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忘川·葉梟
第叄章

十月涼秋,檐上八角宮燈像空中驟然綻放的朵朵珠花,一池青蓮萎靡鋪開,冷風吹拂侍女紗羅衣帶,像池中紅鯉盪開漣漪。四皇子秦祁就住在蓮池后的宮苑,那是他已過世的母妃的宮殿。
他張牙舞爪地大罵:「君子動口不動手!蠻人!土匪!」
宋蘭亭其實不喜歡她一副寡淡的表情,總是故意去惹她。
葉梟偏著頭,想起記憶里那個溫婉的婦人。當年她在邊塞誤食火毒果傷了心脈,重病難醫。回京之後御醫幫她驅了毒,但身體受損十分虛弱,好在出自葯谷的宋夫人在府苑有一葯泉,聽聞此事後主動將她接到宋府,以葯泉來養她的身子,終於恢復如初。
結果差點被憋死在水裡。
宋夫人心疼了好久,葉梟有些過意不去,準備去道歉,在門外聽見宋夫人對宋蘭亭說:「筱兒雖然打了你,但你切不可置氣。若沒有葉家鎮守邊關,你也不能在這繁華的京城安穩度日。」
那時,宋蘭亭總是圍在她身邊,用少年老成的語氣說:「你簡直太奇怪了。全身上下除了頭髮長,找不到半分女孩子的特徵。」
她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離開,有難明的煩躁。
葉梟站在高高的城樓上,風雪掠起她如墨長發,她的背脊挺得筆直,這樣單薄的背影,今後卻要挑起令人無法想象的重擔。
離開那一日宋蘭亭閉門不出,只有他的小廝拿著一串鞭炮跑來,囁囁道:「我問少爺要www•hetubook•com.com不要來送行,他說讓我用鞭炮送你。」
三年之後,裴仲通敵的消息傳來,她想起浴血奮戰死去的親人,想起那些被西戎屠殺的將士,怒火蔓延千里,提槍奔赴京城,親手將裴仲斬殺。
葉梟聽見宋夫人嘆了口氣:「筱兒以後會成為她父母那樣的人,耗費一生青春守家國,葉家子女,都會成為英雄。」那時,她還是叫葉筱。
葉梟自關塞出生,長在風雪肆虐的邊關,頭一次體會到京城的溫柔。原來女兒家可以如詩如畫,如蓮生花。可父母自小教導自己,雖身為女兒身但絕不能輸男子氣概,所以,所有形容女子靜美的詞都與她無關,她只需強大。
秦帝過來的時候,秦祁已經被揍成豬頭一樣,看見父皇眼淚汪汪地撲過去。蓮妃是秦帝最寵愛的妃子,可惜命薄病逝,留下這個孩子秦帝簡直當做心肝,此時看見自己的心肝被揍成豬樣,他的心臟很疼。
「招式不是教出來的,當你為了活命用盡手段從敵人劍下逃生,自然知道怎麼用劍。」
她回過身,一枝木槿從肩頭探出來,潤色花盞就開在她耳鬢,黑夜中看不清素來凜冽的眼,此時連臉部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黑衣墨發融進夜色里,映在他的眸子里。
葉梟一襲黑衣勁裝走進來時顯得格格不入,溫柔風雅的景緻被她的殺伐氣息衝散,空中月桂清香都變得冷冽起來。www.hetubook.com.com秦祁倚在亭中軟榻上吃葡萄,看見她時激動得蹦起來。
秦祁站在他們中間,都快哭了。
他自收到葉家的消息后便連夜趕過來,途中不知吃了多少苦,此時看見她安然無恙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宋蘭亭起先還解釋,後來也就隨他們說了。葉梟倒不在意,她常愛坐在庭院木棉下拭擦手中長槍,胭脂花盞映著雪白肌膚,似有飛雪流光。
離開那日,宋蘭亭瘋了般衝過來打了她一巴掌,這次她沒有還手,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飛身上馬,自此形同陌路。
話音未落她已如下山猛虎般撲了過去,嚇得秦祁尖叫一聲慌忙後退,打翻了亭內的案幾,一時間慘叫連連。
他繼續不怕死地吼:「野蠻人,沒人要!」
宋蘭亭追出來叫住葉梟。
就算違抗聖旨,她也絕不會放過裴家任何一個人。她追上流放隊伍,親手殺了裴嫣,鮮血順著長槍流到掌心,幾乎發燙。
宋蘭亭看著她,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阿葉,你一定很辛苦吧。」
十月的天落下微雨,敲在素色傘面上,宋蘭亭臉上還帶著傷,唇角是一貫的淡笑,朦朧雨幕中青衣飄然,像一塊瑩潤的琉璃。而葉梟一襲黑衣肅穆森然,細雨打濕她的鬢髮,卻更顯凌厲的氣勢。兩個人相對而站,一如天上神祇,一如地獄修羅。
她驀然便笑出聲來。
她翻身躍下:「我十五歲的時hetubook.com•com候已經上陣殺敵。」
沒想到宋蘭亭會為裴嫣求情。
「若還沾不到我半片衣角,扎馬步兩個時辰。」
「有事?」她嗓音透著不耐煩,但比起以往已算心平氣和。
「你就是葉梟?我聽過你的故事,你很厲害。」
家門不幸,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此時被他溫暖的手握著,堆積的堅壘終於快要崩塌。可她是葉梟,她怎麼能軟弱,怎麼敢哭。
宋蘭亭有些不服氣:「但她不是,她比我還小!」
她面色冷然,將一把鐵劍扔過去,砸得他一個趔趄:「拿著劍,和我打。」
她冷眼怒斥:「簡直胡鬧!陳副將,你率三百人馬送他回京,務必看著他進宋府才准離開!」
始作俑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在亭欄上吃葡萄。
十五歲那年,她收到宋蘭亭寄來的及笄禮物,一對藍田玉璫。因不可佩戴首飾,她將玉璫用青絲串線,妥帖地掛在胸口。
之後啊,雁門關一役葉家幾乎滿門戰死,她臨危受命,收起了所有的女兒心思,鐵血手段重整葉家軍,改名葉梟,誓要成為夜梟一樣的人。
葉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和宋蘭亭有任何交集,可回到雁門關一月之後便收到他的書信,起頭第一句話就是:「這隻信鴿是我花了很多心思養的,以後我們之間的傳信全靠它了,你千萬別把它烤了吃了啊!」
葉梟有一瞬間的失神。
宋蘭亭拖著差點被葉梟打殘的身體進宮,所有人和*圖*書都為他掬一把同情淚。秦帝想,我把宋蘭亭弄到你身邊,你打他吧,放過我兒子。
秦帝看著染了風寒在床上呻|吟的兒子,後悔得捶胸頓足為何要主動招惹這個禍害。而葉梟像沒事人兒一樣,告退離開。
突然有人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啊,四皇子跳湖了。」
那之後她再也沒收到過宋蘭亭的書信。收假回來的將領說,宋蘭亭和卿相裴仲的女兒裴嫣定了親。她握緊手中地圖,轉瞬鬆開,繼續研究軍情。
涼風撩起白色帷幔,簇簇木芙蓉隱在綠葉雨露中,紅鯉戲水躍出轉瞬又游進接天蓮葉下,冷香籠得這方天地詩意而悠然。
「拿起你的劍,過來和我打。」
秦祁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這麼打?我什麼都不會,你要教我招式。」
她是他的未婚妻,就算不能再娶她,依舊想要保她平安。說什麼裴嫣無辜,她的親人就不無辜了嗎?
是自己要求她留下教導秦祁,此時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暗示道:「葉卿,祁兒才十五歲,你以往訓兵的方式可能不太適合他。」
沒多久,親兵來報說在城外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自稱是京城來人。將人押上來時,她看見幾年不見蓬頭垢面的宋蘭亭。
葉梟本以為自己在京城養病的日子會極其無聊,沒想到有宋蘭亭這個調劑品。難得的是他不管被欺負得多慘,依舊會樂此不疲地招惹她。
誰敢跟你比啊!你是活閻王葉人屠,說一聲你的名字能嚇哭滿和*圖*書京城的小孩,我的心肝寶貝是來學武保命的,現在武還沒學會就快被你給打死了。
被她一腳踢暈過去。
她將袖口挽緊,潑墨般的長發用白玉冠高高束起,襯得面色愈冷,像冰天雪地間一株桀驁的白梅,常年訓兵令她的嗓音失了溫婉,透著淺淺的沙啞。
但她終究會回到雁門關。
之後呢?
「你本來就長得丑,還不愛笑,這樣下去以後沒人敢要。」
她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把他打了個半死,然後將他踩在腳下:「你簡直太弱了。」
那之後宋蘭亭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估摸是被英雄這個神聖的詞語嚇到了。京城的公子哥不知道葉梟的身份,見宋蘭亭常領著她上街,漸漸傳出宋家養了個小媳婦的消息。
她果然被激怒,像一隻兇猛的豹子撲過來,直接把他按進葯泉里,抓著他的領子威脅:「你還說不說?」
「今日你想先學《四書》還是《五經》,上次的《說文》可還記得?」
這樣很好。
宋蘭亭負手走近:「今天娘問起你,她有些挂念你,你明日得空來一趟宋府。」
「若還是背不出昨日的課文,晚上不許吃飯。」
秦帝一時間悔恨交加。翌日,一道聖旨傳到宋府,召宋蘭亭入宮,言明四皇子不能只習武不學文,命他與葉梟一道教授四皇子文理之道。
秦祁連連點頭。
宋蘭亭在雁門關陪了她三天,便被她命人綁著離開了。臨走前他對她說,阿葉,你還有家,娘親很挂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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