉氏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還用說?她又不是三歲小兒,這也想不到?我看啊,她這是覺得沒臉!都是吏部選官,都是去了邊陲,一個臨陣脫逃以致全軍覆沒,一個不費吹灰之力活捉了敵酋,換了是我,我也不願再瞧見華陽夫人一眼!」
琉璃撐不住「撲味」一聲笑了出來,卻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琉璃心裏嘆氣,還未想好怎麼答話,門外突然傳來了婢女的聲音:「啟稟娘子,右衛將軍夫人的馬車已經到門口了。」
趙幺娘何等機靈,忙上前將光庭交到了奶娘手裡,示意帶他出去,嘴裏笑道:「夫人過謙了,夫人何等眼界,您若是看不出,這京城裡就沒人能評點了!」
劉氏嘖噴有聲:「我就說么,夫人這般的實誠人,原是想不到這些的!」不等琉璃反駁,她親親熱熱地挽住琉璃:「夫人就是太心善了,待誰都客氣,瞧誰都是好的,才慣得那些人氣焰愈發高了。其實論身份、論容貌、論才情,這滿京城的女子,誰能跟夫人比?就趙國公夫人那樣的,十個加起來也比不過您一根手指頭!要不然,這些年宮裡來來往往那麼些人,天後心裏念念不忘的,還是夫人您呢!」
崔玉娘嘴角微挑:「正是!」語氣里卻沒有半分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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