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25章 此情可憫 此心可誅

武後點頭不語。上官婉兒心裏已是雪亮:自己果然沒猜錯,庫狄夫人這兩年原是處處以太後為先,武三思更不會為了親家的身後名聲就去違逆太后,看來此事太后早已心裡有數,庫狄夫人也不過是借自己再表個忠心而已……她念頭還沒轉完,武后已沉吟道:「文章既然做得好,明日倒是不妨多讓人瞧瞧。對了,你再幫我擬道制書,任程務挺為單于道大總管,以備突厥。」
被她問及的宮女不過十六七歲,容色十分俏麗靈秀,聽到這一問,笑著回道:「才人說得對,花棚里的這幾個原是嫌疑最大,不過,這小婢子平日若是得罪過什麼人,或者有走得格外近的,也並非全無可能。」
待婆子備齊物件,琉璃又讓她們在盆里倒上一層淺淺的水,指著水盆道:「秋節已近,神明不遠,你們每個人都過來,依次把右腳鞋底伸到水裡踩上一踩,那讓水變黑的,便是黑心做了惡事的。」
這話一說,幾個小宮女里伶俐些的已不敢再大聲哭叫,管事們心頭更是駭然,上官才人眼裡果然是不容沙子的,接下來會不會發落自己?有人便忙忙地低聲問:「庫狄御正呢?怎麼沒人去跟御正報個信?」被問的人早苦了臉:「怎麼沒去?御正不在,昨兒便回家了!」
琉璃心裏一陣刺痛,「你們」,說的自然是她和裴行儉。守約用他的一條命和那一屋子表裡如一的書信文稿,證明了他的坦蕩;而自己,用了兩年的時間步步為營,大概也終於重新贏得了她的信任。
幾個原本已鬆了口氣的宮女頓時都面如土色,大叫冤枉。
上官婉兒冷冷地道:「沒人動,這花自個兒會掉?動手的,必然是你們中的一個,我打的便是她!至於其他人,記著這頓打的滋味,下次就曉得凡事要多留個心,多生雙眼了!」
琉璃住在後院西南角閣樓里,房間里四壁雪白,門窗敞亮,只是配上那素色的簾幕、紙墨的屏風,以及毫無裝飾的席褥案幾,卻是愈顯清冷;案頭上的一卷卷經書,也是愈發醒目。
她感慨地搖了搖頭,突然問道:「琉璃,你也跟我上過幾次朝了,你瞧著這滿朝文武,可有什麼人略有幾分……幾分風骨?」
琉璃心底更是痛楚,武后本來想說的,大約是「裴守約的風骨」吧?說起來,武后對他的確有一種特別的重視,他若還活著,武后自然還會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對付他。然而如今他已經不在了,在武后的心裏,便也只剩下了遺憾和欣賞,甚至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拿他去比較旁人……她壓下胸中的翻滾,也沒瞧劉氏那殺雞般伸著脖子使的眼色,想了片刻才道:「記得上回有個姓狄的郎中直言進諫,行事似乎頗有些膽氣。」
眾人好不意外,有人便道:「她平日不是跟小桐最好么?怎麼下得了這樣的黑手?」琉璃神色微暗,一雙褐眸彷彿突然變成了冰冷的琥珀,再也沒有一絲情緒。
團兒頓時滿臉喜色,下意識地往殿內瞟了一眼,清脆地笑道:「都是多方有夫人提點!」
琉璃搖了搖頭,眼中滿是憐憫:「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裏清楚。裴相,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何必如此撒潑抵賴,徒惹人笑?你說的話,難道聲音高就有理了?你做的事,難道不承認就不算數了?」
琉璃微微點頭:「的確是還沒畫完,我畫了足足兩年,怎麼也想不出如何收尾……」
管事宮女知道這韋團兒最受庫狄御正寵信,說話甚有分量,不由苦笑道:「如此說來,這邊的宮人們只怕都不清白。」
琉璃笑了笑沒有再解釋,宮裡和外頭當然不一樣,自己家裡這兩年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頗有能耐的奇人,尤其是前些日子投上門來的那位門客,彷彿就是為了光庭而來,彷彿……心底似乎有岩漿迅速湧出,她無聲地吸了口氣,才按接住了那點翻滾的情緒。不,不能再想了,這兩三年裡,她已經經歷過太多從希望到失望的痛苦跌落,實在已不敢再去多想什麼。
裴炎腦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厲聲斥道:「你胡說八道!你、你大逆不道!」
棚子下頭頓時靜了下來,幾個管事娘子相視一眼,眼裡驚喜,面上都不敢顯,那些小宮女們已綳不住露出了歡喜和期待。上官婉兒眉頭微微一皺,轉身時臉上的笑容卻比身邊的鮮花更顯嬌妍。
劉氏依然搖頭:「宮裡哪裡就學不得本事了,上官才人還不是宮裡教出來的?」
裴炎心裏一沉,突然覺得剛剛看到傳記時的驚怒不平此時都化成了一種莫名的涼意,默然良久才道:「也不算是全然虛妄,只是有些事,微臣原是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天後體諒。」
琉璃靜靜地瞧著這個背影,心底有個聲音在輕聲道m•hetubook.com•com:守約,你看見了么?這個人,果然又讓你說中了!其實你從來都沒有看錯過任何一個人,也許,除了我……—陣熟悉的劇痛從心底深處驀然絞了上來,帶著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絕望,在她的五臟六腑間咆哮翻滾,彷彿可以把遇到的一切攪成粉末。琉璃屏住呼吸,挺直了背脊,靜靜地等候著這陣劇痛過去。
這兩句話原是不搭,上官婉兒一顆心卻不由「砰、砰」急跳起來——讓大伙兒看裴行臉的傳記,把程務挺調離京師,分明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敲打裴炎、提防裴炎!最近裴炎的確越來越懈怠了,難不成太后又要……她不敢多說,提筆便寫。
管事宮女連連告罪:「是奴婢們疏忽了,下回一定當心,還請才人恕罪!」
上官婉兒仔細瞧了兩眼,這才發現水裡果然多了些極細的黑色顆粒,前後一想,頓時恍然大悟:「是你,你進過花圃!」這種黑土只有花圃里才有,今日她們剛換上過節的鞋子,還沒開始幹活,若不是偷偷進去掐過花,鞋底怎會沾上黑土?
裴炎腳步一頓,轉頭看著琉璃,心頭又是驚訝又是迷惑。
琉璃看完便點頭:「團兒真是越發能幹,看來用不了幾日,就能獨當一面了。」
琉璃沉思片刻,轉頭問身邊的女侍:「團兒,你覺得呢?」
上官婉兒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來人,先打她八十棍!」瞧著那宮女被人橫拖直拽了下來,猶自發恨:「好好的雙紫,都叫著這賤婢毀了!」
眾人都是有眼力的,趕緊磕頭謝恩,退了個乾淨。琉璃也不客套,從袖子里拿了卷文稿出來:「才人也知道,我在文字上只是尋常,這篇東西甚是要緊,還要請才人來幫我瞧瞧,這樣可使得?」
武后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喔?你覺得文章如何?」
裴炎心頭更亂,幾乎是渾渾噩噩地跟著琉璃走下了台階,突然立住了腳步:「不,不是這樣!」
琉璃指著水道:「你自己瞧瞧,當真沒變黑么?」
幾個管事也都臉色陰沉,這花可不是金貴得很?上官才人最愛菊花,幾日前才親自挑中了這一株,說不定是要獻給太后的,大家還指望著用它換個彩頭呢,誰知眼下卻成了這副模樣!
琉璃不以為意地搖頭:「她是玉宮正一手帶出來的,對太后自然是忠心耿耿,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太后她這是暗示……裴炎心頭更亂,他想點頭說「是」,舌頭卻彷彿有千鈞之重——這樣一來,自己豈不是只能處處聽命干太后,任由武家勢大,這豈是大唐宰相所為?他想搖頭說「不是」,脖子卻同樣僵硬得有如石雕一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難道還要在青史上留下那樣的污點?在空蕩蕩的大殿里,他筆直地站在那裡,身形依然挺立如松,只是那紫色的官袍下,冷汗已漸漸地浸透中衣。
不過,這樣的安寧到底難以持久,重陽這日的清晨,宮域南邊的百花苑內便突然傳出了一聲尖叫。沒多久,幾位管事宮女都匆匆趕了過去,一踏入菊花棚,幾人的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琉璃送出了幾步,眼見就要到門外,才緩聲道:「今日裴相所見文稿,原是妾身的主意,裴相若覺得哪裡不妥,不妨明言。」
武后沉思片刻,冷笑了一聲:「做賊心虛,也罷,由他去!」
劉氏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點頭應和:「正是!這裴炎也不曉得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華陽夫人都能為了大局不計前嫌,他卻是如此不識好歹!」
劉氏縱然並不懂畫,一時也看住了:「這是什麼地界,怪荒涼也怪好看的!」
她瞧著裴炎的眼睛,輕聲問道:「裴炎,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辰?」裴炎怔怔地站在那裡,很想告訴自己她都是胡說,全是胡說,然而嗓子卻像被什麼東西徹底了堵住了,竟是一個字,甚至一口氣,都吐不出來。
大約等了良久不見他的下文,武后的語氣也淡了下去:「裴相且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華陽夫人,你代我送裴相幾步。」
琉璃轉身走到花棚外的空地里,上下打量了到場的二十幾位宮女一遍才道:「果然是過節了,今日大家都打扮得好生齊整。」又轉頭吩咐一旁看熱鬧的洒掃婆子:「你們去打一桶水,端一個淺色瓷盆過來。」
她轉身不緊不慢地走上了台階,回頭一看,裴炎也已開始慢慢地挪動腳步,只是那一貫挺直的背脊,卻陡然佝倭了下來,彷彿在她轉身的瞬間,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唐宰相,便已從人生的頂點走到了末路。
他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不敢當。」是了,自己聽說過的,庫狄氏辦完裴守約的後事就入宮了,她原是武家的人,進宮伺候太后原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尋常,可如此不顧禮儀……裴炎對此原本極為不屑,但此刻見到她的笑容,想到兩年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多半都落在了她的眼裡,心裏卻是一陣焦躁,只覺得在這殿里再也立不住腳,轉身就走。
琉璃回到紫宸殿時,武后已換了家常打扮,正和劉氏隨口說著舊事,抬眼瞧見琉璃,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怎麼?裴相還是固執己見?」
韋團兒喜色頓斂,聽到後來,才又放鬆了眉頭,點頭應命。劉氏再也忍耐不住,將琉璃一把拉到一邊,低聲道:「這般重要的事,你怎麼都放手讓這小妮子去定了?她年紀雖小,資歷卻是老的,你也不怕她趁機安插自己的人手?」
「大事?」琉璃凝神想了片刻,眼角的餘光掃到不遠處低頭掩飾著一臉緊張的韋團兒,臉上露出了笑容,「你跟我來!」
琉璃笑了笑沒有作聲。狄仁傑,自然是膽子極大的。更重要的是,在這個世上,在那前仆後繼和女皇的鬥智斗勇的人中,只有他笑到了最後,也只有他,才保住了李唐復興的最後希望;而這,也是守約一直想做的,願意拿命去換的結果吧。
琉璃道:「轉年他就十歲了。」
上官婉兒瞧著那些目露喜色的宮人管事,心裏著實不大舒服,此時卻不好多說什麼,只能道:「夫人說得是。」
太后巳經知道了?上官婉兒心思急轉,嘴上笑道:「文字章句都頗為齊整,看來是花了番工夫的。」
因此,就算九月初六,太后武氏再次宣布改元,又把官名徹底換了一遍,朝野也依然一片平靜。眼見又快到重陽佳節,升級為「神都」的洛陽城愈發熱鬧起來,叫賣茱萸和菊花酒的聲音隨處可聞;而洛水北岸,在那座剛剛改名「太初」的雄偉宮城裡,更是楓葉漫山,秋菊遍地,從頭到腳換上了節日裝束的宮女們在紅葉黃花間翩然來往,為這片秋光更添數分明媚。
裴炎忙低頭行了一禮,深吸一口氣,才壓下胸中亂七八糟的思緒。原先打的一篇腹稿不知怎地再也說不出口,他索性肅容問道:「啟稟太后,進近日朝中流傳著一篇裴守約的傳記,微臣不知,那可是國史所錄?」
片刻之後,武后淡淡的聲音才在帳內響了起來:「不知裴相此來所為何事?」
琉璃卻笑著回頭看了花棚一眼:「其實雙花對峙,倒不如獨佔鰲頭。」
幾個管事相視一眼,心裏都是瞭然:多半是自己人搗鬼!有人便出去召集照看花圃的宮女,有人去問附近的洒掃僕役,花圃外的空地里,沒多久便跪了一地的人,卻都是一問三不知。管事們正焦頭爛額,突然有人報道:
武后嘆道:「可惜如今真正有些風骨忠心的臣子,卻實在太少了,所謂堂堂君子,所謂的世外高人,多不過是些庸才。」
琉璃依然面帶微笑:「裴相,妾身所說,句句真心,咱們都是為太後效力的臣子,自然也該一心一意忠於太后,又豈能太過顧忌個人聲名,是不是?裴相,請吧。」
琉璃笑著點頭回禮:「我是剛進宮,正想找你,聽人說你到這邊來了。怎麼,這邊可是出什麼事了?」
殿里依舊是錦簾高卷,紫帳低垂,薄薄的紗帳后,武后的身影依稀可辨。這原是裴炎最熟悉的情形,但此時不知是從窗欞下灑進的秋陽太過清透,還是從簾底吹人的秋風太過冷例,他抬頭看著帳中的身影,心頭一時竟只剩茫然。
韋團兒也吃驚掩住了嘴:「夫人一直畫的原來是這個!」
不是她說的這樣,自己只是一心想輔佐明君,可廢太子迷戀男寵、仵逆不孝,自己只是秉公辦案而已;至於廢帝,更是昏庸透頂,不足為君,自己身為顧命大臣,不能坐視不管,這才求助於太后,廢了那昏君。妻子說過的,現在的天子才會是一代明君,他的太子更是命中注定將開創大唐盛世的人。只是好事多磨,在天子親政之前,會由太後主政一段時間。妻子從來都沒有看錯任何人,從來都沒有預見錯可事……他還想再解釋兩句,琉璃巳轉頭看著他笑了起來:「我知道了!是不是十三娘跟你說過,唯當今聖人可為一代明君,唯輔佐太後方可開創千古盛世?裴相,你難道不知道我和十三娘是一樣的人么?十三娘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不然又怎會一早就投身太后?怎麼,十三娘沒告訴過你,太后她必將改朝換代,君臨天下,成為千古第一女皇么?而你裴子隆,也將成為太后奪唐的第一功臣,是你助太后廢了太子,又廢了皇帝,是你助太后登上寶座,掌握大權!裴相,你是武氏功臣,陷害大唐忠良,背叛大唐天子,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又何必不肯承認呢?」
照看這處花圃的小宮女又是傷心又是驚恐:「不關https://www.hetubook.com.com奴婢的事!奴婢知道這花金貴,昨晚臨睡前還來瞧過,那時是好好的,誰知今早過來就這樣了。」
她認認真真讀了一遍,發現文章雖寫得華美,卻並無太多虛詞,略有春秋筆法,不過是減去了裴行儉早年反對立后之事,對於最後兩年的那段恩怨則是秉筆直書,尤其是裴行臉的那句「渾、浚爭功,古今所恥。但恐殺降,無復來者」,沉痛之意,彷彿可以破紙而出。她點頭嘆道:「甚好!」
上官婉兒瞟了那領頭的管事宮女一眼,管事忙上來把事情前後說了一遍,上官婉兒這才淡然道:「這些奴婢還不認罪,正叫冤枉呢!」
上官婉兒好不納悶,卻深知她向來頗有奇思妙想,點頭笑道:「但憑夫人吩咐。」
武后的聲音依然平淡:「怎麼?傳記里難不成有虛妄之辭?三思好大的膽子!」
琉璃笑道:「這就是西域道,我畫的還只是沿路的尋常風景,真正險絕奇絕之處,一時還畫不出來呢!」
武后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冷笑道:「『但恐殺降,無復來者』,看來還真叫裴守約說中了,這兩年邊關果真是越來越難收拾了。偏偏朝堂上這些人除了爭權奪利、陽奉陰違,還會什麼?對了,還會唉聲嘆氣,彷彿天底下就他一個是君子!哼,果然是能不義者便能不忠!」
領頭的管事宮女沉著臉道:「查查這花是怎麼掉的?」
琉璃退後一步,聲音冰冷:「饒你?你若是為太後效忠,便是犯下再大的錯,我也能幫你求情,可你卻是嫉賢妒能,不擇手段。今日你能害了自家姊妹,明日便能背主!你這樣的不義之人,有什麼情可求?」
管事宮女忙點頭:「正是。奴婢沒敢妄動。」
劉氏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十歲也還小著呢,太后又喜歡他,晚一兩年出去有什麼打緊?就你最愛多心!」
劉氏嘖嘖稱奇:「這還不算險峻?那更稀奇的地界,你也先畫出來給咱們瞧瞧再說,太后只怕也會歡喜!她和先皇原先說過要遍封五嶽,可惜到底只封了個泰山。太后適才跟我提起此事,遺憾得不得了!」
「能不義者便能不忠」,上官婉兒怔了一下,這不是庫狄夫人常掛在嘴邊的話嗎?她並沒有在太後面前說過的,卻少不得通過韋團兒,甚至通過自己,不斷傳入太后耳中,而如今上官婉兒只覺得心底一陣劇寒,正在奮筆疾書的手都有些僵住了。
琉璃驚訝地「喔」了一聲:「是么?其實我在山水上只是尋常,不然也不會藏著不敢讓人瞧了,最近才略開了些竅。那五嶽聽說都是極險峻極壯美的去處,可惜我都沒見過,不然,就是我筆頭拙些,也可以試著畫幾張出來讓太后看看,起碼也能解個悶不是?」
在這麼長的人生里,無論怎樣的痛苦,終將會過去。
就見花棚外頭,圍著的人群往兩邊一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帶著侍女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她穿得極為素淡,褐色的髮髻里也明顯有了銀絲,一雙琉璃般的眸子卻依舊晶瑩清澈,讓人幾乎看不出身份年紀來。目光微微一轉,人人都覺得她看的就是自己,正是武后兩年前欽點的御正庫狄琉璃。
這棚子里的花圃原是用於培植各色名貴菊花,待得花開時再移人瓷盆,送到各處。而此時,花圃中那株開得最艷麗的雙紫,頂上雙花中的一朵卻耷拉了下來,碩大的花朵要斷不斷地垂在那裡,好不喪氣!
看著韋團兒滿是期待的明亮雙眸,她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溫煦的微笑:「如今,我總算知道該如何收尾了。」
武后緩緩點頭,語氣變得溫和起來:「裴相說得是,世上有好些事情,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裴相既知如此,日後想來也能多體諒旁人一些。你說是也不是?」
琉璃卻又指著她加塞進去的那幾個名字道:「不過你來看看,這幾個人資歷似乎略有些不足,你再斟酌斟酌,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想好了報我一聲便是。」
有內侍立刻小心地將黃菊移到早已準備好的瓷盆里,上官婉兒左看右看,還是不大滿意,回頭看著那株雙紫,語氣便帶上了幾分責怪:「你們怎麼這般不小心!」
琉璃輕輕一笑:「妾身無知,卻也曉得大業為重,私怨為輕。裴相為太后大業所做之事,遠非妾身所能比擬。妾身所能做者,也唯有放下私怨而已。裴相只要日後依然事事以太後為先,妾身又何惜在亡夫之事上略加春秋筆法?」
這一年,在開春前後的兩三個月里,大唐就改了三個年號,換了三位天子。不,確切來講,應該是四個——如今誰不知道,洛水邊的那座皇宮裡,真正臨朝聽政的早已不是天子李旦,而是太后武氏!
不過對市井兒女來說,誰做皇帝又有什麼打緊?只要金谷園裡的春和_圖_書風依然薰軟,銅蛇巷裡的秋雨依舊纏綿,那游春賞秋的貴女公子也依舊美貌多情,就足夠了。便是被那場天翻地覆的變故震懾住的洛陽官宦人家,在屏息靜氣地觀望了半年之後,也漸漸地放下心來——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宰相也還是那些宰相,天下還是那家人說了算,大伙兒又何必去計較做主的到底是兒子還是母親呢?
更要緊的是,如今,她也終於等到給這幅畫收尾的時候了。
語音剛落,韋團兒卻捧著卷簿子迎了上來:「夫人,這是六尚局那邊擬定的新名冊,宮正們請您儘快審定,婢子已按您的吩咐查過一遍了。」
她的聲音平靜溫和,一字字說得又輕又緩,裴炎卻只覺得彷彿有驚雷聲聲在從耳邊滾過,到最後,在他腦中轟然迴響的並不是他原本謀求的「略加春秋筆法」,而是「為太后大業」五個字,他隱隱知道庫狄氏所說不過是更加明確地表達出了太后的意思,可「大業」,什麼「大業」?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你說什麼?」
琉璃怔了一下,倒是笑了起來:「習慣了而已。」她當真不是故意要擺出副未亡人的寡淡模樣來,只是心境如此。再說那些佛書經卷的確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若不是這份虛無的慰藉以及那點更加虛無的希望,她真不知道,在仇恨與絕望之中,在奉承和傾軋之中,自己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
管花的小宮女臉都白了:「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劉氏已將畫從頭看到了尾,指著最末的空白處奇道:「這是沒畫完?」
琉璃嘆了口氣,低頭回道:「妾身太高估自己了,裴相不知在擔心什麼,不管妾身怎麼說,都覺得妾身是在藏奸,覺得妾身要害他,說話實在不大好聽。」
劉氏卻會錯了意,滿臉都是喜色,嘴裏謙遜不迭。
「恕罪?」上官婉兒冷笑兩聲,伸手一指那位依然哭天抹淚的小宮女,「這婢子看護不周,自己去領十棍吧!」
眼見有內侍上來拖人,幾個小宮女便是不敢再叫的,也嚇得哭泣不止,管事們只得呵斥幾句,正亂著,突然有人叫道:「御正來了!」
琉璃滿臉如釋重負:「多謝婉兒了!」
琉璃也嘆了口氣:「這文章我敢保證字字是實,只是太后和相公們那邊……」
上官婉兒打開一看,頓時明白了過來——紙卷上是一篇裴行儉的傳記,看格式乃是國史所錄。如今監修國史的正是武三思,此物的來處不問可知。
琉璃笑道:「才人客氣了,我還有事求才人指點呢。這些人,她們都是無心之失,我也想替她們求個情。」
琉璃笑道:「那也容易,大家不都說沒瞧見有人進來么,這瞞人容易,瞞天卻難!婉兒,咱們今日不妨以清水為判,瞧瞧到底是誰黑心。」
上官婉兒也迎上兩步,笑著行禮:「夫人是什麼時辰回宮的?如此小事,怎能勞動夫人大駕?」
上官婉兒微微點頭,此文的確不算虛美,可事涉裴炎、程務挺,卻是有些難處的。尤其是裴炎,眼下他權傾朝野,去年調任中書省,便硬生生把大唐開國以來一直設在門下省的政事堂移到了中書省,今年又讓武承嗣不到三個月便丟掉了相職;他怎麼肯讓國史里留下這樣的記錄?不過么……她想了想還是笑道:「不如婉兒尋機去問問太后的意思?」
閑話說罷,又到了武后批閱奏章的時辰,劉氏拉著琉璃走出殿門,一出門檻便低聲埋怨道:「我的好夫人,你怎麼也沒多看我一眼!」
琉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幾個小宮女,有機靈的已磕頭道:「御正明鑒,當真不是我們這些人做的,我們伺候這些花還來不及,敢做這等事!」
到了晚間,上官婉兒照例伺候著武后批閱完奏章之後便低聲道:「太后,今日華陽夫人給婢子瞧了篇傳記,是關於裴尚書的。」
眾人頓時屏息靜氣,一聲兒也不敢出——御正性子慈悲寬和,可最的恰恰是這種事,平日就常說「不義者必不能忠」,這會子誰會去觸這霉頭?那宮女顯然也想起了這一遭,更是嚇得呆住了。
劉氏進門便「哎呀」了一聲:「夫人何必如此自苦?」她原也聽說過琉璃吃齋念佛的事,但長安貴婦里吃齋念佛多了去了,可誰會把住處收拾成這樣?何況琉璃先前的住處又是那般精緻新雅!所謂心如枯井,大約便是這樣?
宮女聽見眾人議論,猛然回過神來,翻身跪倒,幾步膝行到琉璃跟前,磕頭求饒:「是賤婢一時糊塗,求御正慈悲,饒了賤婢,饒了賤婢!」
上官婉兒略一思量,不由倏然而驚,再瞧著琉璃,眼裡倒是多了幾分真正的感激:「多謝夫人指點!」
九月的天空依然高遠,不知從哪裡飄過來的雲彩把太陽遮住了大半邊,巨大的陰影從殿前的廣場上緩緩掠過,又無聲地消失在和*圖*書午後的陽光里,彷彿是一個漫長而沉重的夢魘。
琉璃點了點頭,每年秋選之後各宮照例會有一番調整,她是統領後宮女官的御正,這名冊自然是需要她過目的。琉璃這兩年在這些事上用心極深,各處的情形幾乎都刻在了腦子裡,打開看了一眼便知道,韋團兒果然已整理過一遍,那些不妥的地方都標註了出來,卻也巧妙地塞了幾個與她自己交好的人進去。
劉氏自然是不信,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搖頭,突然發現屋裡並沒有小光庭的影子,不由奇道:「六郎呢?」
小宮女嚇得跪在了地上,想求饒卻又不敢開口。跟她一起的小宮女們有的不忍,有的慶幸,更有平日跟她關係好的,上來悄悄地安慰了她幾句。卻聽上官婉兒又道:「其餘看管花棚的婢子,都去領二十棍!」
幾個管事面面相覷,這事兒原不稀奇,御正兩年前進宮時就得了太后的恩典,不但可以帶幼子同住,還可以時常回家看另外幾個孩子,她平日雖不常用這恩典,可今兒是重陽,少不得要家去的,偏偏今日出了事,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那宮女臉色大變,隨即便叫道:「不是我,水明明沒黑,沒變黑!」
上官婉兒顯然也是剛剛收到消息,臉色著實不算好看,待走進花棚瞧見那株雙紫,眉頭自是皺得更深。她在花棚里走了一圈,到底還是在另一處花圃挑中了一叢五朵並開的黃色菊花:「先移了這株,用刻花白瓷盆。」
排在倒數第三個的宮女正是先前安慰那小宮女的。她上前踩了幾腳水,低頭掃了一眼盆子,鬆了口氣正要離開,琉璃卻笑了起來:「原來是你!」
邁步走進紫宸殿的大門,這位中書令的臉色著實算不上好看。
琉璃只是垂眸不語,武后瞧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許多:「他當然不如你,你們,原是難得的。」
「度支郎中狄仁傑?」武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提起這麼個不相干的人,沉吟片刻,卻是欣慰地點頭,「你的眼光果然不錯,他的確是個膽子大的。」
沒過幾日,隨著這篇傳記的悄然流傳,太初宮果然迎來了已許久不曾求見太后的裴炎。
劉氏好不困惑,跟著琉璃往後院走去。韋團兒呆了一下,也跟了上來。
那宮女腳上一軟,坐倒在地。
琉璃只能解釋:「到底也不小了,我能教他多少東西?總不能耽誤了學業。」
裴炎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卻見從紫帳之後轉出來的那女子青衫白裙,褐發雪膚,不是庫狄氏又是誰?幾年不見,她的容顏並未大變,氣韻居然也依舊輕靈,衝著他淡淡地一笑:「裴相,請。」
在窒息般的惶惑之中,他茫然看了看四周,眼前是空曠的廣場,背後是高聳的台階,這兩年多的時間里,他曾無數次帶領群臣走下這台階,走上這廣場。他曾無數次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已接近了千古名臣的畢生夢想。然而此時此刻,這一切卻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彷彿是那層一直籠罩在上面的錦繡文章被霍然揭開,露出了骯髒醜陋的真正面目……琉璃看著這張漸漸變成一片死灰的面孔,微笑著欠了欠身:「裴相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記得幫我向十三娘帶個好。」
「上官才人到!」
琉璃並不接話,只是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那叢紫菊,又繞著花圃轉了一圈,嘴裏問道:「早間你們一過來就這樣了?沒有人打理過這些菊花?」
眾人相顧愕然,卻也沒人敢多問,大伙兒依言排成一隊,去踩那白瓷盆里的水,婆子們則不斷換水。自是有人戰戰兢兢,有人滿臉好奇。那水卻一直清澈,眼見著一隊人就要走完,不少人都目露懷疑,連上官婉兒都忍不住走上了兩步。
劉氏也有些沒趣,左顧右盼了幾下才問道:「你說的那要緊大事呢?」琉璃帶著她上了二樓,這裡是她的畫室,四面都是窗欞,幾乎就是個超大的涼亭。她走到屋子正中的高案前,徐徐展開一幅捲軸。這是一幅足有八九尺長的山水圖卷,上頭是延綿不斷的崇山峻岭,山頂冰雪映日,山下車馬迎風,雖然只有濃淡的墨色,卻自有一股勃勃生機撲面而來。
一個小宦官小心地走進花圃,避開旁邊的花叢走到紫菊跟前,托起花梗的斷口仔細看了幾眼:「像是被人掐掉的。」
劉氏隨口說了聲「那是」,走到書案邊,仔細瞧著那一筆筆的墨痕嘖嘖稱嘆,一旁的韋團兒眼睛卻是一亮,低頭看著那畫,不知想到了什麼,明眸轉動間,一張小臉幾乎能放出光來。
洛水岸邊,天津橋畔,堤上的垂柳依然年年被春雨染綠,又在秋風起時飄落滿河黃葉;在柳蔭之中也依舊嬉戲著幼童少女,那歡快嬌憨的笑臉,彷彿渾然不知已是換了人間。
劉氏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琉璃:「夫人喲,這都不是大事?那什麼才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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