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以後的日子,我最不想再錯過的,就是這樣寧靜的夜色,還有陪我看夜色的人。我……已經孤單太久,也等待太久,」他頓了頓,就這樣端坐在輪椅上,靜靜凝望著她,「我想,以後的夜,請你陪著我一起看。」
「好。」
傅岩沉默。
罷罷,躲什麼呢?心虛什麼呢?他明天就要出院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以後,沒有以後了。
兩人的眼神頗有默契地在空中交流了幾秒,傅岩的眼睛分明在哀求:幫幫我吧,我沒有法子了。
「以前這個時間,大多數時候我都坐在車裡,喝醉,或者乾脆睡著了。」
他一定是被病太久了,腦子魔障了,等他出院回到他的花花世界,他會清醒的。
「我不要爸爸走,不要不要……」
傅岩笑而不語,轉頭看著窗內熟睡的小孩子,腦海里閃過一清秀怡人的眉眼,他笑了一下,淡淡地說:「都是緣分。」
「你們都騙我!你們都不要我了!走開走開!我再也不要相信你們了嗚嗚嗚嗚!」
他只是糊塗了。
他的強勢讓宋曦沉默下來,她躲避他灼灼的眼神,偏著頭望著遠處的大樓,眼神飄渺,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幾秒才幽幽開口:「那天回來的路上,你一直沒有問我,為什麼會和你的妹夫,」她轉過頭來凝望他,「嚴旭明在一起。」
還未走到桑桑的病房,果然聽到了孩子的啼哭聲,間歇伴隨著傅岩輕柔的撫慰聲,桑桑卻哭得越發歇斯底里,情緒比當初發現自己失去右腿還要激動。
他在擔憂的是,曾經為愛瘋狂也被愛刺得傷痕纍纍的姑娘怕是不會再相信男人了。
更何況他又是這樣尷尬的身份,就算他不在乎,可她會在乎。
傅岩靜靜看她,看她在夜色里如女神般堅毅卻隱隱脆弱的神情,聲音輕柔:「我不問,是因為我一直知道。」
推著輪椅從桑桑病房出來,傅岩望著走廊那頭的護士站,突然心中湧起莫名的情緒,彷彿那個方向有個聲音在召喚他,他突然調轉方向,慢慢地向那個方向行進。
他在夜色里淡淡地笑,風,還不夠大,他只願風再大一些,猛烈地吹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來他中意的姑娘。
「桑桑乖,不哭了,爸爸出院以後隔兩天就會過來看你,爸爸保證!」
男人比風還溫柔的聲音讓她有些恍惚,那麼動聽的話是對她講的嗎?是幻覺吧?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他的到來,無疑揭開了她深藏的傷口,所以她排斥他,避著他。
無奈地抬頭,嘴角有些無奈地緊抿,眉也是頗為困擾地皺著。
一旁的葉老師苦口婆心地在旁幫著勸說,桑桑乾脆捂住耳朵,小臉因為哭泣漲得通紅。
難道真要他吹上一晚的風,然後再生病多住幾天嗎?再讓她多心煩意亂幾天?
身後有吱嘎的開門聲,隨後是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傅岩沒有回頭,眼睛望向前方無盡濃厚的夜,嘴角一勾,開口:「你來了。」
「以後的日子,爸爸會像現在這樣,一直牽著你,直到有一天你可以自由地走路跑步,再也不需要我的手。」
宋曦把目光轉向桑桑,彎腰,手使了幾分勁,掰開了桑桑捂著耳朵的手,桑桑怔怔地凝視她如水的眼,哀戚地喊了一聲:「媽媽,你是不是也要離開我……」
傅岩對她的這番說辭無動於衷,自顧自說話:「我知道我是心急了些,我給你時間。但請你理解,一個想談戀愛的老男人急切的心。」
她再看了眼簡訊,頓時恨得牙痒痒。
他笑了一下:「以後等爸爸老了,走不動了,桑桑願意牽著爸爸的手,當爸爸的拐杖嗎?」
傅岩體會著手中一大一小的體溫,感受著他們鮮活的心跳,手不自覺地緊了緊,眼睛來回地掃視宋曦和桑桑,眼底蘊滿深情。
宋曦站在他身後,風瞬間吹亂她原本整齊的頭髮,看著輪椅上的男人,目光沉靜:「回去吧。」
他考慮周全,一番話情真意切,已經完全打消了葉老師的疑慮,葉老師直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傅先生能做到這樣,真是桑桑的福分啊,我真是太替這孩子高興了。」
他是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的表哥,他想過這點嗎?這讓她情何以堪?
他嘴上這樣說著,含笑的眼睛和*圖*書卻在護士台那邊不動聲色地尋找,終於在護士台最角落的位置看到了那個安靜的背影。
「爸爸是男子漢,男子漢從不說謊,爸爸答應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度過了一個不眠夜,隔天宋曦精神萎靡地到了醫院,跟小廖還有方妙聊起,才知道1209那個病人明天要出院,心裏著實鬆了一口氣。
桑桑的眼睛亮晶晶,稚氣地回答:「我願意。」他乖巧地瞥了一眼宋曦,補充道,「我也要做媽媽的拐杖。」
她面容冷靜,聲音更是平板無情:「我只是個護士,工作內容不包括陪你看風景。」
宋曦看懂了他眼裡的鼓勵,慢慢地伸手,也拉起桑桑的另一隻手,三個人的手就這樣緊緊拉成了圈,彷彿就在這一瞬間,有些承諾被刻上了永遠的印記,一生也因為此刻而有所改變。
時針很快走到晚上的九點半,從病房回來的宋曦瞄了一眼牆上時針,踱到窗邊看了一眼外面,今晚的風真的有點大,吹得人不得安寧。
這真是太諷刺了,宋曦對著夜空綻開一個苦笑,聲音也暗啞下來,透著絲絲痛苦:「那麼你妹妹也應該告訴過你,我有過他的孩子吧?」
他想看看她每天工作的地方。
昨晚蔣思青走後,他沒怎麼睡好,他已經不是因為愛而昏了頭腦的毛頭小子了,蔣思青說的那番話,不可能不會對他產生影響。
輪椅慢慢轉了過來,星空下兩人面對面,他目光熠熠地看著面前安靜的女孩子,英俊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想到這裏,宋曦再也坐不下去,囑咐了另一個值班小護士幾句,快步走向電梯。
插話的是傅岩,他笑著拉過桑桑的小嫩手,大手包小手握住,然後與沉默的宋曦對視一眼,下一秒,溫熱的大手牽過她的,包住,她下意識瑟縮了一下,無奈他的力氣大到不給她一絲掙脫的機會。
她被風吹得有些頭痛,卻還是按捺情緒,做個安靜的傾聽者。
「我沒有做過父親,這過程一開始也許也會有點困難,但我想,這些都不算是問題。目前我自己也是行動不便,所以,我想等傷得差不多了,我們再來討論這個手和圖書續問題。您放心,我經濟能力不錯,出院以後我會時不時來探望桑桑,畢竟收養程序辦好之前,親子間的關係也要培養,您看這樣可好?」
今晚九點,天台。不來,我就吹一夜的風。
如果說之前他對心裏那個決定還略有猶豫,那麼今天桑桑的反應促使他最終做下決定。
宋曦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她在心裏嘆了一聲氣,傅岩抬頭見到她,眼裡有抹喜色,巴巴地望著她,頗有些見到救星的意味。
這樣的脅迫又透著無賴氣息的簡訊真是讓她哭笑不得,她磨著牙抬頭,那個人早就不在原地,悠然地轉著輪椅走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似乎嘴角還泛著笑意。
頭髮亂了,每個毛孔都在經歷風的洗禮,冷,有點冷。
她的視線與傅岩相觸,她的眼裡不再是冰封的天地,而是有溫情涌動,也許這一刻他們都在感激,感激自己當初做了一個多麼正確的決定。
葉老師擦著眼淚,「是的,想想就心酸,院里太多這樣的孩子了。」
想都不要想!
傻瓜才會因為過去固步自封,他已經雙目蒙蔽錯過一次,這一次,他只想跟著心走。
他坦然地告訴葉老師,桑桑的所有醫療費用都將由他擔負,並且等時機成熟,他要收養桑桑。
他偏頭,目眺遠方,「這樣孤獨的人生,想想就心酸。」
宋曦正莫名其妙,下一秒就感到兜里有手機在震動,她遲疑了一下,抬頭向那個方向看去,分明在那人眼裡看到了忐忑還有鼓勵,終於還是投降,掏出手機。
可是心卻是熱的。
收起笑容,臉上是一副嚴肅的表情,不顧身後人的反應,他對著夜色自說自話起來:「我以前從不知道城市夜色可以這麼美。」
傅岩點頭,望著葉老師的表情真摯凝重,「我想,桑桑需要的還是完整的家庭,來自父母的關愛,我希望他是成長在一個普通家庭的環境里,而不是孤兒院那樣的集體環境。目前我還是單身,暫時不能給他很完整的家庭,但讓他像普通小孩子那樣回歸小家庭,是我能做到的。」
他淡淡一笑,對他,她真是一個字都不想多講。
宋曦不知所謂,隱隱和_圖_書又覺得他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其實都是邏輯縝密的,他這樣的男人,看起來就不像是會說廢話的人。
他無言地笑了一下,既然她一直在後退,那麼,就讓他做那個一直前進的人吧。
她抿唇沉默,剛想轉身裝作視而不見,卻見傅岩好像遠遠地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因為太過真誠,帶著兩分示好,就這樣悄無聲息印進她心裏。
小傢伙安靜下來,睜著懵懂晶瑩的眼睛望著她,她的心立時軟成了一灘水,親昵地點了點他的小鼻子:「桑桑會不會不要我們?」
宋曦俯身在他額頭吻了一下,用手擦去他臉上殘留的淚水,說:「我們既然已經是你的爸爸媽媽,就不會離開你,除非是桑桑不要我們了。」
她沒有馬上轉過頭去,反而被他吸引,只因為他朝她揚了揚手上的手機,然後低頭在鍵盤上打字,過了一會,就見他再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灼熱的眼裡滿是期待。
傅岩抬頭,望著滿目蒼涼的夜色,涼風吹襲,這一刻的停駐,才恍然大悟原來城市的夜色竟也可以如此靜謐,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桑桑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帶著哭腔小聲傾吐:「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有爸爸還有媽媽,我們永遠在一起。」
一夜的輾轉過後,他想通了。他不介意她的過去,她的過去?那又怎麼樣,他也有過去,誰沒有過去,只因為介意過去,他就要忽視內心的心動,放棄未來的幸福嗎?
此時此刻,宋曦已經懶得計較傅岩口中的「永遠」,她只是單純地被孩子打動了,她眼眶一熱,摸摸桑桑毛茸茸的腦袋,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夜太冷了,冷進了心裏,宋曦瑟瑟發抖,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原來他一直知道,卻總是那麼溫柔無言地看著她,他心裏是怎麼想她的?一個輕浮的女人?還含著同情?她糊塗了,他是在說他喜歡她嗎?可他都知道她不堪的過去了,他怎麼可能還喜歡她?她又有什麼勇氣,來接受他的這份沉甸甸的喜歡呢?
這一天,傅岩都呆在桑桑病房裡陪著他,趁他睡著,他和葉老師在陽台好好談了一次。
他一靠近護士台,就有眼尖的護士發和_圖_書現了他,護士長本正在和一個小護士說話,見到他,忙殷勤走過來,神情還有些緊張:「您有什麼問題嗎?」
「我太習慣這樣忙碌的生活,直到現在停下來,我才發現,似乎錯過了很多東西。」
宋曦本來在專心工作,被旁邊的方妙推了把,順著小姑娘的眼色,轉過身就撞進了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
他如果為她著想,靜靜離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她說出不合適的話,把她推入難堪的境地。
他這一席話說完,儘管宋曦面上平靜,但對她的內心還是造成了不小的衝擊。風溫柔地拂起她額頭上的發,她想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動聽的情話了。
她曾經有過嚴旭明的孩子,他承認,剛聽到時,他心裏不舒服。該是愛到多深,才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又是恨得多深,才會痛下決心捨棄自己的骨肉。他想起她那天在他面前恍惚自語,忍著呼之欲出的眼淚與他擦肩而過,深沉的眼微微眯了起來。
「葉老師請您不要驚訝,這件事情我思來想去已經很久,並不是今天的一時衝動。剛才跟桑桑說的那些話,也不只是為了暫時能安撫住他,然後一走了之。」他笑了一下,臉上是極溫柔的表情,「您可能覺得奇怪,本來我與桑桑只是萍水相逢,出點錢讓桑桑過得好一些,我應該就能心安地出院了。但……我沒法心安,我沒有孩子,桑桑是第一個喊我『爸爸』的孩子,這樣的一個好孩子,我捨不得他以後以孤兒的身份長大,一個人獨自面對殘疾和社會的冰冷。」
彷佛這個時刻,他站在世界中心,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未出世的孩子,還有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是她心中一塊不能揭開的傷疤。
桑桑賭氣地背對著傅岩,小臉哭得皺巴巴,淚水糊了一臉,他背後的傅岩手搭在孩子肩膀上,微微皺眉,凝視著他的表情十分無奈,完全拿傷心的小孩沒辦法。
傅岩笑道:「沒事沒事,我在病房呆膩了,出來轉轉。您忙您的吧。」
她心裏如釋重負,只不過一想到剛有些好轉的桑桑,心裏又沉重起來。
這個人,還真的會挑時候。
他再也不想一個人了。
上一頁