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忘川·阿兮
第叄章

玄色的墨靴踩著淺淺一層溪水,他垂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幾年不見,怎麼變結巴了?」
那時葉慕已經能拄著拐杖慢慢行走,她常常從角落衝出來假裝不經意撞到他,頭一次她成功了,暗地裡開心了很久。下一次她再故技重施時,葉慕背後彷彿長了雙眼睛及時避開,拐杖也無意打中她的腳踝,反倒將她摔得不輕。
話音剛落,他已兩三步向前將她從水裡提了起來。她掙扎了兩下,認命地垂下頭,被提到岸邊放下。她正想著從哪個方向逃跑會更安全點,頭頂突然罩下來帶著淡淡體溫的衣袍。
葉慕站在陷阱邊上,冷冷地望著她,嘴角似有冷笑,對她的呼救視而不見。那幾日東方淳恰好下山,她在陷阱里待了三天,夜晚的春雨落下來,積水已淹到她的腰身,她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時,陷阱口終於扔下來一根繩子。
她好半天沒動靜,良久,伴著月色的一聲輕嘆:「葉慕啊……」
午後的夏日照得人頭疼,東方兮一路狂奔,停下來時夜色已降臨,溪中有疏淡的月影。她蹲在水邊掬了一把清水,這才衝散了燥熱,想到那抹冰冷的黑影,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那一年的時間,東方兮幾乎每日和_圖_書都在和葉慕鬥智斗勇,結果都是慘敗。特別是當他身體徹底恢復后,她悲哀地發現,這個人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武功卻高得令她毫無還擊之力。
是以如今在江湖闖禍如此之久,除了她葯聖的身份,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在別人眼中她什麼都會。醫術、輕功、劍術、制毒,甚至五行陣法。
他微微偏頭,挑起嘴角:「你沒看嗎?」
他難得挑起嘴角:「手藝是其次,主要是食材好。」
「東方兮。」他淡淡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頭頂濃雲寸寸,「跟我回南境吧。東方先生的臨終囑咐我晚了三年,很抱歉讓你一個人孤單這麼久。」
命撿了回來,餘毒卻未清完。東方淳每日打發她頂著烈日去葯田挖葯給葉慕泡澡用,白白凈凈的臉頰黑了一圈,她自然把氣撒到葉慕身上。
深夜靜寂,漫山遍野的白梅開放,他的身段在清月下緩緩清晰,玉帶襯著黑衣,表情卻冷冽如雪。
「東方先生是何時過世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東方兮已經狂奔出門扶著牆壁吐得天昏地暗。那是葉慕離開前的最後一夜,給了她從此抹不去的陰影,也奠定了他在她心底最可怕的地位。
他有些好笑:「那是小時候不懂事,現在和*圖*書不整你了。」
葉慕支著額頭,沉沉霧色中雙眼似乎看進她的心底:「三年,你算算你結了多少仇家?」
葉慕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一筷子都沒動。她吃飽抹嘴,笑眯眯道:「沒想到你的廚藝這麼好,當什麼小王爺,當廚子多好。」
葉慕打算離開的前一夜,她激動得就差放鞭炮慶祝了。那一夜葉慕出奇地溫柔,親自下廚給她做了飯菜,她還擔心著他會不會在菜里下毒,偷偷用銀針驗了才放心,淺嘗兩口覺得味道不錯,這才放心地吃了起來。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把你託付給我,讓我照顧到你長大。」
她自小被東方淳收入門下養在百草谷內,因性子靈巧十分得東方淳的喜愛。東方淳愛憎分明,將這個唯一的徒弟往死里寵,便也漸漸養成她驕縱的性格。
她氣得要命,大半夜扛著鐵鍬去他每日散步的小路上挖陷阱,路面鋪了一層雜草和落葉,完全看不出痕迹。
「葉慕,再見啦。」
月色下,葉慕似笑非笑:「你想當著我的面溺水自盡嗎?」
「蝎子、蜈蚣、老鼠、蜘蛛……」
「拿來。」
她在這世上什麼都不怕,唯一怕的人便是葉慕。
她小步湊過來:「師父說什麼了?」
鞋底踩過和圖書水麵發出輕響,她后縮一點,再后縮一點,直至溪水將她整個身子都淹沒。
月影婆娑的湖邊一道人影閑庭信步,冰雪般的嗓音響在她的耳邊,一絲溫度也無。她尖叫一聲連連後退,一跟頭掉進了水裡。
「葉慕啊……」
從晶瑩剔透的白玉葫蘆里掏出一卷書信,她慢吞吞地遞到他的手上。他抿著薄唇,眼角卻含笑,看完書信后便投進火里,瞬間化為灰燼。
她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彆扭的模樣和曾經一模一樣。冷月降下銀輝披在她周身,生出幾分孤零零的味道。
初次見到葉慕,他是被人抬進來的,所經之處花草枯萎,是連葯聖都十分棘手的毒。她蹲在連綿花海中,捉著蛐蛐望了一眼,隨即低下頭去。這個人活不成了,她想。
他將火撥得更旺一些,映紅她雪白的臉頰:「先生過世前,可有什麼東西讓你代為轉交給我?」
這件事之後,東方兮開始苦修輕功。她做事歷來都只有三分鐘的熱度,什麼都想學,什麼都只學個皮毛便膩了。
要想活命,遠離葉慕。
她掀開半片衣角,看見他撿了木柴生起篝火,火光映出朦朧的月影,清冷的眉眼也鍍上薄薄一層暖意。
她從未在誰身上吃過如此大的苦頭,一邊憤恨一邊忌https://m•hetubook•com•com憚,總是忍不住背地裡使手段,到最後都是令自己頭破血流。
「不怪的不怪的。」她連忙擺手,發簪上的白玉葫蘆在風裡輕輕搖晃。
翌日,她躲在樹后偷看,幻想著葉慕掉到陷阱里哭著求她的模樣,差點笑出聲,可他卻拄著拐杖平穩經過。她想不通陷阱怎麼不起作用了,跑過去踩了踩,結果「啪嗒」一聲掉進去,磕破了額頭。
她縮了縮脖子,搖搖頭。想起東方淳過世前交代:「你若是偷看這封信,葉慕一定會打死你。」她說什麼也不敢看了,封進葫蘆里放好,也沒打算交給葉慕。
她挺直了背,嘟囔一句:「誰要你照顧……」接著她又提高聲音,「我已經是大人了。我孤身一人闖蕩江湖三年,這不活得好好的嗎?」
眼皮沉下來,他傾倒在地,那抹黃衫像起舞的蝴蝶從眼前緩緩飛遠,帶著月夜的余香。
天上月色皎潔,她一腳將碎石踢進溪里,濺起朵朵水花,嘀咕道:「該死的葉慕,下次再讓我遇到你,我一定……」
這樣一個人,簡直是她命中的剋星。離谷時她曾發誓,闖蕩江湖務必謹記八字格言。
但葯聖終歸不是白叫的,東方淳將葉慕關在密室鼓搗了一個月,經歷了多少痛苦她不知道,只是再見葉慕時https://m•hetubook•com•com,他瘦得幾乎只剩骨頭,本是俊朗的一張臉深深地凹陷,恐怖得嚇人,但那雙眼卻似山澗的寒泉,眸色深邃。
本是隨口一問,她神色卻僵了一下。在他面前,她向來不會隱藏情緒。他慢悠悠地朝她伸出手,瑩潤的指尖映著一點火光。
她撇著嘴,在他暗含威脅的目光中不情不願地取下綰髮的發簪,雲墨般的青絲順著肩頭滑下來,往日張揚的面容也被修飾得柔和。
「你要怎樣?」
可只有葉慕知道,她什麼都會一點,但也就只會一點點。
兩人同時開口,東方兮愣了一下,微微低下頭去:「三年前,冬月初七。」
「葉……葉……葉慕……」
「嗯?」他微微湊近一些,下一刻,一股幽香迎面撲來,他僵著身子倒下去,東方兮拍拍裙角站起身,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她有些興緻勃勃:「什麼食材呀?」
她眼睛驀然睜大,漆黑的眼底像落下漫空星辰,亮晶晶的,眼睫卻漸漸盈上水霧。好半天,她鬆開被咬得雪白的嘴唇,整顆腦袋都埋進雙膝中,嗡嗡的嗓音傳出來:「不去,會被你整死的。」
葉慕點點頭:「三年前我剛接手南境,軍務纏身,沒能來送先生一程,不知他是否責怪於我?」
葉慕將她拉出來轉身就走,對她的痛罵毫無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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